第32章 清湯面

有時候,方蘭松會下意識把晏含章當成以前那個奶娃娃,撅着小嘴坐在玉丁巷這個小破屋裏,說你要是不讓我在這裏住,我就哭給你看。

那時候,方蘭松也是個半大孩子,不太讓着他,冷冰冰地說那你就哭吧,我又不怕。

可真的等晏含章咧着嘴大哭起來,他又不忍心了,別別扭扭地坐到他旁邊,用胳膊肘兒碰一碰他的,“你要是不哭,我就讓你在這裏住。”

晏含章總是能立刻止住眼淚,大眼睛眨巴眨巴,張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沖着方蘭松笑,不小心冒出一個鼻涕泡兒來,“那我要住一整晚。”

“好,住一整晚。”

這個時候,晏含章又會得寸進尺,“明天晚上也要在這裏住,後天也要。”

看着這個得寸進尺的樣子,方蘭松總覺得他剛才那驚天動地的大哭是裝出來的,每次都會繃着小臉兒,嚴肅地告訴他不可以,只能住這一晚上,但過不了幾天,他便又會在做工回來的傍晚,在玉丁巷的小破屋裏看見這個小東西,乖乖坐在桌子旁等着自己。

如今,這個坐在桌子旁的小東西長大了,一樣仰着頭看着自己,那個小時候坐不滿的圓木凳子似乎都變得太小了,錦袍下的長腿伸到桌子下面,只能維持一個半曲的姿勢,否則就會抵在桌板上,臉上也沒有髒兮兮的淚痕,也不會在說話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冒一個鼻涕泡兒出來。

唯有那雙長睫下眼睛,仍帶着跟小時候一樣的倔強。

方蘭松被那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見卯生的發髻歪了,就略微彎着腰,把發繩解開給他重新綁,餘光瞥了擠眼晏含章,問他,“你來有什麽事嗎?”

晏含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過來,找了個順嘴的理由,“想…卯生了。”

方蘭松抓着卯生頭頂的一绺頭發,擡眸看了晏含章一眼,“別,卯生可擔不起你的想。”

卯生頭發被方蘭松攥着,但仍很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擔得起擔得起,晏哥哥,卯生也想你了。”

“乖寶寶。”晏含章托着腮,挑釁一般地沖着方蘭松挑了挑眉。

“蘭松哥哥,你輕一點兒,”方蘭松手上滑了一下,卯生龇牙咧嘴地墊起腳,跟着方蘭松手的動作把腦袋往上送,“綁得太緊了。”

“抱歉。”方蘭松回過神來,把手裏的發繩拆開,又重新攏了攏,可鬓角的碎發像是有自己的想法,這邊兒剛抓上去,那邊兒便垂了下來,怎麽也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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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廢了好大的力氣,給卯生在頭頂綁了個圓髻,面對面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

晏含章在一旁笑了起來,“這發髻都歪到城郊去了。”

卯生摸了摸頭頂,問道:“歪麽?”

方蘭松又認真看了一眼,鄭重地搖搖頭,昧着良心糊弄卯生,“不歪,挺好的。”

晏含章誠實地揭穿他,“歪,特別歪。”

卯生不知道該相信誰,自己跑到院子裏,扒着水缸看自己的倒影,又倒騰着小短腿跑回來,撅着嘴仰頭看着方蘭松,“蘭松哥哥,發髻歪了,再重新紮一下吧。”

“歪得不明顯,挺好看的,”方蘭松捏了捏他的臉蛋兒,“反正已經晚上了,一會兒沐浴的時候也要拆掉。”

晏含章站起來,拽過卯生,把他按在木凳上,三兩下解開了發繩,“別聽你蘭松哥哥的,君子要正衣冠,發髻尤其不能歪。”

他似乎很熟練,蓬亂的碎發到了他手裏,竟變得很溫馴,像聽他話似的。

卯生也不像剛才那樣,方蘭松一扯他的頭發,他就撇着嘴喊疼,“晏哥哥可真厲害,什麽都會。”

“小兔崽子,給你紮了這麽久頭發,也沒見誇過我。”方蘭松坐到晏含章剛才坐的那個圓木凳子上,掂起中間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低聲自語,“竟然是熱的。”

他看晏含章彎着腰,認真給卯生綁發髻的樣子,心裏突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周身被巨大的不真實裹挾住,他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故作嚴肅地吓唬卯生,“你可得離你家晏哥哥遠一點兒,免得他再把你抓起來。”

晏含章的手似乎停頓了一下,眼皮也垂下去,像是有些心虛,卯生眨巴着眼睛給他辯護,“當時抓我的是幾個蒙面的大叔,不是晏哥哥啊。”

“那便是你晏哥哥派來的。”

卯生皺着小臉兒,“可是,晏哥哥他真的很好,經常給我買好吃的,你不在的時候,他還讓樂靛哥哥來陪我玩兒。”

方蘭松對着他吐了吐舌頭,扮了個不太熟練的鬼臉,“你不知道,這個人不像表面那樣,他是大狼狗變的,小心把你抓去吃掉。”

卯生“咯咯咯”地笑起來,“那蘭松哥哥便有個大狼狗相公了。”

“他又亂給你說什麽了?小娃娃亂說什麽相公?”方蘭松的耳垂有些發紅,低着頭無意識地捏了捏,“以後他給的東西不許亂吃。”

卯生眨巴着眼睛,“那果仁酥糖可不可以吃?燒雞呢?”

方蘭松輕輕笑出聲來,把桌子上展開的酥糖紙包推過去,“小饞貓,什麽時候能長大?”

“我去做飯,”方蘭松站起身,過來用指尖兒蹭了蹭他的臉蛋兒,“想吃什麽?”

晏含章毫無負擔地接話,“吃面。”

“問你了麽?”

“沒問也是想吃面,清湯面。”

“那便想吧。”方蘭松換下外衫,便進廚房忙活去了。

玉丁巷跟桃花巷很不一樣,這裏隔幾步便是一戶人家,每一家的院子都很小,布置得也差不多,高低錯落的煙囪上滿是煙熏的痕跡,傍晚這時候,漸次升騰起的炊煙也比旁的巷子稠密很多。

每一家炊煙的味道也很相似,大都是清淡的雜米粥,舍不得放油的炒青菜,或是用豬油渣炒制的後山上剛挖的竹筍。

小時候的記憶會随着歲月逐漸模糊、遺忘,但奇怪的是,氣味似乎永遠是那個遺忘最慢的東西,并且會在以後的某一刻,突然回憶起來,并且變得更深刻,比如重新又聞到它的時候。

晏含章那時候也才四歲,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在玉丁巷纏着方蘭松的了,只有這傍晚時候滿巷炊煙的味道,在他的記憶裏愈來愈深刻。

煩躁的時候,他會不知不覺走到府裏的廚房,聞一聞竈臺邊兒的煙火氣。

那位重金請來的廚娘脾氣不好,跟他說話也不拘謹,總讓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坐在方蘭松的院門口大哭,有幾個大媽瞧見了,便把他帶回家,給他吃剛煮出來的粟米飯,配上一筷子有些鹹的腌蘿蔔幹兒。

玉丁巷的人總穿帶布丁的衣裳,鞋子上時常有泥點子,說話也不文雅,但素來有潔癖的晏含章卻不讨厭,甚至每次來這裏,聞見巷子裏彌漫的煙火味,都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天已經黑下來了,方蘭松在廚房裏喊着飯好了,淨手吃飯,卯生乖巧地應着,放下手裏的花燈,把桌上的酥糖收起來,拉着晏含章來到院子的水井旁,在木桶裏舀出一瓢清水,互相淋着水洗手。

燭火鋪的蠟燭便宜的也要一百五十文一根,幾乎要趕上方蘭松一天的工錢,因此他一直用的都是一盞舊油燈,火光比蠟燭微弱,擺在飯桌正中,光暈只夠罩住圍坐的三個人。

桌子上擺着兩碗雜米飯,一碟子竹筍,一碗炒腌肉,小半盆荠菜湯,還有一小碟腌蘿蔔幹兒。

“好香啊,”卯生在桌子三面擺好了木凳,口水都要下來了,“還有腌肉吃。”

“忘記拿筷子了,”方蘭松坐在晏含章對面的位置上,指揮卯生,“再拿個空碗過來。”

卯生聽話地跑去廚房,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三雙筷子跟一個空瓷碗。

他挨個兒分好筷子,把空瓷碗放到方蘭松面前,“哥哥要碗做什麽?”

突然又想事發現了什麽,一拍腦袋,“啊呀,哥哥,你忘記給晏哥哥盛飯了。”

方蘭松拿過空碗,把自己碗裏的米飯撥出來一大半,“我不太餓,盛出來明天吃,你晏哥哥也不餓,他不吃。”

晏含章捂着肚子,對着卯生眨眼睛,“我餓。”

“那便把這個給晏哥哥吧,”卯生把方蘭松撥出來的那大半碗飯端給晏含章,“明天便不好吃了。”

方蘭松沒說什麽,只拿起湯勺,舀出一勺荠菜湯,澆在了卯生的米飯上,“把飯泡軟一些,省得吃了胃疼。”

“筍子是剛才在後山挖的,現在吃最鮮了。”

他無意識地往晏含章那裏瞥了一眼,繼續低頭給卯生拌飯,“湯裏的荠菜是巷口阿嬷送的,也很鮮,你不許剩在碗裏,要多吃些菜,才能快快長。”

卯生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好吧,我都吃光,長成跟晏哥哥一樣高。”

方蘭松把拌好的飯推到卯生懷裏,捏了捏他的鼻子,“長成他那樣做什麽,整日來氣我啊?”

晏含章把桌上的菜挨個兒嘗了一遍,就着蘿蔔幹兒扒了兩口雜米飯,覺得裏頭有一種米有些刺嗓子,便也學着方蘭松的樣子,把荠菜湯拌進飯裏,泡軟了再吃。

方蘭松一直跟卯生說話,也沒理他,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像個亂發脾氣的孩子,“我的清湯面呢?”

“沒有面,”方蘭松停了筷子,依然沒看他,“就這些,愛吃不吃。”

卯生抓住方蘭松的手腕,輕輕晃了晃,“不是的,蘭松哥哥,剛才我去廚房,見案板上明明有面條啊,還是剛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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