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誠
可能是習慣使然,這麽多年過去了,方蘭松仍對晏含章有額外的心軟。
他比晏含章大四歲,但四歲的差別在小時候會格外明顯,面對四歲的晏含章,八歲的方蘭松有時候甚至充當的是一個大人的角色。
這小崽子一哭,方蘭松原本冷漠的心便受不了了,嘴上說着不能吃不能玩不能在這裏呆着,但還是無奈地嘆口氣,給他做想吃的東西,陪他玩想玩的玩具,甚至隔着被子拍他睡覺。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八年未見,本以為自己忘了,這人一開口,即使沒哭沒鬧,只是可憐巴巴看着他,他便心軟了。
真大人跟假大人的區別,便是能夠很好地掩飾內心,所以方蘭松用清水和好面,在案板上仔細擀成薄片,再切成粗細适宜的面條,卻忍住沒給他煮,而是撒了些面粉防止粘連,便放在案板上不管了。
聽卯生揭穿自己的心意,方蘭松有些不自在,不過還是摸了摸卯生的後腦勺,“那你想吃面嗎?”
卯生跟晏含章對視一眼,認真地點頭,“想吃。”
破舊的煙囪又冒出了好聞的炊煙,竈膛的柴噼裏啪啦響着,方蘭松盯着火星子出神,無意識拉着風箱,直到鍋裏的水開了才回過神來。
面是用家裏最大的瓷碗裝的,上面飄了幾根青菜,湯汁奶白,裏面還融化了一筷子豬油。
卯生看着面前比自己臉還大的瓷碗,小臉兒在蒸汽裏熏得有些發紅,咬了咬嘴唇,把面推給晏含章,“卯生不想吃了,給晏哥哥吃。”
方蘭松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怎麽又不想吃了?”
卯生抱着自己的小飯碗,對着方蘭松縮了縮脖子,“因為我想留着肚子吃炒腌肉。”
晏含章用筷子拌了拌碗裏的面,碗底還握着一個荷包蛋,不太圓,蛋黃還破了,卻黃燦燦的,很好看。
他咬着嘴唇,盡量讓自己不要笑得太明顯,把荷包蛋夾成三塊,其中兩塊給了卯生。
“晏哥哥,”卯生像個小大人一般嘆了口氣,夾起自己碗裏的一塊荷包蛋,放到方蘭松的米飯上,“你怎麽這麽懶,想給蘭松哥哥吃,自己夾過去不就行了?”
晏含章低頭拌着自己的面條,“誰說要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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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生搖了搖頭,夾起一塊腌肉放進嘴裏,邊嚼邊鼓着腮幫子感嘆,“你們大人可真不誠實。”
方蘭松給他在米飯上又澆了勺荠菜湯,“嘴裏有東西別說話,專心吃飯。”
面條形狀擀得很不規則,有粗有細,浸在奶白的湯裏,竟很有食欲,晏含章低頭吃了一大口,表情突然古怪起來,捂着嘴巴嘔了一聲,忍住了,微蹙着眉嚼幾下咽了進去。
卯生疑惑地看過去,拍了拍晏含章的背,“晏哥哥,你怎麽了?”
方蘭松冷冷地道:“可能是有喜了吧。”
嘴上這麽說,他還是把面碗拉過來,嘗了一小口,比腌肉的湯還鹹,“扔掉吧,別吃了。”
晏含章把面碗奪過去,“不行,這是我家郎君專門給我做的。”
專門這個詞,他特意用了重音。
“這玩意兒吃了真是提神醒腦,感覺任督二脈都打通了。”
方蘭松被他逗笑了,“那你還吃?”
晏含章抱着面碗,像是在護食,“小爺吃慣了油膩的,換換口味不行啊?”
這話說完,他發現對面方蘭松低下頭,往嘴裏扒了好幾口飯。
晏含章想起來那些浣衣人說的話,感覺有些抱歉,“我…說笑的。”
“巷口那個浣衣人就會胡說八道,剛才說你相公我長得醜脾氣臭,配不上你,氣得我差點跟他打起來。”
方蘭松低着頭輕笑了一下,擡眸看他,眼睛彎彎的,“話這麽多,吃你的飯吧。”
他知道晏含章說的浣衣人是誰,那幾個人經常聚在巷口,似乎有嚼不完的舌根子。
八歲那年,他們說方蘭松小小年紀就會獻殷勤,哄得富家少爺團團轉。
十歲那年,他們說方蘭松要去晏府當童養媳。
十五歲那年,他們說大少爺玩膩了,招呼也不打便把他扔了,一切不過是癡心妄想。
二十二歲那年,方蘭松成親,晏含章專門在玉丁巷置了一樣規格的流水席,他們喝得醉醺醺,說方蘭松好手段好運氣,飛上枝頭了。
聽了這麽多年,有些話,方蘭松恍恍惚惚地竟也信了。
…
晚飯吃得難得的平和,想必是卯生在的緣故,兩個人沒有鬥嘴吵架。
晏含章主動在井邊洗碗的時候,方蘭松便坐到院中的石凳上,懷裏攬着卯生,輕聲給他講小廚神的故事。
卯生坐在方蘭松大腿上,腦袋倚在他的肩窩,兩條小短腿來回晃蕩着,時不時擡起腦袋來,眼睛亮晶晶地發問,“蘭松哥哥,小廚神為什麽要用泥巴把雞裹起來烤啊?”
方蘭松捏捏他的臉蛋兒,語氣很溫柔,“這樣烤出來的是叫花雞,很香,肉很嫩。”
卯生舔了舔嘴角,對着在井邊洗碗的晏含章喊,“晏哥哥,你有沒有吃過叫花雞啊?”
晏含章擡起胳膊,撩開臉上垂下來的鬓發,轉頭答道:“吃過,你想吃嗎?”
“想吃,”卯生興奮地點頭,“那你能明天再過來麽,給我帶叫花雞吃。”
“當然可以,”晏含章把洗好的碗放在茶盤上,用棉布挨個兒擦着上面的水珠,“明天一早我便過來。”
方蘭松用食指在卯生額頭正中點了一下,“你晏哥哥這幾日忙得很,你還纏着他。”
“真的嗎?”卯生撅着嘴問道。
“別聽他胡說,”晏含章抱着洗好的碗站起來,袖子還在小臂上挽着,露出結實又雪白的皮膚來,“晏哥哥有空,特別有空。”
卯生仰頭看看晏含章,又看了看方蘭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你這幾天可以來幫幫蘭松哥哥麽?他每天晌午去儲二哥哥那裏布置燈會,午後還要…”
他對晏含章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把嘴唇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午後還要去文若哥哥那裏,幫着他做花燈。”
“文若哥哥?”晏含章也把腦袋湊過去,很小聲的問道,“文若哥哥做花燈幹什麽?”
卯生答他,“為了上巳節的燈會啊。”
晏含章趁機用額頭蹭了蹭方蘭松的臉頰,又收斂神色,對卯生道:“燈會是我們幾個行頭負責,沒聽說秦家要來,他若想用花燈布置府裏,去東市下訂單就行,還要辛苦你蘭松哥哥親自做。”
卯生認真地搖搖頭,“文若哥哥說了,這是禮物,要送給…送給,哦,送給他的心上人,所以要自己做,這樣心才誠。”
話剛說完,院門被推開了,一個清瘦纖長的身影遲疑一瞬,頗有些拘謹地走了進來。
“文若哥哥。”
卯生首先認出了帶着黑色面紗的秦文若,笑着跟他打招呼。
秦文若走過來,跟晏含章一颔首,“含章,我不知道你還在,打擾你們了。”
晏含章把懷裏的碗放在旁邊的石桌上,“你這是什麽打扮,要去做采花大盜?”
卯生仰頭,替秦文若回答他,“不是的,文若哥哥不是去采花,是來叫蘭松哥哥一起,去他家別院裏做花燈的。”
晏含章挑了挑眉,明白過來,“秦兄當真是用心。”
“只是這天色已晚,再邀成了親的郎君出去,怕是有些不妥當吧?”
方蘭松看着晏含章說話的樣子,覺得跟剛才飯桌上抱着面碗的樣子很像,借着夜色遮掩住嘴角的笑意,“行了,我跟文若出去,你要是想在這裏呆着,便幫我哄着卯生睡覺吧。”
又揉了揉卯生的腦袋,“你晏哥哥可會講故事了,記得多纏纏他。”
卯生搖搖頭,一手攥住方蘭松的大拇指,一手扯住晏含章的袖口,“咱們一起去吧,我也想幫着做花燈。”
他臉上的神情很認真,“我的心很誠的。”
…
耐不住卯生的鬧騰,方蘭松默認了讓他倆跟着,來到秦文若在城東的別院。
別院一直閑着,只有幾個經年的老仆在這裏照看,正堂沒有多餘的擺設,地毯上擺滿了做花燈的竹篾骨架,好幾張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放着厚厚的紙,有一半已經畫好了形态各異的兔子。
一直到二更時分,幾個人才回來,走到巷口,卯生突然發現自己剛才亂糊的一只小燈籠忘記拿了,又跟着方蘭松折返回去。
拿上小燈籠,讓方蘭松用火折子把裏面的蠟燭點燃,卯生捏着木把手,輕輕晃着小燈籠走在前面。
春日裏,晚上的風都是暖的,大街兩側的茶館酒肆坐滿了人,路上不時有喝醉了的人,三三兩兩地說着醉話,晃悠着經過他們。
分明是這樣喧鬧的晚上,方蘭松的目光随着卯生手裏的花燈輕輕晃動,卻覺得格外平和安靜。
卯生牽着方蘭松的手,走上巷口石橋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認真地道:“蘭松哥哥,我知道去年抓我的那群人,其實是晏哥哥安排的。”
方蘭松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兒在他額頭彈了一下,“那你還總替他說話。”
“哎喲,”卯生往後躲閃一下,重新貼了過來,整個上半身抱住方蘭松的胳膊,“但是晏哥哥說,他是為你好,要不,你就得給儲家二哥哥做妾室。”
“聽說,做妾室很慘的,都不能上桌吃飯,只能吃人家剩的,還會被打。”
“跟晏哥哥成親多好啊,晏哥哥只有你一個郎君,儲二哥哥都已經有很多郎君了。”
方蘭松順勢把卯生抱起來,拍了拍他的背,“臭小子,知道的還挺多。”
他走到巷口的石橋,回頭望了望對面的桃花巷,巷口點着高高的燈籠,順着望過去,巷口兩邊的鋪子一直蔓延到很遠,燈火映在裕成河裏,碎成了魚鱗般的光點。
卯生把下巴抵在方蘭松肩頭,安靜地睡熟了,方蘭松摸出腰間挂着的荷包,用指尖兒撐開,從裏面拿出一塊玄黑色的圓佩,放在手心輕輕摩挲着。
這是很久之前,他剛來玉丁巷的時候,那個給他擦藥的娘子送的,說這叫靈魂瓦。
在草原上,成親之後,新嫁娘會把從小戴到大的靈魂瓦帶在身上,祈求天神保佑,夫婦和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