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兒婿
這幾天,商景音找了個船上的活,跟着運糧的貨船離京,要四五日才能回來。
一大早,院子裏的紅冠大公雞剛開始叫,秦文若便起了床,在院牆邊兒抱來幹柴,鑽進廚房裏升起竈火。
青白的大瓷盆裏蓋着揉好的面團,他掀開上面的竹簾,伸出食指按了幾下,回憶着奶娘教的做法,拿出面團在案板上開始大力地揉。
揉好的面團擀成薄片,塗上一層調好的蔥花油,然後疊成長條,切成大小合适的塊,側過來重新擀,這樣做出來的蔥油餅會有酥脆的層次。
“橫擀三下,豎擀三下,橫豎交錯……”秦文若一邊擀餅,一邊在嘴裏嘀咕自己總結的經驗,他做什麽事都很認真,全心投入進去,絲毫沒發覺已經在門口站了一刻的商景音。
“小少爺,你這是在做飯,還是施法啊?”商景音身上披了一件半舊的窄袖棉袍,抱着胳膊倚在門框上,歪頭盯着他。
秦文若認真起來,嘴唇總會微微張着,聽見聲音,他懵着擡頭,一見是商景音,眼睛不自覺彎了起來,“媚生,你醒啦。”
商景音見他只穿了一層棉布長衫,袖子挽上去,白嫩的手指沾了面粉,食指上一顆赤紅的痣格外顯眼。
從前未曾細看,這人真是從頭到腳哪哪都好看,連指甲都是精心養過的,泛着桃花般的淡粉。
“喂,小少爺,”商景音嘴角上挑,表情輕佻,像個調戲良家子的小流氓,“你家把你養這麽好,你卻穿着破衣裳,在這茅草屋裏彎着腰幹廚娘的活,圖什麽啊?”
秦文若擡頭看他,用手腕蹭開臉上垂下來的額發,“圖你。”
“你…”商景音沒料到他會這麽直接,轉頭躲開了他的視線。
“回家去吧,”他的目光落在秦文若凍得發紅的指節上,“炭盆旁邊兒吃吃東西烤烤火,跟房裏的哥兒姐兒們說說話,才是你該過的日子。”
“我不回去,”秦文若微微蹙着眉,“我不要烤火,我只要你,只要跟你過日子。”
“而且,我房裏也沒有你說的什麽哥兒姐兒。”
“你先去收拾東西吧,這裏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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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兒日頭緩緩升起,赤紅碩大的一輪太陽,金黃的日光灑在商景音背上,又延伸到秦文若的側身,變成無數飄渺的光線,把兩個人連了起來。
“東西早收拾好了,”商景音沿着光線走進來,掀開鍋蓋,純白的熱氣瞬間升騰起來,在廚房裏塞滿了米粥的香氣,“你一個人在這裏我可不放心,可別把我們家廚房給炸了。”
等蒸汽散去一些,秦文若才看清鍋裏的米粥,比平日吃的濃稠一些,邊緣還有一圈兒微黃的鍋巴。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餅擀得太慢,把粥給忘記了。”
商景音把米粥盛出來,剩下的鍋巴用勺子刮下來,裝進他平時吃飯的豁口瓷碗裏,坐了在風箱旁邊。
秦文若見他在吃那些糊掉的米粥,停下了手裏的擀面杖,“別吃那個了,不好吃。”
“是嗎?”商景音往嘴裏送了一大口,“味道還不錯。”
“小少爺,要不要嘗嘗?”他仰頭看着秦文若。
秦文若走過來,瞧着兩只糊滿面粉的手,示意商景音他沒辦法拿勺子。
商景音遲疑片刻,盛了半勺,給他喂進嘴裏。
“确實挺好吃的,很香。”
秦文若似乎沒在說謊,他又抓住商景音的手腕,就着他的手,給自己喂了一勺粥。
“你手上都是面粉。”商景音皺眉。
“你嫌棄我?”秦文若理直氣壯地盯着他,“我做這些蔥油餅,可都是為了給你帶着的。”
商景音把碗放在竈臺上,拍了拍手腕上的面粉,“喲,真把自己當成我的小媳婦兒了?”
“誰是小媳婦兒?”秦文若挺了挺腰,臉卻紅了,“我以後是要娶你的。”
商景音輕笑一聲,“想的挺美。”
餅都擀好了,商景音吃掉碗裏的糊粥,打來井水把鍋洗幹淨,坐在竈膛前生起了火。
鍋裏的油噼裏啪啦地響,柔軟的面餅滑進去,在風箱聲中緩緩變得焦黃,激發出饞人的蔥油味兒。
“媚生,別總叫我小少爺,”秦文若盯着商景音被爐火映紅的臉,“你以前,不也是嬌生慣養着的少爺。”
“怎麽?”商景音擡眸,對上了他的視線,“故意說這個氣我啊?”
秦文若連連搖頭,神情很認真,語氣也很認真,“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說,身份其實沒那麽重要,今天是高官貴族,明天說不定就會變成階下囚,後天說不定又發達了,起起伏伏,都很正常,不必過分在意。”
“我小時候喜歡跟你一起玩,不是因為你家權勢高,父親官職比我家大,現在纏着你,也不是因為你家落魄,我家落井下石退親而感動愧疚。”
商景音的眼眶有些熱,他低下頭,盯着爐膛裏的火,柴曬得很幹,燒起來又火星子濺起來,“你想說什麽?廢話這麽多,餅都要糊了。”
“哦,抱歉,”秦文若來不及拿鍋鏟,直接用指尖兒捏住餅的邊緣,利落地翻了個面。
他指尖沾了油,放在身側微微翹着,“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因為那些世俗意義上的身份差別,而拒我于千裏之外。”
“我…”他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氣,“我從很小的時候,便喜歡你了。”
商景音覺得自己胸口那顆心像是被重重抓了一下,他用柴棍撥弄着爐火,讓燃燒的幹柴爆出更多火星子來,“可是,你爹娘在我父親被參之後落井下石,還要走了商家祖屋,我不會原諒他們的。”
“沒關系,”秦文若盯着他的頭頂,“那的确是他們的錯,你不必勉強自己原諒他們,至于祖屋,我會為你讨回來的。”
他突然後退一步,彎腰對商景音揖了一禮,“我代他們向你賠罪。”
“行了,”商景音擡頭看他,“誰要你來賠罪了?”
“看餅,不要看我,”他無奈地笑着,“笨蛋少爺。”
把商景音送出門之後,秦文若進屋幫攙扶上奶娘,敲響了方蘭松的院門。
開門的是晏含章。
他穿了一件天青的圓領窄袖袍,高馬尾上束着玉冠,襯得臉頰愈發精致,“小情郎出遠門了,你怎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哪有?”秦文若腼腆笑笑,“你們吃飯了嗎?”
“剛要吃呢,”晏含章攙住奶娘的另一邊胳膊,把他們往屋裏領,“今天有叫花雞,正好進去嘗嘗。”
卯生正幫着方蘭松盛飯,見他們進來了,趕緊打開牆角的兩只折疊木凳,把椅子讓給了奶娘和秦文若。
五個人圍坐在小小的四方桌邊,卯生時不時纏着晏含章問這問那,似乎比那日百人的壽宴還讓人覺得熱鬧。
“商奶奶,”卯生手裏抓着一只雞腿,嘴角亮亮地蹭了一層油,“晏哥哥說他家的貓咪找到了,您猜在哪兒找到的?”
“哦?”奶娘看不見,眼睛上像是糊着一層白翳,但卻不讓人覺得害怕,尤其是笑起來,格外親切,“在橋洞子裏?”
卯生搖頭,“不對,再猜。”
“嗯…房頂上?”
“不對,”卯生晃着圓圓的腦袋,“是在他家的假山找見的,就在最裏面的山洞裏。”
“阿喲,”奶娘一臉擔憂,“呆這麽些天,豈不是要餓壞了?”
“哪有?”卯生用手比了個誇張的大圈,“找着它的時候,整只貓胖了一大圈兒,樂靛哥哥差點兒抱不動。”
“它當時不知怎麽的,把廚房裏給他準備的一大布袋小魚幹都偷走了,四五天就吃了大半袋子,那可是快十天的口糧。”
奶娘笑得臉上褶子都聚在了一起,伸手摸了摸卯生的腦袋,“跟你一樣,都是個小饞貓。”
年紀大了,總容易想起以前的事,她微仰着頭,像是陷入了回憶,“以前,含章小的時候,也是個饞貓,吃糖吃得牙都壞了好幾顆。”
“還好後面換了新牙,被他娘逼着天天刷牙,這才沒再牙疼了。”
卯生不知道商家的事,好奇地問:“您以前就認識晏哥哥了嗎?”
“是啊,”奶娘笑着點頭,“那時候我的眼睛還能看見,帶着文若出門的時候,總是能遇見含章這小子,不是被他爹拿着雞毛撣子追出府,就是跟韓家小六在街上亂竄。”
“哦,對了,”她指了指方蘭松的方向,“那時候,他好像總喜歡跟在蘭松屁股後面,跟人家打架吃了虧,就跟韓小六一起,坐在蘭松的院子裏哇哇哭,哭得你哥沒辦法,帶着他倆去找那些欺負他們的孩子算賬。”
“你哥打架可厲害了,有一段時間,含章跟韓小六在城東都能橫着走,人家都說,含章家裏有個老虎變的妖怪,誰要是欺負他,就會被拖進山上吃掉。”
卯生捂着肚子咯咯笑,“好想看晏哥哥坐在地上大哭的樣子。”
晏含章撕下一大塊叫花雞,塞進了卯生嘴裏,“那恐怕沒機會了,不過晏哥哥可以讓你嘗嘗坐在地上大哭的滋味。”
他伸手要捏卯生的臉蛋兒,半路被方蘭松抓住腕子,用帕子粗暴地擦着手指,“手上都是油,別到處亂摸。”
奶娘拍了拍秦文若的手,一臉向往,“小子,你可要加把勁兒了,瞧他們兩個,多好啊。”
擦個手指都能瞬間打起來的兩個人一起擡頭,四只手還緊緊纏在一起,似乎只是暫時休戰,異口同聲道:“誰跟他好了?”
奶娘對着他倆皺皺鼻子,扮了個可愛的鬼臉,“小時候那個坐在地上大哭的小賴皮狗,現在都變成咱們玉丁巷的兒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