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燈會

天上的月亮走了小半個圓,花嬷嬷夫妻倆才消停下來,兩個人在院子裏打水,準備洗漱幹淨去歇息。

看着花嬷嬷因自己冤枉了丈夫,而專門給他燒了洗腳的水,端上冒着熱氣的木盆進屋,晏含章突然好生羨慕。

“蘭松,要不,咱們也吵一架呗。”

“你閑出病來了?這也羨慕?”

“快點兒,你便随意挑些我的不是,同我吵上一架吧。”

方蘭松實在沒聽過這樣的要求,抓住晏含章在自己身前亂摸的手,反扣在了他身後,又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根繩子,三兩下捆緊了。

“我困了,沒力氣吵架,就當我們已經吵完了吧。”

方蘭松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很顯然,這是你吵輸了的代價。”

晏含章的手被捆在身後,人又坐在鋪滿茅草的屋頂上,掌握不好平衡,試了幾下,沒站起來,臉上有些挂不住。

“方蘭松,捆人算什麽好漢。”

“你給我解開,咱們堂堂正正地吵一場,我必不輸你。”

方蘭松把手負在後腰,哼着不成調的曲子,走到屋頂邊緣,腳上輕輕一點,飛身躍下,向上揮了揮手,轉身回屋。

“你在上面吵我,我聽得見。”

“我在上面跟誰吵,方蘭松,你給我上來!”

花嬷嬷那邊熄了燈,玉丁巷徹底歸于寂靜,時不時傳來一聲狗吠,在身後的山谷裏回蕩着。

“方蘭松,有種你就上來,小爺我一定不打你。”

屋裏沒有動靜,只是燈還亮着。

“方蘭松,你這個縮頭烏龜,我看你是怕了,才躲着不出來的。”

屋裏的油燈被吹滅了。

“方蘭松——”

隔壁花嬷嬷屋裏的燈亮了。

“哪個臭小子,大半夜叫喚什麽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晏含章想跟人吵架的心上升到了極點,但想到自己現在這幅樣子,怕是會被花嬷嬷夫妻混合雙打,于是化憤怒為犬吠,對着她家的院子,扯着嗓子嗚咽了幾聲。

遠處的狗又叫了,像是在應和。

花嬷嬷屋裏的燈又熄滅了,晏含章在屋頂上坐了半刻,被風吹得打了個寒戰,聲音也變得苦兮兮的。

“方蘭松,你倒是先把我放下去啊。”

片刻之後,油燈亮起,屋門“吱呀”一聲開了,方蘭松抱着胳膊,站在院子裏的水井旁,仰頭看着他。

“屋頂又不高,跳下來不就得了。”

晏含章微微轉過身,讓方蘭松看他的手,“被你綁住了,怎麽跳?”

“只是綁住手腕而已,便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這是坐久了,腿…腿麻了。”

“腿麻了你結巴什麽啊?”

“你管得着嗎,快給我解開。”

方蘭松仰着頭咯咯笑,從腰間摸出一把鐵制的小飛镖,兩指夾住,向上擲了過去。

飛镖利落地割開晏含章手腕上的繩子,又盤旋一圈,回到了方蘭松手裏。

“這回能下來了吧?”

方蘭松作勢要進屋,晏含章又叫住了他,“等一下,給我把梯子搬過來。”

方蘭松低頭偷笑,退回來擡頭看他,一臉真誠地道:“這屋頂不高,跳下來不會受傷的。”

“你把梯子給我搬過來。”

“怎麽,這麽多年了,小晏神醫還是沒能把恐高症治好?”

“你哪那麽多廢話?”

方蘭松索性靠坐在院子的石桌邊,學着晏含章慣常的樣子,十分欠揍地對着上面挑了挑眉,“求我。”

晏含章生硬地道:“求你。”

方蘭松:“叫人。”

晏含章:“人——”

方蘭松:“別裝傻。”

晏含章攥了攥拳頭,認命似的小聲道:“蘭松、哥哥。”

“乖——”方蘭松沒他那麽無聊,聽他叫一聲就夠了,起身搬來牆角的梯子,搭在了晏含章面前。

“你…在下面護着我。”

“我要不要上去抱着你下啊?”

“也不是不行。”

“想得美,真把自己當三歲孩子了?”

“三歲半。”晏含章腆着臉糾正。

話雖這麽說,方蘭松還是站在了梯子旁邊,等晏含章骢屋頂上下來,才轉身進了屋。

轉眼便是上巳節了,這一日,京城大街小巷都裝飾一新,南來北往的客商聚集在市場上,叫賣吆喝聲不絕于耳。

街上的人都穿着鮮亮的春裝,好些少男少女在鬓邊兒簪上開得正盛的海棠花,連朝中的官員都休沐一日。

傍晚,方蘭松穿上剛做的一件碧青色交領窄袖袍,跑去商景音的院子叫他。

卯生早在晌午,便被樂靛叫走上東市玩去了,奶娘也被花嬷嬷接去她家,說是一起打邊爐。

剩下他們兩個,約好了一起去晚上的燈會。

“文若呢?”方蘭松明知故問。

商景音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麽,淡淡地道:“晌午吃了飯便出去了,想必是回家過節了。”

方蘭松戳戳他的袖子,“你想他了?”

商景音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一臉見鬼的表情,“你現在怎麽跟你那位相公越來越像了,說話這麽不着調。”

“誰像他了,”方蘭松不受控制地想到晏含章,搖了搖頭,把他從腦子裏甩出去,像是在警告自己,“不許像他。”

商景音關愛地敲了敲他的腦袋:“說什麽呢?魔怔了?”

“沒什麽,”方蘭松催促商景音關門,“天快黑了,咱們快出門,燈會要開始了。”

商景音回身關上門,被他拽着向前走,低聲打趣,“急什麽,以前也沒見你這麽愛湊熱鬧啊。”

天剛擦黑,街上的花燈便都亮起來了,曲屏深幌,花燈微透,潘家酒樓響起絲竹之聲,與清風樓酒店的弦管遙相呼應。

京城中央大街,百枝火樹,寶馬香車,各式花燈微顫,一直綿延數十裏。

京城的市場分為東西南北中四處,分別由四個行頭管着,晏含章的是東市,走的是風趣雅致的格調,花燈上的丹青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好些還是他親自畫的,尤其是今年主推的一款走馬燈,用手輕輕轉動,上面形态各異的仕女圖連成一片,便像活過來一樣。

西市是儲公子的地盤,堂皇富麗,照得大街小巷如同白晝,似乎重在一個“量”字,頗有些浮華頹靡之感。

身為儲公子的手下,方蘭松是該去西市捧場的,卻拉着商景音拐去了東邊兒。

“蘭松,老實交代,你不會真跟他和好了吧?”

方蘭松微微發怔,趕緊否認,“怎麽可能?”

“那幹嘛去他的東市?”商景音一副看透了什麽的樣子,“你可別再被他騙了。”

商景音這人沒什麽彎彎繞,嫉惡如仇,直來直去,從不掩飾對晏含章的讨厭,覺得自從這人來了之後,方蘭松身上的麻煩事兒越來越多,又知道他倆成親的內情,因此對晏含章很有意見。

“你就放心吧,”方蘭松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拽着商景音專往河邊走,“這些游船上的燈都好生精致。”

正逛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裕成河上最高的金吾橋,方蘭松卻不走了,趴在橋欄上看水裏的祈福花燈。

“你想不想去放燈?”

商景音眸光微閃,望向河裏稀疏的蓮花燈,有些落寞地搖搖頭,“看看人家放的就行了,我沒什麽要祈求的。”

“小郎君不替自己求個姻緣麽?”

一聽這欠揍的聲音,方蘭松便知道是晏含章來了,轉過頭去,見他對自己眨眼笑了笑。

商景音還沒來得及說話,從橋頭又跑上來一對少年。

高一些的那位穿着赤紅束腰圓領袍,一手提着一盞六角花燈,一手牽着旁邊沉默的黑袍少年。

晏含章轉頭的瞬間,眼前便是一亮,“韓小六,你怎麽越長越精細了,當心被聖上瞧見,召進宮做妃子。”

韓旗擡着下巴,發間的紅綢被風吹起,“做什麽妃子,我以後可是要娶媳婦兒的。”

晏含章失笑,“娶個娘子,還是郎君啊?”

江羽把頭轉向別處,臉上似乎有些落寞。

韓旗沒察覺江羽的變化,伸手把他往身邊攬了攬,“這個還沒定,必要娶個比方少爺更俊的。”

“那估計是不好找了。”

晏含章扭頭去看方蘭松,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長哨,他立刻摸出腰間的竹哨,放在嘴邊吹響。

衆人的驚嘆聲中,無數精致的兔子花燈在遠處飄來,顫顫巍巍地閃着光,把這裕成河映得如同夜裏的天河。

近處停泊的一艘畫舫上,一雙素手撥開珠簾,從裏面走出個青色衣衫的男子來。

方蘭松給商景音指過去,“那不是文若麽?”

商景音嘴唇微動,望着滿河的黃燈,微微有些出神。

“媚生,喜歡嗎?”秦文若手裏提着一盞稍大的兔子花燈,仰頭望着他,眼睛亮閃閃的。

商景音的手上攥緊了衣擺,有些不知所措,“誰…誰跟你說我喜歡這個的?”

“你不是最喜歡兔子麽?”

“我…我那是最喜歡吃兔子!”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于是在衆人的起哄和注視中,轉身落荒而逃。

“媚生——”秦文若呆立在原地。

晏含章看着商景音越來越小的身影,對着畫舫大喊:“愣着幹什麽,快追啊!”

“哦,追。”秦文若提着花燈,急急忙忙地上岸,朝着商景音的方向追去。

圍觀的衆人似乎有些失望,議論幾句,又各自看燈去了。

韓旗輕輕搖頭,“你說這木頭般的呆小子,真能追得上未來郎君?”

晏含章不置可否,轉頭打量韓旗,“要說木頭,我看你比他還木頭。”

“我木頭?我韓大公子是這京城風月場上的一株富貴花好不好?”

江羽撲哧笑出來,肩膀都抖了。

“你也笑我,”韓旗皺了眉,“還說一會兒帶你去玩具行,買新出的磨喝樂呢。”

江羽立刻抿起嘴唇,忍住了笑。

韓旗見方蘭松對着河裏的花燈出神,過去搭話,“小郎君,街上有花神游行,要不要同我們去看,別跟這個臭郎中一起了。”

晏含章穿進兩個人中間,把方蘭松擋住,“京城的風月場還不夠你撩撥麽?”

“小氣,”韓旗指向遠處走來的游行隊伍,“沈老三帶他家妹妹去了,要不咱們也湊個熱鬧?”

晏含章:“聽說這回的磨喝樂是限量供應,去晚了可就買不着咯。”

“有道理,”韓旗牽住江羽的手,頭也不回地下了石橋,“下次再見,小郎君。”

潘家酒樓樓頂上,有夥計在放煙火,晏含章站在方蘭松身邊,跟他一起往天上看,“想什麽呢?”

“以前我瞧不上秦文若,總覺得他太軟弱,保護不了阿音,現在看看,他其實真挺好的,比很多人都要勇敢。”

晏含章在他的語氣裏讀出了些許的羨慕,他轉頭看向方蘭松,“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方蘭松注視着天邊炸起的一朵煙花,失笑道:“你啊,就是個煩人的小騙子。”

一朵煙花轉瞬即逝,眼睛被這極亮的光一閃,頗有些不舒服,方蘭松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眼前出現了一點柔和的光,躍動的燭火透過油紙,像是天邊落下的一顆星。

“給你的。”

晏含章把花燈的木柄交到方蘭松手裏,“今兒這陣仗是為文若弄的,我不好搶風頭,不然,這滿河的花燈都是放給你的。”

方蘭松提着花燈,在河面上輕輕搖了搖,“花言巧語,誰稀罕你的燈。”

“旁人有的,我家郎君也要有。”

方蘭松把花燈拿到近處,仔細看上面的畫,“這個花燈這麽醜,可惜上面這一副好畫了。”

“蘭松,終于肯誇我了。”

“什麽誇你?”

“畫啊,”晏含章低頭看他,像是在讨賞,“這是我畫的,雙鴛鴦,便是我們倆,花燈也是我悄悄做的,做了一晚上,手都傷了好幾處。”

方蘭松知道他又在裝可憐,把目光移向別處,不看他伸過來的手,“回去抹些藥膏便好。”

晏含章把手心展開給他看,方蘭松偏不買賬,“不給吹,得寸進尺。”

花神的隊伍近了,轎子上的“花神”站起身來,把籃子裏的花瓣往人群裏撒,花瓣乘着風,有些飄到了晏含章的肩頭。

方蘭松伸手給他拿下來,放在鼻子下面輕嗅,挑起下巴,示意他往轎子上看,“瞧,今年的花神是程倌人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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