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燈會
花神的轎子很高,被幾個壯士的大漢擡在肩頭,銅鑼聲中緩緩前進,粉裙被風吹起褶皺,肩上的披帛裹着花瓣,在一片香氣中纏綿。
方蘭松覺得程倌人這個裝扮,簡直就是畫裏的人物,仿佛下一刻蓮步輕移,便能踏着點點燈光飛向雲端。
“他真好看。”方蘭松忍不住感嘆,語氣中有一絲向往。
晏含章卻聽出了其中的落寞。
他開始追溯以前的蛛絲馬跡,慢慢回過味兒來:蘭松似乎有些介意程倌人。
可是為什麽呢?
難不成,是因為自己?
于是,似乎發現了什麽大秘密的晏含章笑嘻嘻地向前,攬住方蘭松的肩膀,眼神卻跟着程倌人走,“是啊,是這幾年最美的花神了吧。”
方蘭松無情地拆穿他:“你去年回來的時候,已經九月份了,這是你這幾年第一次看花神游行吧。”
晏含章被他拆穿,仍強撐着面子:“那我小時候還看過十一年呢。”
“是,”方蘭松像是想起什麽,失聲笑道,“四歲那年拽着我看花神,相中人家的花籃了,又不好意思要,默不作聲地跟在轎子後面。”
“我借着燈光一瞧,那小臉兒上全是眼淚,鼻頭眼尾紅紅的,哭得那叫一個可憐哦。”
晏含章不大記得四歲的事情了,對于這種糗事,一定不能承認,“哪有,我要是相中什麽,一定會搶過來的,才不會默默地掉眼淚,多丢人啊。”
“你還知道丢人,”方蘭松繼續幫他回憶,“後來游行結束,花神看你哭得可憐,過來抱你,還把那花籃送給你了。”
晏含章狡辯:“那是看我長得好看。”
方蘭松指了指已到眼前的“花神”程倌人,“今年的花籃更精致些,你要不要?”
晏含章瞥了一眼方蘭松的表情,又開始逗他,“只顧着看人了,倒是沒注意手裏的東西,你這樣一說,的确很好看。”
“程倌人與你熟識,這次不用哭,他自然會給你。”
方蘭松作勢要走,被晏含章抓住袖子,一把抱進了懷裏。
晏含章用鼻子蹭着方蘭松的耳朵,低聲呢喃:“可我不想要。”
“那…你要什麽。”
“要你啊,蘭松。”
晏含章吻了吻方蘭松的耳垂,被他躲開了,環住腰的手往裏收緊,被他腰間的一個東西硌了一下。
低頭一看,是那個裝藥瓶的荷包。
晏含章拿起荷包掂了掂,忍不住好奇:“這裏頭硬硬的是什麽?”
方蘭松把荷包拿過去,重新系在腰間,“是我攢的火藥,等攢夠就炸了你。”
晏含章也不再追問,順勢摟住他的腰,湊過去輕聲耳語,“能死在你手裏,值了。”
方蘭松的呼吸停滞了一下,随後被晏含章捏住下颌,扳過臉來,強勢地吻住了。
“大庭廣衆之下,二位這般行徑,恐怕有傷風化。”
聽見這個聲音,方蘭松的手突然攥緊了,僵着身子閃開,無意識地擋在晏含章的側前方。
晏含章沒好氣地盯着儲公子,“哪般行徑,又傷了誰的風化?我與自家郎君在一處,幹旁人什麽事?”
“好,”儲公子做了個告饒的手勢,“二位請便。”
方蘭松對他施了一禮,神情談不上輕松,“公子,西市那邊的事我安排好了,柏安說,可以給我一日的假。”
“嗯,”儲公子伸手扶了扶方蘭松的手腕,被他躲開了,“只是聽說這邊有熱鬧可以看,便過來了。”
他俯視着裕成河裏已經快要飄遠的兔子河燈,有些失望,“看來,我還是來晚了。”
晏含章攥住方蘭松的手,感覺他的手冷冰冰的,臉色也緊繃着。
是因為被儲公子看見方才跟自己親熱麽?
怕他生氣?還是怕自己生氣?
晏含章覺得自己分明是正牌相公,此刻卻有一種偷情被抓包的感覺。
“你還有事麽?”他問儲公子。
儲公子看了一眼兩人握在一起的手,臉上的笑意絲毫未減,像是對此沒有任何看法,他對着晏含章一拱手,“沒什麽要緊事,只是,西市那邊有外來客商鬧事,幾個手下都抓不住,不知可否借貴郎君一用?”
晏含章:“不可。”
方蘭松被牽住的那只手握了握,像是在安撫,“我去去便回。”
晏含章擡起自己空蕩蕩的手,手心裏還有未散的餘溫,花神游行的隊伍已經走遠了,遠遠地,還能看見沈老三牽着許竹隐在人群裏玩鬧。
銅鑼聲遠,潘家酒樓的絲竹聲變得明顯起來,他想起上次的雪花酒,決定再去吃幾壺。
平日裏,沒有宵禁的京城,夜市便熱鬧得很,今兒又有燈會,街上的人可勁兒折騰,絲毫沒有停息的意思。
晏含章拿着一壺酒,從潘家酒樓裏出來,冷不丁被夜風吹了個滿懷,酒意消散了幾分。
他逆着人群往回走,來到桃花巷對面的石橋,人群大都跟着花神隊伍走了,這裏反而顯得有些過于安靜。
要仍是個小孩子便好了,娘親還在,想要什麽東西可以不管不顧地哭鬧,跟家裏人生氣了,還可以跑去對面巷子找方蘭松。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拐進了桃花巷,今日也不知怎麽了,竟似乎有些醉意,腳下輕飄飄的。
“少爺,您這是吃酒了?”鐘管家從府裏出來,攙住晏含章的胳膊。
“哎喲,這是吃了多少啊?”
晏含章伸出兩根手指:“沒多少,兩壺。”
鐘管家一臉的不敢相信,“兩壺便成這樣了,這吃的是什麽酒啊。”
“雪花酒啊,”晏含章把手裏的酒壺給鐘管家看,“潘家酒樓的。”
“只是,上次明明記得是甜甜的,這回怎的這麽苦?”
要是方蘭松在這裏,一定會笑他傻,上次一邊吃酒,一邊把自己給他買的饴糖吃了個幹淨,可不覺得是甜的。
府裏的家仆大都去看燈會了,鐘管家招呼府裏的老嬷嬷去煮醒酒湯,自己攙着晏含章往屋裏走,“少爺,您可別是吃了假酒了。”
他把晏含章扶到床上,轉身拿帕子的功夫,自家少爺就坐到床下的地毯上了,靠着床,仰頭望嘴裏灌酒。
鐘管家從沒見過他這樣,有些擔心,蹲下身給他擦掉嘴角的酒,“少爺,這是怎麽了?”
晏含章眼睛微眯,臉頰紅紅的,“不是說這是上品麽,我怎麽越喝越難受了?”
鐘管家:“少爺,咱別喝了,可是胃裏又難受了?”
晏含章把手掌貼在自己胸口,笑得有些傻,“這裏。”
鐘管家大概猜出了什麽,自家這位少爺,學醫做生意那是七竅玲珑心,伶俐得緊,一到這情啊愛啊的,就變成木頭腦泥巴心了。
這半年來,他眼看着這倆人打打鬧鬧,自己比誰都着急。
追郎君得哄着來,像他這樣又威脅又嘴硬的,跟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喜歡誰便使勁兒欺負,話也不會好好說,整個一別扭精轉世,能追到人家才怪呢。
更無奈的是,自家這位少爺似乎并未發覺,自己對方蘭松的感情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有人在情愛裏開竅晚,但這都十九了,再不開竅,郎君都要被氣走了。
都是老爺沒主意,聽了那續弦娘子的枕邊風,少爺還這麽小,就被送到那偏遠的地方,成日跟一個白胡子老頭采藥、搗藥、誦讀醫書,怕是把人都學木了。
鐘管家輕輕嘆一口氣,掰開晏含章的手指,把酒壺搶下來,“酒大傷身,少爺。”
晏含章又把酒壺拿了過去,在眼前晃了兩下,“傷身?那有什麽?我才不在乎。”
他對着遠處搖晃的珠簾皺了皺眉,像是要看清什麽,“我不在乎他跟誰走,姓儲的,就算你把他帶到天邊去,有那一紙婚書在,鬧到衙門,鬧到大理寺,鬧到禦前,他也是我的。”
“少爺,您當真不在乎?”
晏含章想說“當真不在乎”,話到嘴邊,胸口卻愈發難受,他看着鐘管家,眼圈紅紅的,“鐘叔,我不知道。”
“當初只是氣他對我生疏,又氣他不跟我說便許了人家,但如今他已經是我明媒正娶的郎君了,我還是不高興。”
鐘管家拍拍他的肩膀,哄孩子一般問道:“那,少爺還想要什麽?”
“我想要那姓儲的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鐘叔,這世間怎麽這麽多人,每一個出現在他身邊的人,我都覺得是對他有所圖謀,恨不得他們全都消失。”
鐘管家失笑,“少爺,又說傻話了不是?”
自從娘親走了之後,晏含章身邊便沒有什麽親近的人,鐘管家是跟着他娘從金陵來的老仆,聽說之後馬上放下手下的莊子,來晏含章身邊照顧。
他去仙山學醫,身邊也只跟了一個鐘管家,好些時候,鐘管家都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鐘叔,我現在好像不是想贏儲二郎了。”
他睫毛輕顫,像在忍着什麽。
“也不是只覺得不甘心了。”
外面燈會的人聲越來越遠,更夫的梆子逐漸清晰,已經三更天了。
“鐘叔,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他了。”
房頂的琉璃瓦片響了一聲,夜色的掩映下,有一絲克制卻仍在顫抖的喘息。
懶洋洋蜷縮在窩裏的玉珠兒猛得擡起頭,像是聞見了什麽熟悉的味道,“喵嗚”一聲,竄到房頂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