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時疫
“跟我說說病人的情況。”
“好,”小乙邁開步子,盡量跟上晏含章,跑得氣喘籲籲,“是個漢子,一連三日高燒不退,咳得很嚴重,今兒晚上睡夢中突然咳血。”
“送來時喉嚨被血沫嗆住,氣息微弱,徒兒給他排了口裏的血水,氣管已經通暢。”
“只是高熱一直不退,紮針也不管用,方才又突然驚厥,徒兒實在救不過來。”
“嗯,”晏含章聽着,心裏有了些數,腳下生風一般,轉眼跨進了醫館的門檻,“拿我的銀針,燒水,備上燭火,還有匕首。”
醫館離潘家酒樓不遠,晏含章跟着小乙一路跑過去,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有師父在,小乙便有了主心骨,心裏沒那麽慌亂,做起事來又快又有條理,按照晏含章的吩咐,很快準備好一切,并拉上了隔間的門簾。
來治病的是個中年漢子,面色蠟黃,躺在床板上,體溫燙得吓人,瞳孔已經有些渙散了,只無意識地抽搐呻吟着。
晏含章把披下來的長發束好,外袍的寬袖子裹緊,坐在床邊,攤開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叫小乙過來,“按住他的手腕。”
纖長的手指撚住一根銀針,刺在病人的指尖,暗黑色的血珠滲出,滴落在床下的水盆裏。
血珠瞬間散開,像開在湖底的詭異水藻。
穴位被針刺的痛感很強,病人無意識地掙紮着,小乙幾乎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那漢子身上。
晏含章的手很穩,面對亂動的指尖,也能一下刺中穴位。
刺中指的時候,那漢子突然急喘一聲,手指猛然蜷縮,碰到即将下落的針尖兒。
針尖兒彎起,向着晏含章的指節刺去。
固然很鎮靜,他額角還是滴落了一滴汗,落進水盆裏,激起一小簇赤黑色的水花。
他低聲自語:“還好沒刺中。”
小乙也看出這病人情況不一般,被他用過的銀針刺中,對醫者來說兇險無比,他緊咬嘴唇,死死鉗制住漢子的手腕。
放完指尖血之後,病人的情況好轉許多,抽搐的症狀不見了,只是仍在昏迷。
晏含章取出一枚褐色藥丸,掰開病人的嘴,給他塞了進去,“等藥丸含化,便能退燒。”
他起身來到櫃臺前,取了筆墨,在紙上快速寫着藥方。
小乙也跟了過來,拿了塊幹淨帕子,給晏含章擦着額角的汗珠,“師父,這是什麽病?”
晏含章頭也不擡,“時疫。”
小乙條件反射地捂住了鼻子。
晏含章手上快速寫着,列了許多藥材,“像是蠱疫,起自南疆,只在古籍中有些記錄。”
“此疫病傳染性不強,但極為兇險,三分靠治,七分靠命。”
“因狀似南疆盛行的巫蠱術,被稱為蠱疫。”
小乙驚愕地道:“那這漢子……”
“送來的晚,本該沒救了,只是他體質很好,咳血之時,血沫很幸運地沒有進入氣道,撿了一條命。”
晏含章拍了拍小乙的肩膀,算是安慰,也是褒獎,“也多虧你剛才給他排了口中的污物。”
小乙面色依然凝重,低聲說出來自己的擔憂,“既然是時疫,那咱們……”會不會也染上了。
他今年才剛十四,行事已經很穩重,雖然心裏很怕,面上也沒表現出慌亂。
“不怕,”晏含章直視着他的眼睛,這讓他感到很安心,“這病雖屬時疫,卻比尋常瘟疫傳染性低,你每日的早課若是沒偷懶,便無事。”
小乙撓了撓頭,“只偷過一兩次懶,其餘時間,都在認真連師父教的五禽戲。”
“還學會耍滑頭了,”晏含章笑笑,把寫好的藥方交給小乙,“這上面的藥,需要大量采購,咱們醫館沒有那麽多,你去東市敲衛掌櫃的門,讓他帶你找藥材商人。”
小乙拿過藥方,指了指外面,神情有些為難,“師父,現下才醜時,衛掌櫃還在睡夢中,這樣去敲門,不大好吧。”
晏含章輕輕拍了下他的後腦勺,“人命關天,趁現在時疫沒有大規模傳開,便是聖上,該叫醒的也得去叫。”
“哦好,師父放心。”
小乙把藥方認真折疊好,揣進袖子,轉身跑了出去。
到了後半夜,京城的夜市便沒那麽熱鬧了,只幾家比較大的酒樓和瓦子還有客人。
小乙在街上跑着,兩側商鋪的燈光一一後撤,街上行人逐一轉頭,疑惑地去看這個大半夜跑得滿頭汗的孩子。
晏含章的醫館不大,一般都是他開了方子,然後讓病人去藥鋪抓藥,自己的藥櫃裏只有少量的藥材,對于時疫這種要大面積預防的病,就顯得有些不足了。
晏含章逐一打開藥櫃的小匣子,稱好要用的藥材,配了幾副防治疫病的藥,在爐子上熬着。
陪着漢子來的是一個婦人,瞧着像是他娘子,身邊還跟着個奶娃娃。
在含章紮針的時候,兩人一直安靜地坐在外面,沒有吵鬧。
現在,那婦人正坐在漢子的床頭,用濕了水的巾帕給他擦拭胸口。
見晏含章進來,小娃娃怯生生地走過來,擡起小手想抓他的衣角,卻又放下了,仰着小臉兒問:“晏先生,我爹爹什麽時候醒啊?”
這娃娃瞧着比卯生年紀還小,嘴裏的話還不清晰。
小孩子藏不住事,剛才聽他娘的囑咐,怕打擾先生治病,不敢哭,如今一張口,眼淚就下來了,卻仍是使勁兒抿着嘴,不發出太大的聲音。
晏含章在他面前蹲下,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放心吧,天亮就能醒了。”
“你瞧,這是什麽?”
晏含章打開手掌,一顆包着油紙的酥糖靜靜躺在手心裏。
娃娃伸出手,又轉頭去看他娘,等那婦人點頭之後,才接過了那顆酥糖,擦擦臉上的淚珠,“謝謝晏先生。”
娃娃跑過去,給他娘看手裏的酥糖,油紙仔細包着,上面還印了彩色的畫。
這是城東王記糖果鋪的杏仁兒酥糖,甜得很,吃起來有些黏牙。
鋪子開了幾十年了,晏含章小時候嘴饞,經常拉着方蘭松去那裏買糖吃。
方蘭松見他滿嘴小蟲牙,又聽說他總是不聽娘親的話,偷偷不刷牙,便用木頭和馬尾毛,給他做了支牙刷。
每次吃完糖,晏含章都會被方蘭松捉住,捏着肉嘟嘟的小嘴巴,按在井邊刷牙。
晏含章經常因為這個跟他生氣,揚言再也不來了。
方蘭松便會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不來更好,我不知道有多高興。”
晏含章氣鼓鼓地扔下一句“再來我就是小狗”,倒騰着小短腿跑回家。
過不了幾天,方蘭松便會在院子裏聽見有人模仿奶狗的叫聲。
出來一看,晏含章穿着花花綠綠的小襖子,頭戴瓜皮帽,歪着他,伸伸舌頭,“蘭松哥哥,你帶我去買糖吃。”
那都是換牙之前的事了,晏含章記不清晰,只有在某些時刻,才會忽然想起來一些。
比如現在。
他無聲地笑了笑,站起來,突然頭部一陣眩暈,坐在了旁邊的床沿上。
那婦人驚呼出聲,道:“您沒事兒吧?”
“無妨,”晏含章揉揉腦袋,眼前的金星兒緩緩消散,“起來得猛了。”
“你家相公得的是時疫,你剛才大概也聽見了。”
“家中可還有什麽人?”
那婦人答:“雙親尚在,還有大哥大嫂一家四口,都住在一處。”
晏含章點點頭,“慎重起見,不如你們三個暫時住在醫館後院的屋子裏。”
“全聽先生安排,只要您別嫌我們麻煩便好。”
爐子上的藥煎好了,晏含章給他們每人盛了一碗,自己也喝了些。
天光乍亮。
來換班的藥童按着晏含章的吩咐,去府裏叫來了樂青。
“時疫來了,東市所有鋪子關門,再去果子行找李掌櫃,讓他通知其他市場。”
樂青這半年跟着晏含章打理東市,處事頗有掌櫃之風,聽了吩咐,一刻也沒耽誤,即刻便去了東市。
“少爺,馬車套好了。”
鐘管家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您這是要去哪兒?”
“去太尉府。”
天已經快亮了,街上上朝的馬車、轎子陸續出來,在潘家酒樓拐角處,甚至出現了短暫的擁堵。
晏含章皺皺眉,讓車夫下來,把馬車卸下去,翻身上了馬。
鐘管家在後面大喊“少爺慢些”的時候,晏含章的馬已經跑出去了老遠,在熹微晨光裏揚起細小的灰塵。
韓旗被在床上揪下來的時候,眼睛還沒睜開,撅着嘴被晏含章拉着跑,“我跟我爹還冷戰着呢,我不去見他!”
晏含章沒理會他的話,一路來到太尉住的院子,家仆見是六公子,也都不敢阻攔。
韓旗“咣咣咣”砸門的時候,侍立在檐下的一衆家仆都捂着臉,一副不忍看自家少爺挨揍的表情。
太尉見韓旗外衫穿得很亂,腰帶也系歪了,一陣氣血上湧,不用洗臉,已然很清醒了,“你又來作什麽妖?”
語氣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驚愕,更多的是無奈。
晏含章暗想:韓小六這幾日,怕是沒少折騰老太尉。
韓旗扯了扯晏含章的袖子,“我不跟他說話,你來說。”
太尉認識晏含章,所以也免去了自報家門的過程,晏含章把時疫的事情,用簡短幾句話便說了個清楚。
并且說明來意:事關重大,他要面聖。
太尉跟韓旗不一樣,是個心有大義的好官,大半輩子都在為國事操勞,聽了晏含章的話,當即披上外袍,胡亂系好腰帶,風風火火地出了正堂,“來人,備馬!”
晏含章趕緊跟上,望着老太尉的背影驚嘆:果然龍生九子啊!
不過這急三火四的暴脾氣,跟韓旗倒是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