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時疫
太陽照上文德殿的時候,聖上坐在正中,接受百官朝拜。
韓太尉一路跑馬,晏含章緊随其後,太尉府的侍衛在後面追,大喊:“大人,您的帽子!”
文德殿外草草整理了下垂落的腰帶,韓太尉邊往裏闖邊戴官帽,奈何發髻沒梳正,官帽戴不進去,上面兩根長翅歪歪斜斜。
他索性把帽子拿在手裏,入殿去面聖。
聖上聽他說了此事,急宣了晏含章進來,讓他拟出治療時疫的方子,下令全城散藥。
這疫病不常見,尋常大夫沒見過,晏含章又留在宮裏,跟諸位太醫仔細說了這病的症狀和治療方法。
等出宮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
太醫署行動很快,才半日,京城已經在建臨時的隔離醫舍了,大小醫官都出來巡診,找出了不少已經被傳染的人。
醫學裏讀書的學生也都停了課,跟着先生巡診施藥。
晏含章打馬走過長街,京城變得有些肅穆,不時有婦孺老病的哭喊聲,讓醫者的心跟着揪起。
“師父,您回來了。”
小乙也一晚上沒合眼,現下跟着醫館的師兄弟一起,在門口的棚子裏給人發藥。
晏含章從馬上下來,被小乙扶進去,喝了一碗糖水,又往嘴裏塞了半塊胡餅,也沒來得及休息,就拿上藥箱,去救一個剛被擡過來的病人。
時疫發得猝不及防,在京城蔓延開來,仿佛就是一夜的事。
晏含章知道,這蠱疫前期症狀不明顯,毒性先作用于內髒,由內發出來,一旦開始發熱,便已經感染數日了。
立夏已過,天氣漸漸轉暖,晏含章希望這天能熱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等到了炎夏,烈日一曬,這蠱疫便能自然消散了。
所幸發現得早,各部處理及時,又鎖了城門,不讓疫病出去,晏含章盤算着,約莫十幾日,時疫便能消散。
官府查時疫的源頭,查出是一個南疆客商,身上帶了病,在京城的時候正好發作。
安排好醫館的藥童,晏含章得了些空閑,支撐不住想起眯一會兒,剛躺上床塌,又爬了起來,準備去玉丁巷看看卯生。
也不知道蘭松怎麽樣了,只盼他別太早回來。
玉丁巷巷口也置了藥棚,兩口大鍋咕嘟嘟熬着藥,滿巷子都是清苦的藥味兒。
晏含章覺得眼睛發暈,竟把其中一個發藥的小童看成了江羽。
他揉了揉腦袋,抱着一包藥走進巷子,沒走幾步,又退了回來。
他使勁兒睜了幾下眼睛,确定了,那小童的确就是江羽。
雖然臉上戴着半邊面具,但那清瘦的樣子,聽人家說話時忍不住比劃的手,不是江羽又是誰?
晏含章從後面繞過去,揪住了江羽的後脖領。
江羽被吓了一跳,縮着脖子往後看,又被吓了一跳。
晏含章見他僵在原地,覺得好笑,接過他手裏的碗,給面前的老者盛了最後一碗湯藥。
他忍不住磨起了後槽牙,“方蘭松這個混蛋,學會騙人了。”
江羽急紅了臉,手忙腳亂地比劃:不是,他不知道。
晏含章低頭看向江羽的腰間,用兩指夾出裏面一只皺皺巴巴的草蝴蝶,“這是卯生給你的吧?”
江羽:你怎麽知道?
晏含章:“……”
鬧了半天,這小子逮誰跟誰送。
還說晏哥哥是最特殊的一個,最喜歡晏哥哥了,放屁!
小小年紀如此花心,跟他哥一樣!
晏含章摸索着手裏的草蝴蝶,見上面并沒有紅繩,不是自己送給方蘭松那一個,才略略消了火。
最好把我送的東西好好供起來。
他知道江羽不願意多說,也沒再追問,只說:“韓旗被他爹鎖在府裏了,這幾日都出不來,你就安心在這兒呆着。”
江羽可憐兮兮地盯着他。
“放心,我不告狀。”
他掂了掂手裏的藥包,又問:“卯生在家?”
江羽:在,我不讓他出門,他很乖,在家寫字。
晏含章點點頭,進了巷子。
“臭小子,寫我什麽呢?”
晏含章在地上歪歪扭扭的一堆“天、地、人、和”的字裏,找出醒目的“晏哥哥”三個字問道。
卯生擡頭,甜笑着說了句“晏哥哥好”,又繼續拿着木棍,在地上寫字。
邊寫邊念:“晏哥哥——跟蘭松——哥哥——最好——”
晏含章笑得眯起眼,表示很滿意。
他把藥給卯生,囑咐他每天熬一副,跟江羽一起吃。
“這幾天你不許出門。”
卯生很乖地點頭:“我就在家練字。”
“嗯,”晏含章忍不住把他抱進懷裏,雙手使勁揉了揉臉蛋兒,軟乎乎的,像剛煮熟的圓子,“我讓樂靛哥哥每日給你送燒雞吃。”
卯生美得直冒泡兒,抱住晏含章的臉頰“吧唧”親了一口。
晏含章也美得直冒泡兒。
這會兒蘭松在便好了。
——讓他看看,卯生是不是跟自己最親。
出了玉丁巷,晏含章走上石橋,正要回醫館,突然停下了腳步。
晏老爺站在自家府門口,扒着牆往巷子深處張望。
府裏的老管家出來,晏老爺又趕緊站直,背着手,裝作在散步。
視線移過來,晏含章趕緊轉身,走到了巷口的鋪子門前。
“老爺,”老管家道,“少爺是郎中,您不用擔心。”
晏老爺甩甩袖子,“誰擔心他了?”
“我就是出來透透氣。”
老管家往巷子深處看了一眼,“少爺昨晚到現在,一直沒回來,這疫病來得兇猛。”
“小兔崽子一個,他能做什麽?成日胡亂逞能,覺得自己了不得了,什麽活兒都敢攬。”
“少爺是醫者仁心。”
晏老爺咳了一聲,像是嗆風了,“我看他是冷腸冷心。”
“老爺,您身子弱,別在這兒站着了。”
晏老爺輕嘆一口氣,跟着老管家進去了。
午後的陽光很盛,晏含章在街上走着,眼睛被照得熱熱的。
來到醫館門口,程倌人攙着一個比他高很多的男子,一步步往這裏走着。
那男子面色蠟黃,嘴角有血沫,身上的長衫髒兮兮的,發冠倒是戴得很正,瞧着是個書生。
晏含章過去扶住那書生,見程倌人的後頸已經被書生的胳膊勒出了紅印。
“這人是誰?”晏含章問。
“一個書生,在城東桃林遇見的。”程倌人臉上的粉黛被蹭花了,露出原本有些蒼白的臉,沒有了往日的妩媚,顯得倉促又憔悴。
“先生,求您救他。”
程倌人作勢要跪,被晏含章扶住了,“用不着這個。”
他看着程倌人蒼白幹裂的嘴唇,轉身朝屋裏喊:“小乙,給程公子端一碗糖水。”
那書生被擡到醫館的床板上,晏含章給他施針,程倌人便坐在旁邊,抱着瓷碗,安靜地等着。
這讓晏含章想起來昨晚,那個等待相公的婦人,也是如此安靜。
書生瞧着清瘦,身上卻很健碩,又年輕,病症看着駭人了些,卻不嚴重。
晏含章從裏間兒出來,程倌人仍抱着那碗糖水,裏面一口也沒少。
“他…可還活着?”程倌人說得很小聲。
“他沒事兒,”晏含章在櫃臺邊開方子,“體質好,傍晚就能醒。”
“晚上怕是還要再發一場熱,小心看護者,燒退了,人就好了。”
“謝謝。”程倌人眼圈紅紅的。
晏含章把方子交給小乙,讓他按方子抓藥,又走到程倌人身邊,摸了摸他手裏的碗,還熱着。
“把這糖水喝了,櫃臺裏有桃酥,去吃幾塊。”
程倌人抱着碗喝了一口,擡頭看他,一臉疲憊,眼睛卻在發亮,“我吃不下。”
晏含章索性自己拿了桃酥,放在他旁邊的桌子,打開油紙,“你要是病了,誰照顧他?”
程倌人愣了片刻,捏起一塊桃酥,直愣愣往嘴裏塞,豆大的淚珠兒突然就掉下來了。
晏含章最怕人哭,遞給他一方帕子,便又走到櫃臺,自己包了幾副預防疫病的藥。
他把藥交給來禀報東市情況的樂青,“給老太爺府上送過去。”
忽而又叫住他,“讓鐘管家去送,交給府上的老管家。”
樂青沒問緣由,答應一聲,便跑出去了。
“師父,醒醒,師父。”
晏含章眼前一片黑暗,他費力睜開眼皮,夕陽的餘晖灑進屋裏,變成破碎的光點,在眼前來回漂浮着。
嘴裏被塞進來一顆清苦的小藥丸,晏含章才慢慢看清周圍。
他躺在醫館的貴妃榻上,小乙跟程倌人圍着旁邊,見他醒來,都松了口氣。
“我怎麽到這裏來了?”
小乙擡手擦掉臉上的眼淚,“師父,您剛才暈倒了,可吓壞我了。”
程倌人給他擦拭着額頭的冷汗,“小乙哥說,你已經兩天一夜沒合眼了。”
疫病來得及,晏含章倒沒來得及算這個,現下身上确實難受。
“師父,您回府歇息吧,這裏有我呢。”
晏含章坐起來,笑笑,“你能行嗎?”
“能!”小乙拍着胸脯保證,“我午後睡了一覺,現下精神着呢。”
“好。”晏含章覺得自己的确需要休息,方才施針的時候,手便有些不穩了。
“有處理不了的,馬上去府裏叫我,可聽見了?”
“師父,您就放心吧。”
小乙把晏含章扶起來,要送他回府。
晏含章拍拍他的手,“臭小子,你師父還沒老呢,用不着扶。”
他又交代幾句,便獨自回了府,往床上一躺,昏睡過去。
方蘭松這趟镖走得格外順利,比原定的計劃早了好幾日,把貨送到,便急匆匆地回京了。
“勞駕,城裏這是怎麽了?”
守城的侍衛道:“城中鬧時疫,閑雜人等不得出城。”
“時疫?”
方蘭松一顆心突然懸起來。
那人平時不着調,治病救人卻是妙手,遇見這種病,怕是要大包大攬起來。
他對守城侍衛道:“軍爺,勞駕您開城門,我想進城。”
“上面只說不讓出,倒沒說不讓進,”侍衛皺着眉,“只是,城裏都是疫病,你還進去幹嘛?”
旁邊等着進城的幾個路人也勸他,“是啊,現在城裏可吓人了,聽說亂葬崗堆滿了人,都燒不過來了,大家想逃還逃不出來呢,沒見人找死要進去的。”
人們對于時疫總是萬分懼怕,被恐懼裹挾着,傳言便愈發誇張。
方蘭松倒沒想這個,他道:“勞駕軍爺開開門,我想進城。”
旁邊一老者問道:“小夥子,你進城做什麽?就不能等等?”
“等不得,”方蘭松道,“相公在城中,我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