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約見

約莫二十日,疫病便徹底過去了,路邊的醫棚被撤了去,大街小巷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

為了慶祝,聖上特許休沐一日,并叫放煙花鞭炮驅疫。

晏含章卻有些舍不得。

這段時日,方蘭松對他尤其好,三餐送飯不說,晚上還給買些甜的點心,午後還能陪着睡覺。

程倌人帶來的那個書生也病愈了,買了糕點來謝他。

書生通身沒一處配飾,錢袋子也癟,長衫洗得發白,卻很幹淨,有淡淡得皂角香。

他說話很斯文,讓晏含章想起剛回來的秦文若,卻又比他更文氣,顯得呆呆的。

晏含章瞧見程倌人看那書生的眼神,覺出些端倪,又怕他叫人騙去,總會格外留意書生的舉動。

自從開了竅,晏含章似乎真能看出些旁的東西,誰對誰有情,誰多看了誰一眼,都很真切。

送走程倌人跟書生,晏含章便換了出門的衣裳,準備去潘家酒樓。

昨晚,韓旗差人給遞了消息,說老太尉氣順了,今兒便能把他放出來,讓一起到潘家酒樓說事。

還是他那門糊裏糊塗的親事。

晏含章一見韓旗,也是被驚着了,忙問:“怎麽瘦成這樣了?”

韓旗本就是纖細的少爺身子,這一瘦,臉上線條明顯起來,顯得眼睛都大了。

“鬧了兩天絕食,老爺子不忍心,就把我放出來了。”

沈南川站起來,拽過晏含章的袖子,讓他跟韓旗背對着背,“絕食?我可不信。”

“小六這是蹿個子呢,都快趕上你高了。”

韓旗被他識破,就勢往榻上一坐,“我五個哥哥呢,輪流偷偷給我送吃的,餓不着。”

晏含章默默替老太尉嘆了口氣。

孟紫君昨晚回京了,聽說直接入宮去找了淑妃娘娘,韓旗坐不住,随便吃了幾口就要去找她。

晏含章把他攔下了,畢竟是郡主,求見還是遞張帖子穩妥。

韓旗急着拟名帖,郡主的帖子就來了,洋洋灑灑幾個字:

相公,今夜亥時,東街瓦子一敘。

落款是一個“孟”字,上覆大大的郡主私印。

“她也太沒禮節了,帖子寫得這般粗劣。”韓旗捏着那張灑金的花箋,手都在發抖。

“八字沒一撇呢,就叫上相公了!”

晏含章接過那張花箋,端詳一番,認真點評,“郡主這字寫得真不錯,比你強多了。”

韓旗作勢要打他,半路又收了手,抱着胳膊,腮幫子鼓鼓的,像蒸籠裏上了汽的肉包子。

“去東街瓦子作甚,還夜裏去,她不知那裏是什麽地方?”

晏含章臊他:“你不也去過,還整日念叨那個叫綠水的倌人?”

“我那是跟三哥去的,沒做什麽,只吃酒來着。”

“那綠水我只不過見了一面,知道名字,說來唬人的。”

晏含章噗嗤笑出來,“這回不擺花架子了?”

沈南川也笑他,“你怎知人家郡主就是要做什麽?說不定也只是吃酒罷了。”

“來,郡主相公,”晏含章端了個琉璃盞過來,開口逗逗韓旗,又接着哄他,“消消氣,嘗嘗這楊梅飲。”

韓旗瞪了他一眼,倒沒跟吃的過不去,接過那琉璃盞,皺着眉嘗了一口,“不許叫我郡主相公。”

“讓他們加些冰來,這楊梅飲都熱了。”

東街瓦子挨着城東的東水門,也是處銷金地。

與潘家酒樓不同,來這裏的人不止為了吃喝,多是來尋歡的。

這裏的倌人也多,清倌賣藝,紅倌賣身,一到晚上,脂粉香氣能飄好幾裏,連吹進來的風都像細膩的紗,蹭得人心癢。

晏含章沒來過這裏,進門就被燈光晃了眼。

掌櫃認得韓旗,忙過來招呼,說郡主在三樓等着。

跟着掌櫃上樓,剛走到三樓拐角,就是一陣嬉鬧聲,聽着男女都有,特別混亂。

韓旗皺着眉,老大不高興,“三樓客人好多,約人也不找個清淨的雅間。”

“客人不多,”掌櫃笑着在前面引路,“三樓只一處雅間,今兒被郡主包了,許是叫的倌人多,吵鬧些。”

他來到一處門前,彎着腰敲門,“郡主,客人到了。”

“進來吧。”裏面懶洋洋的一聲,拉着尾音。

韓旗沒好氣地推開門,被裏面的景象驚呆了。

京城假浪子碰見真的,腰板兒都挺不直了。

晏含章恪守人夫之德,對這沒興趣,只覺眼花缭亂,各色紗衣在屋裏晃蕩,有的還露着香肩。

中間一溜長桌,上面擺着琉璃杯盞和酒壺,有一只碧玉酒壺倒了,從長嘴裏往外淌酒。

孟紫君歪坐在上首,嘴裏嚼着鹽漬的青梅,左手攬着一位粉衣娘子,圓圓的臉蛋兒像白乳酪,右手抱着個少年,鬓邊戴花,軟軟地倚在郡主腿上。

韓旗也是沒見過這架勢,氣呼呼往郡主對面一坐,抓了顆青梅往嘴裏塞。

見他們進來,郡主坐直上身,卻沒起來。

她腿上的少年跟着坐起來,伸出水嫩的一只手,放在郡主嘴邊,給她接吐出來的梅子核。

“相公這是…生氣了?”

孟紫君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與馬球會不同,這次臉上帶了妝,讓韓旗想起畫上的仕女。

“別叫我相公。”

韓旗語氣沒客氣,但不知是不是被滿屋的脂粉氣熏着了,“相公”的“公”字一出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聲音拐了彎兒,一瞬間氣勢全無。

孟紫君抓了顆面前玻璃盞裏的青梅,笑着扔進韓旗手裏,用含着情的眼神看他,“這個給你吃,別生氣了。”

韓旗使勁兒捏着那顆青梅,晏含章猜想他是想把那東西捏爆,險些脫手之後,又沒好氣地扔了回去。

孟紫君又拿了一顆,轉頭喂給右邊的少年,那少年朱唇微啓,用牙齒含住青梅,嘴唇還碰了一下孟紫君的手指尖兒。

“你知道,我是郡主,”孟紫君把指尖兒在帕子上蹭了蹭,“身邊的美人兒多,不可能為一個相公而放棄他們。”

“相公,”她軟綿綿地叫韓旗,“你放心,成親之後,你為大,他們不敢與你争。”

“府裏錢財都歸你管,你可滿意?”

“自然,相公若是有喜歡的,我也可以割愛。”

“夫妻同樂嘛!”

孟紫君哈哈笑着,旁邊的少年把臉埋進帕子裏,肩膀輕輕抖着。

韓旗氣得牙齒直打顫,“我去你的夫妻同樂!”

“誰要與你成親?”

一聽這話,孟紫君有些驚詫,說話語氣也正常了,“你不願意同我成親?”

“不、願、意!”韓旗擲地有聲,“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兒。”

“你也不知道?”

“呼——”孟紫君似乎松了一口氣,扯掉頭上的一堆步搖簪環,晃晃腦袋,拿起面前的酒杯,仰頭灌了一口,“這些首飾壓得我腦袋疼。”

她道:“不願意就好,不願意就好。”

韓旗摸不着頭腦,“你什麽意思?”

孟紫君一擡手,滿屋的清倌紅倌都站起來,對座上的人施禮之後,退着出了雅間。

“累壞我了,”孟紫君又把身上的披帛扯掉,換了個端正的坐姿,“裝風流可真累啊。”

“昨兒剛回京,就聽說那糊塗皇帝給我訂了門親事,連夜去見娘娘,把你誇上天了,就是不同意退親。”

“我沒轍了,就想出這麽個法子,想着你要是被我吓着了,就能主動退親了。”

她舉起酒盅,仰頭爽快地喝下去,“對不住啊,這杯酒就當給你賠罪。”

晏含章說了韓旗之前的計劃,感嘆道:“我倒覺得,郡主跟小六很是相配。”

孟紫君大笑道:“一樣二是吧?”

桌子太長,說話費勁,她便起身,坐到了韓旗旁邊,“實話說吧,我有心上人了。”

韓旗道:“那聖上還賜婚給我們?”

“聖上不知道,娘娘也不知道,”說起這個,孟紫君神色溫柔了許多,“他是個蠻人,出身又不好,他們不會同意的。”

“那你打算怎麽辦?”

“能怎麽辦?”孟紫君道,“他們不同意,我便悄悄成親,反正若不能跟心上人在一起,我寧願一輩子不成親。”

韓旗很同意孟紫君的話,陪着她喝了幾杯酒,俨然處成了閨中好友。

孟紫君道:“天地這麽大,我還有好些地方沒去過,不想在這宅院裏困着。”

韓旗附和:“我支持你。”

孟紫君道:“你可見過漠北的落日?我這回便是去了漠北,大漠、黃沙、獨行的人頭發散在風裏……”

韓旗快醉了,眼睛還亮亮的:“真好啊,我以後要帶阿羽去……”

這倆人推杯換盞喝了兩壺酒,頗有幾分相見恨晚的架勢,又都不是海量的人,喝得飄忽忽,拉着袖子要結拜。

“六兒啊,以後有什麽事兒,受了什麽欺負,跟姐姐說,姐姐給你做主!”

“姐姐,嗚我爹,我爹打我,拿這麽粗的鞭子……”

“下回我幫你打他!”

“行,但是也別打太狠,那樣我就沒有爹了。”

“噗——”晏含章一口酒噴出來,咬着食指,笑得直聳肩。

他擡頭看向窗外,一輪圓月朗照着。

“我有令牌,咱們現在就進宮,找聖上退親。”

韓旗點點頭,被孟紫君拉着袖子,倆人一起往門口走。

晏含章跟沈南川趕緊把人攔住,“祖宗們啊,現下聖上都睡了,明兒再去。”

“就得現在去。”孟紫君朝着門口喊了一聲,門開了,進來一個侍女,身後還跟着一群侍衛。

她還算清醒,坐到鏡子前,讓侍女給她梳好頭,換了原來的窄袖袍,。

這架勢,晏含章他倆實在是攔不住,看着他們下樓的,忍不住替聖上頭疼。

郡主跟韓旗剛出去,沈南川又被許竹隐叫走了,晏含章拿上一壺酒,“得,我也找我的情郎哥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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