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生辰
京城的夏天熱得很爽利,日子也像膨脹了一樣,稀裏糊塗往前滾。
時疫過去之後,聖上叫晏含章進宮,說要留他在太醫院,被晏含章推辭了,換成好些金貴的賞賜。
讓他關宮裏專注伺候那些娘娘貴人,晏含章想想便頭皮發麻。
不過,他還是被圈在宮裏好一陣兒,跟太醫一起制防治時疫的方子,小晏神醫的名號算是在京城吃開了。
方蘭松也忙得很,三天兩頭便要護一趟镖,整個夏天也沒在京城住上幾日。
卯生倒是不用他操心,被晏含章揪着耳朵塞進學堂,派了個叫樂橙的半大小子做書童,整日跟在他屁股後頭,連照顧帶監視的。
這一轉眼,又是深秋了,晏含章才算重獲自由。
一大早,晏含章剛剛洗了把臉,韓旗便風風火火跑進府。
那日他跟郡主倆人大半夜入宮,倒是沒真犯渾,直接去聖上寝宮,而是選擇去折騰淑妃娘娘。
也是巧了,聖上正好宿在淑妃這裏,聽見外頭有聲響,還挺仁慈地起來接見。
本來這親事也講究個你情我願,既然兩邊都不願意,聖上也不想強配對,只是見他倆這醉醺醺的樣子,當時沒搭理,晾着倆人跪到天亮,才慢悠悠地松口。
“弄這麽香,今兒晚要去瓦子接客啊?”韓旗拱着鼻子,一臉嫌棄地用手扇了扇。
晏含章熏好一套衣裳,在身前比劃一番,覺得不滿意,又拿起榻上的另一套,“穿哪套合适?”
“紅的吧,喜慶,”韓旗往椅子裏一躺,斜着眼看他,“還真要去接客啊?”
“起開,”晏含章繞過韓旗,拿起他身後椅背上搭的一條墨色帶銀繡的腰帶,“小爺我是要去會情郎。”
韓旗“嘁”了一聲,擡腳往他腰上招呼,“一個兩個的都有情郎,真沒意思。”
晏含章躲開這一腳,回身對他挑眉,“倆人上街吃吃逛逛,晚上鴛鴦被裏翻翻紅浪,是沒啥意思。”
“滾滾滾,”韓旗端起桌上一盞桂花熟水,咕嘟咕嘟灌進去,舒服地嘆了口氣,“你家哥哥回來了?一夏天沒見人。”
“可不是嘛,我都快成望夫石了,”晏含章比劃來比劃去,又從架子上拉出一套碧色的寬袖袍,“今兒是他生辰,可不得隆重些。”
韓旗歪着腦袋直樂,“隆重地把自己獻上哥哥的床?”
晏含章被他說得頭皮發麻,擡腳照着他小腿上來了一下,“你這就是赤裸裸的嫉妒。”
韓旗看着他在鏡子前轉來轉去,試了這套試那套,跟要進宮侍寝似的,心裏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嘆了口氣,往嘴裏塞了塊藕粉糕。
“怎麽了?唉聲嘆氣的。”
韓旗撐着額頭倚在桌子上,“也不知道阿羽怎麽樣了?這個沒良心的,真就不回來了。”
“他好着呢,你放心吧,”晏含章挑衣裳挑得腦袋直暈,“想他了吧?”
“想啊,怎麽不想?”韓旗托着腦袋,臉蛋兒都被他自己揉變形了,“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多無聊。”
“哎不對啊,”韓旗蹭地坐直了上身,“你怎麽知道他過得好?”
“啊這……”
晏含章拎着兩件交領窄袖的袍子,心虛地轉身,吶吶半天,才憋出個理由,“猜的呗,他有手有腳,又武藝高強,在哪兒過不好?”
韓旗直勾勾盯着他,“真的?”
“啊,這有什麽真不真的?”
晏含章竟然在韓旗眼裏罕見地看見了智慧的小光芒,怕自己露餡兒,趕緊轉過身,對着鏡子繼續挑衣裳,“你別坐着了,又吃又喝的,起來幫我挑挑衣裳。”
韓旗又嚼了兩口點心,盯着晏含章身前的鏡子看了一會兒,拿起濕帕子擦擦手,懶洋洋地起身,“行,讓韓大公子來給你掌掌眼。”
倆人琢磨半天,不厭其煩地試了好幾套,最終還是選了開始那套深紅的。
剛穿好,樂青就進來了,說晏夫人馬上到內院兒。
晏含章皺皺眉,心道這人大半年也不來一回,必是來要錢的。
進來客套幾句,拐彎抹角地說明來意,倒不是要錢,要的鋪子。
還開口便是東市的一條街。
“阿慶也大了,總得有點兒東西傍身,”晏夫人坐在上首,鬓邊兒老長一串翡翠步搖,叮鈴桄榔晃得人眼暈,“他啥也不會,不像你,有這身好醫術撐着,到哪兒也餓不着。”
晏含章心道,那是我挨餓的時候你們在京城快活呢。
阿慶是晏夫人跟他爹生的,他的獨苗苗弟弟,今年不過十歲出頭,算盤珠都撥不利索,要哪門子鋪子。
他今兒心情好,說話想留幾分面子,嘴角扯了抹笑,“夫人若是願意,我給師父去一封書信,讓阿慶也上仙山學醫去。”
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難聽,嘴角一抽搐,那笑倒變成真的了。
晏夫人擺擺手,“阿慶這樣小,獨自去仙山,你父親哪能放心得下?”
晏含章登時便嗆過去,“我當時也不過十一,父親不是挺放心的,怎麽他便去不得?”
“你……”晏夫人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在這兒說了半晌,見人家始終不松口,便也不裝了,“你父親當時為什麽送你走,你心裏便沒數?”
“我有什麽數?”晏含章腦子直突突,一直往下,牽着腸胃也開始跳。
晏夫人輕嗤一聲,擡手摸了摸鬓角的步搖,“若不是你,莊姐姐能這麽早便走麽?”
“老爺那時候都難受成什麽樣了?瞧見你便想起你親娘,只好把你送走。”
“再說了,這不也沒虧待你?”
晏含章攥着腰上垂下來的同心佩,指尖微微泛白,擡頭看向晏夫人的眼裏都泛着紅絲,“輪不到你來議論我娘。”
“一口一個‘你’這麽叫着,什麽規矩?”晏夫人往椅背上一靠,看向一旁的韓旗,“前兒跟韓夫人吃宴,聽說老太尉家大伯公娶了續弦,也是按正妻的禮待着。”
他又看回晏含章,“我不圖你一日三次地問安請示,起碼也該學着叫聲繼母。”
韓旗長這麽大,從來也沒慣着過誰,今兒想着是在別人家裏,一直也沒吭聲,正憋着氣呢,聽見晏夫人說這個,登時便炸了。
他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撚着手裏的茶盞,語氣比裕成河入城那段還多拐了好幾個彎:
“夫人說笑,我們太尉府可不娶戲子出身的繼母,大伯母是侯爵府正經八百的娘子,八擡大轎走正門進來的,只會不聲不響地操持中聩,端的是溫婉賢良,比不得夫人,能唱能跳的,步搖都顫得比旁人好看。”
晏含章一口氣剛到胸口,差點兒沒噴出去。
再看晏夫人,臉色跟走馬燈似的,精彩得緊。
韓旗似乎覺得自己話裏有些不妥,啜了口茶,又找補一句,“縱是瓦巷的戲子,也多得是人品貴重、有情有義的,怕也做不來這高門裏的續弦,人家嫌累得慌。”
晏夫人忌憚太尉府,但也實在忍不住,壓着嗓子道:“六少爺這是撒得什麽潑?你個孩子知道什麽?”
“當年他娘纏綿病榻,還不是我貼身照顧着,若不是他偏要試什麽醫書古方,他娘說不定現在還……”
“含章親娘若是活着,哪輪得着夫人坐正堂?”韓旗見晏含章臉色不好,過去捏了捏他的肩,“一口一個‘他娘’的叫着,夫人這禮數學得也不怎麽樣。”
晏夫人是個潑皮厚臉的主兒,一拍桌子,站起來就要卷袖子,身後的侍女連忙低聲地勸。
晏含章早上還沒來得及吃飯,現下又犯病了,胃裏火燒火燎的,韓旗跟她又說了些什麽,他也沒精力聽,對着樂青招了招手,“送客。”
樂青就等着這句話呢,也不管晏夫人願不願意走,拉起她的袖子就往外拽,嘴裏恭維話說了一堆,手上卻很使力氣,頗有幾分趕人的姿态。
晏夫人罵罵咧咧往外走,來到前院兒,看見守着一簸箕桂花坐在地上挑的當歸小丫頭,氣不打一出來,過去就要往她脖子上招呼。
樂青牢牢拽住她,往外走了好幾步,又回頭看看受了驚吓的當歸,點點頭讓她安心。
自從來了這邊兒院子,吃睡都安心,當歸長胖了不少,這才發現她是個小圓臉,白嫩嫩的,老被府裏嬷嬷們捏來捏去。
“夫人,這小丫頭可不好惹,府裏當半個小姐養着,一個不樂意便咬人,”樂青一本正經地胡謅,“您可別碰她,仔細傷了貴體。”
當歸用指尖在桂花裏攪了攪,笑着笑着,眼角便泛了淚花。
晏含章沒想到韓旗還會伺候人,跑前跑後給他拿藥浸帕子,一碗藥泡得極熨帖。
“你這小神醫當的,毛病還不少。”
“老毛病了,娘胎裏帶來的,”晏含章灌了一碗冒熱氣的藥,胃裏舒服不少,“能讓六公子伺候一回,這病犯得不虧。”
“那是,感恩戴德吧你就,”韓旗往他嘴裏塞了塊蜜餞,“阿羽自小便體弱,小時候三天兩頭生病,本少爺練出來了。”
晏含章想起醫館裏韓旗拿來的江羽那些脈案,堆得跟小凳子似的。
這小子被家裏慣得矜貴又挑剔,待江羽是真沒話說。
躊躇幾下,還是沒告訴他江羽的下落,畢竟被江羽逼着發了誓的。
“行了,你走吧,”差不多午飯的時間,晏含章光明正大地送客,“小神醫要去會情郎了。”
韓旗一張臉像被揉過了的紙片一樣,幽怨地盯着他,“這就趕我走啊?”
“啊,怎麽,準備跟我一塊兒啊?”
“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在床邊兒給你們唱曲兒助興。”
“滾蛋,”晏含章笑着錘他,“沒個正形兒。”
深秋了,方蘭松難得空閑,今兒又是生辰,傍晚等商景音回來,便拉着江羽去找了個飯館吃酒。
因為要躲着韓旗,他們專門跑到了城西,一頓飯吃到亥時,才慢悠悠往回走。
這仨人酒量都不行,商景音算是最好的,方蘭松跟江羽簡直一喝就臉紅,幾杯酒下去,成了倆小話痨。
饒是沒喝盡興,商景音手裏拎着個酒壺,準備回去跟他倆接着喝。
三個人勾肩搭背,老大一會兒才上了玉丁巷前的石橋。
“蘭松,”商景音攬着方蘭松的肩,“一會兒給你瞧瞧我新學的戲法兒,保你沒見過。”
方蘭松一喝酒,說話就軟綿綿的,點點頭,“好啊。”
他轉頭看了眼江羽,給商景音解釋:“阿羽說他也會一個。”
“行啊,”商景音越過方蘭松,拍拍江羽的肩膀,“咱們切磋切磋。”
方蘭松被他蹭到了後腦勺,“哎喲”一聲,“阿音,你快些學手語,我傳話很累的。”
“好,我已經學會很多了。”說完,便伸着指頭給他一陣比劃,跟抽筋兒了似的。
“真好啊,”方蘭松吹着風,覺得臉上熱乎乎的,很舒服,“咱們要一輩子在一起,一輩子都是好朋友。”
商景音道:“那是,我這輩子就黏住你了,誰也趕不走。”
他又拍拍江羽的肩,“還有阿羽,咱們三個要一直這麽好。”
江羽對他點頭,打手勢說“好”。
三個人晃晃悠悠下了橋,剛想往巷子裏拐,聽見一個帶着戲谑的聲音,夾着酒氣從巷口的大石頭上傳來。
晏含章用指尖勾着酒壺,慢悠悠在牆壁陰影裏走出來,眼神在方蘭松肩膀搭着的兩條胳膊上跑了個來回,眉尖一挑,說出來的字像裹了冰塊,“喲,是誰黏住我家郎君了?”
“讓我瞧瞧,有多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