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學堂
京城的孩子一般三四歲便開蒙了,像那些侯門公府的,都會在請教書先生上門,在自家設個私學,供家族裏的孩子讀書。
晏含章小時候讀的就是韓旗家的私學,那時他母親尚在,跟韓夫人是每次上街必結伴的交情,晏含章自然而然被安排跟韓旗一起念書。
那先生今年已過古稀,過年時,晏含章還跟韓旗提溜着一堆點心去看過他。
先生年老糊塗,恍惚間以為還是以前教書的時候,抓下牆上被磨得锃亮的戒尺,照着他倆就開打。
倆人閃躲及時,戒尺都落在了屁股上,老先生腦子糊塗,身體尚健,追着他倆滿院子跑。
倆人怕氣着先生,沒吃飯就要走,誰知先生送到門口,又開始用手背抹眼淚,最後三個人在院門口抱頭痛哭,師娘吓得臉都白了。
飯桌上,韓旗紅着眼眶嘴硬,說自己是被打哭的。
先生蓄了長須,眼眶深陷,精神矍铄,跟記憶裏別無二致。
似乎比以前還要精神些,畢竟在教書時,每當午睡,臉上的胡子就會被倆頑皮幼童編成麻花。
滿京城的私塾學堂,屬韓旗家最熱鬧,晏含章小時候圓鼓鼓一個,小肉手握起來像倆丸子,卻是最能惹事的那個。
一次午飯,有個年紀大好些的學生夾走了韓旗一塊紅燒肉,韓旗哭得能看見小舌頭,晏含章二話沒說,上前把人家的碗筷都掀了。
先生趕到的時候,晏含章把比他大一圈兒的男孩摁在地上,自己臉上也腫得像發糕,嘴角還流血了。
先生吓得不輕,要帶他倆看郎中,晏含章端着碗去後廚,盛了滿滿的紅燒肉,拉上韓旗就出了門。
方蘭松看着院子裏坐地上吃紅燒肉的韓旗,又拍拍懷裏掉金豆豆的晏含章,無奈地嘆口氣,邊給他擦藥邊問:“跟你打架那人叫什麽?住哪裏?幾時散學?”
晏含章跟比他高大很多的孩子争吵、打架,到拉着韓旗跑出門,臉上的血都幹了,也沒吭一聲,一進方蘭松的院子,便一頭紮進他懷裏,哭得嗷嗷的。
好像從很久以前,方蘭松就拿這個小崽子沒辦法了。
“晏哥哥,”卯生牽住晏含章的手,聲音甜得像比平日多加了一勺蜜,“你小時候旬試考什麽等級啊?”
“甲等,”晏含章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并再次強調,“一直是甲等第一名。”
方蘭松別過臉去。
卯生似乎有些失望,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又仰起頭,問道:“那……晏哥哥小時候上學堂,裏面學生有打架的麽?”
方蘭松的眼神壓了下來。
卯生趕緊甜甜地笑了下,“我們學堂有大孩子老打架,可煩人了。”
“哦,”晏含章捏捏他的臉,一副大人的嚴肅姿态,“打架不好,不要跟他們學,晏哥哥小時候就從不跟人打架。”
方蘭松又默默別過臉去。
卯生又輕輕嘆了口氣。
晏含章心虛地看方蘭松,見他肩膀有些抖,皺着眉對他揮了揮拳頭,“你笑什麽?”
“沒,沒什麽,”方蘭松憋得臉都紅了,幾聲笑還是沒忍住,“你晏哥哥小時候很乖,從…從不跟人打架。”
他想起什麽,又補了句,“現在也不跟人打架。”
晏含章磨着後槽牙,低頭去揉卯生的後腦勺,“沒事兒,旬考而已,小孩子拿個丙等什麽的很正常。”
手掌裏那顆圓溜溜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卯生讀書的地方是一家學館,先生是他小時候那位先生的兒子,一樣的長須,只不過尚且是黑色的。
他比晏含章年歲大一些,從小跟着他爹讀書,經常坐在最後一排聽課,跟晏含章算是半個同門。
“含章來了。”先生正坐在書舍讀書,似乎在等人,屋裏孩子都走了。
他看見方蘭松,也跟他點頭打招呼。
小時候,方蘭松給晏含章出氣,沒少揍欺負他們的那幾個大孩子,先生有幸見過幾回,一直對他有些發怵。
寒暄幾句,先生指了指牆上貼的幾張紙,示意他們去看。
卯生骨碌碌要往桌子底下鑽,被方蘭松眼疾手快抓住了。
這次旬考是所有孩子一起,紅色的榜貼了半面牆,方蘭松從甲等的榜開始找,一個個過上面的名字。
晏含章沒打擾他,視線默默瞥去了丙等的區域。
京城的學堂大差不差,等級都是一樣的排序,分為甲乙丙丁四等。
甲等大都是班上勤奮有天賦的孩子,占比很少,大多數孩子都是乙等和丙等。
拿丁等算是一件很恥辱的事,除非這孩子真的太不馴,或者太傻,先生才會給他判個丁等,人數往往也是最少的。
晏含章在丙等找了一圈,沒找見想找的名字,想着這孩子臉皮還挺薄,拿了個乙等就這麽忐忑。
比自己有出息。
轉頭對上方蘭松陰沉的眼神,晏含章聲音都變輕了,“沒找到?”
“嗯,”方蘭松嗓子有些發緊,“甲乙都沒有,丙呢?”
電光火石間,晏含章飛速把卯生護在身後,搖搖頭,“丁…丁等也不錯了,慢慢來嘛。”
卯生在他懷裏打了個抖。
“蘭松,別生氣,”晏含章按住卯生的小肩膀,“韓小六小時候經常拿丁等,現在不也挺聰明,孩子開竅有早有晚。”
“嗯,”方蘭松瞥了眼那顆驚恐的後腦勺,道,“不打他,先把名字找到。”
畢竟丁等也是按分數排的,丁等第一和最後一名還是有差距的。
方蘭松是真沒準備打他,一是舍不得,二是小孩子頑皮一點兒也正常,這才剛開蒙,慢慢來。
學館孩子多,丁等也占了大半張紙,從頭捋到尾,又從尾捋到頭。
晏含章也跟着找,倆人像水邊的淘金人,眼睛瞪得溜圓。
方蘭松轉頭,疑惑地問道:“先生,榜上沒有卯生的名字。”
先生指了指另一塊牆壁,示意他再看。
方蘭松這才發現,丁等那張紙的末尾空白處在牆邊折了角,一直貼到了另一面牆上。
幾寸空白之後,開始出現墨黑端正的字體:
戊等。
方蘭松:……
晏含章:???
卯生: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戊等也是單獨占了一張紙,但名字不難找,因為上面只有一個:
卯生。
後面跟着數字:-16
平滑耀眼的紅紙,紙張跟科舉張榜時的很像,上面的字體蒼勁有力,深得老先生真傳。
方蘭松有些頭暈,轉頭深吸了一口氣。
晏含章嘴角抽搐了一下,回頭問先生,“怎的還有戊等?是他逃學未考麽?”
先生的語氣依舊平靜,如果沒有大喘氣的話,“未考的是零分,在丁等最末。”
方蘭松試探着問:“那卯生。”
先生遞過來幾張紙,瞧着是這次的考題,卷頭寫着“卯生”,翻過去滿眼的黑色小王八。
卯生很自覺地把腦袋鑽進了晏含章的寬袍袖子裏。
方蘭松聲音有些顫抖,“所以,先生給他扣了分數?”
“每科扣了一分,”先生道,“算是懲戒。”
晏含章指着榜上的數字,“那怎的是減十六分?現在的孩子課業竟如此繁重?”
方蘭松捏着手裏的六張紙,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先生站起身,背對着他們踱步,走到牆上挂的校規面前,“與同窗鬥毆,扣一分。”
“午休無故喧嘩,扣一分。”
“課上打瞌睡、傳紙條、無故喧嘩,扣一分。”
“捉…捉弄先生,扣一分。”
“翻牆逃課,扣一分,夥同旁人一起,罪加一等。”
“……”
方蘭松握着拳頭,腦袋嗡嗡響,“卯生,你給我出來。”
晏含章把人護在兩道袖子之下,脫口說了實話,“這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小時候都幹過,正常,正常。”
一擡頭,對上先生幽怨的眼神,晏含章又緊急改口,“說…說錯了,是韓旗,韓旗。”
韓旗:……
先生叫樂橙進來,把卯生帶到院子裏,順手關上了書舍的門。
卯生緊緊抓着樂橙的手,豎起耳朵聽着,裏面先生每吼一句,他的小肩膀就要抖一下。
“含章啊,你小時候不懂事,常把父親氣得吹胡子,但也沒到這種程度吧?”
“父親說你後面進益了,八歲後旬考都是甲等,還拿了你的卷面,跟我誇你的字好。”
“還說以你現在的才學,能開學館當半個先生,怎的做了父親,又…又把小時候那一套教給他了?”
“你怎麽就不教點兒好的給他?”
晏含章八九年沒被先生訓過了,條件反射般低着頭,手貼在身側,頭皮都發麻。
捕捉到其中某個字眼,昏沉沉的腦袋突然就清醒了些。
父親?
做卯生的父親?
似乎不錯。
順理成章,蘭松便是卯生的母親…嗯…叫爹爹吧。
父親和爹爹,相公與郎君之上的又一層身份。
晏含章低垂着腦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瞥了一眼方蘭松,被他的臉色吓到,又乖乖垂下了頭。
“蘭松啊,小時候你每回幫含章出了氣,都要對他勸說一番,我以為含章後面改好,多半是你的功勞,這為何做了爹爹,跟含章攪和在一起,倒被他帶過去了?”
雖然覺得自己被無辜剮蹭,晏含章的心情還是不受控制地又好了一些。
先生嘴裏連珠炮似的,把倆人痛批小半個時辰,依然聲如洪鐘,一口茶水也沒喝。
再牛逼的神醫才子,再能打的高手,都得老老實實垂着腦袋,被學堂先生批。
方蘭松陰沉着臉走在前面,晏含章跟在後面勸,卯生被樂橙牽着,小嘴撅到了天邊。
屁股要是被打爛了,是不是便不用去學堂了?
于是,忐忑裏又帶了一絲期待。
回到玉丁巷的院子,方蘭松坐在正屋,灌了一碗茶水,對院子裏的卯生招手,“你過來。”
卯生磨磨蹭蹭地進來,想了一下,轉身對着方蘭松撅起了屁股,眼淚奔湧而出,“蘭松哥哥,打輕一些。”
方蘭松:???
心裏的火氣消了一半,他把卯生扯過來,讓他面對自己站好。
“為什麽打架?”
“他們說我是野孩子。”
方蘭松的心被揪了一下,晏含章轉頭,看見他的眉毛微微皺起。
“為什麽在卷子上畫小王八?”
“小盛的父親說了,這次再考最後一名,就打爛他的屁股。”
“所以你就這樣幫他?”
“嗯…”
“捉弄先生呢?”
“先生的胡子太長,每次他課間瞌睡,胡子都蘸上墨水,不好看,我就…給他編了麻花辮。”
聽見這如出一轍的理由,晏含章的一側眉毛挑了一些。
這事兒的确不能怪卯生。
“逃課?”
“嗚嗚嗚再也不敢了。”
倒是誠實。
方蘭松板着臉說教幾句,罰他明日去找先生道歉,并且重寫旬考試卷,還扣了些零用錢。
然後,便給晏含章使了個眼色。
晏含章立刻把卯生拉過去,輕輕給他擦眼淚,又從腰間摸出幾塊銅板,“去,跟樂橙哥哥買桂花糕吃,晚上帶你們去城西吃糖人兒。”
卯生出去之後,方蘭松的臉色還繃着,“你還真帶他去城西?慣的。”
“想去你們昨兒吃的小飯館,”晏含章給他遞了杯水,“順便看看那糖人兒師傅到底多好看。”
方蘭松本想罵他一句,開口卻聽見自己說:“好看也不準看。”
“好好好,”晏含章站到他身後,捏捏他的肩,“娃娃爹爹說什麽便是什麽。”
“什麽娃娃爹爹?”方蘭松終于罵出那一句,“滾蛋。”
第二日,卯生提着小點心,很認真地跟先生鞠躬賠禮,然後在午休的時候,寫完了六張旬考試卷。
“嗯,”先生縷着難得柔順的胡子,“不錯,能批個甲等,下次好好考。”
卯生一雙小肉手疊在一起,對先生揖了一禮,“謹遵先生之命,先生教誨,學生銘記于心。”
午後下了第一節 課,學生四散在學堂各處。
學堂的山門被推開,院子裏的學生紛紛回頭,假山、石柱後面,也伸出一個個好奇的小腦袋。
韓旗穿了一身騎裝,肩上還挎着長弓,站在學堂門口,對着滿院的小腦袋道:“我是卯生的哥哥,找他有事。”
身後,江羽、晏含章、方蘭松、商景音身姿挺拔地站成一排,還有一個穿了官服的沈南川。
不出半個時辰,卯生有六個兇神惡煞大哥哥的消息就傳遍了學館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