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煩人精
學館散學早,孩子們出來的時候,天還很亮。
六個人各有各的拽法,山門旁站着倆,門口石凳上坐着仨,還有一個韓旗倚在門口拉弓玩。
“小六,別放空弓,”沈南川打了一下他的手腕,“糟踐東西。”
韓旗又拉了一下,把弓拉個半滿,對着遠處樹上的鳥松開,嘴裏還配着長箭破空的聲音。
“沒事兒,這我二哥哥的,”韓旗扣着弓上的皮革紋路,“他不生氣,他有一屋子這東西呢。”
沈南川摸了一把韓旗手裏的弓,還有點兒羨慕,“這可是你二哥頭幾年打仗時,在敵方首領那兒得的,寶貝得很,誰想看一眼都得求半天。”
“是嗎?”韓旗握着弓的手添了些許謹慎,“瞧着沒什麽特別啊,二哥哥真小氣。”
沈南川被他逗笑了,錘錘他的肩膀,“你二哥哥就對你不小氣。”
韓旗點點頭,“那是,小時候我大哥揍我,都是二哥護着的。”
他把弓遞給沈南川,“你要喜歡,送你了。”
“我可不敢要,”沈南川拿着弓,小心地在手裏掂了掂,“你二哥也就對你這樣,殿前司哪個不怕他,連我爹都怕。”
韓旗跟二哥關系好,把弓拿回來抱在手裏,氣鼓鼓的,“不許說我二哥哥。”
“得,怕了你了,”沈南川從腰間摸出塊糖來,塞韓旗手裏,“給你賠罪。”
韓旗把糖紙捏得噼裏啪啦響,繃着小臉兒,“哪來的?”
沈南川抱着胳膊,轉頭去看學館裏出來的孩子,“撿的!”
“撿能撿着彭記的酥糖?”韓旗剝開一顆,塞進嘴裏,腮幫子鼓起一小塊兒,“我每次買都得排半天隊。”
“那是你笨。”沈南川臉色有些不好,又偏過頭去。
韓旗把手裏的糖給晏含章他們分了,又戳戳沈南川,“還有沒有了?再給我幾塊兒。”
沈南川捂住腰間鼓起的小包,“不給,我這給妹妹買的,要吃自己買去。”
“你咋這樣?”韓旗氣鼓鼓轉身,看向江羽,“咱一會兒自己買去。”
江羽抿着嘴唇,別別扭扭地低下頭。
“小六,接着,”晏含章把手裏的糖扔給韓旗,“沈老三最近煩着呢,別招他。”
“怎麽?”韓旗把糖順手塞給江羽,“說來讓我高興高興。”
“還能有啥,跟許妹妹吵架了呗,”晏含章“哦”了一聲,“準确來說,是許妹妹不理他了。”
韓旗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許妹妹終于清醒了啊。”
沈南川深吸一口氣,走到旁邊石頭上坐着,離韓旗遠遠的。
“怎麽了?”韓旗見他生氣,放低了聲音,問晏含章,“去瓦子鬼混了?”
晏含章道:“沒,去了花茶坊。”
“花茶坊?”韓旗不解,“那是什麽地兒?喝花茶的茶坊?還是種花的茶坊?”
晏含章沒繃住,噗嗤笑出來,“就是跟瓦子一樣,可以找小倌的茶坊。”
“哦,”韓旗低聲嘟囔,“那确實挺花的。”
沈南川也不說話,只低頭摸着腰間的小糖包。
各個書舍的門都開了,一個個小腦袋冒出來,下餃子似的往外湧。
有的自己抱着幾本亂糟糟的書冊,上面就畫滿了小王八,拉着小夥伴往外沖,有的旁邊跟着自己的書童,走起路來像個小學究。
不管什麽樣的孩子,出山門時,都忍不住往這幾個人身上瞥一眼,又不敢靠近,都貼着另一側門邊往外跑。
“嚯,那個哥哥是将軍嗎,手裏的弓好威風啊。”
“我數了,一共六個,都是卯生的哥哥。”
“卯生的哥哥們怎麽都長得不像啊?”
“他們是來揍人的嗎?那幾個人欺負過卯生的人可慘咯。”
“他們一個拳頭,就能把二太保的門牙打掉。”
“豈止是門牙,腦袋都得打掉。”
“啊?好吓人啊。”
“……”
方蘭松有些後悔把這些人叫來了。
本來說他跟晏含章來一趟,證明卯生不是野孩子就行,晏含章偏嫌不夠,一口氣把有空的都叫來了。
韓旗對這種事兒最有興趣,折騰着換了騎裝,跟他二哥要了張弓,沈南川甚至專門換了官服,說這樣顯得咱家卯生各個道上都有人。
孩子們還在往外出,晏含章眼瞧着幾個大孩子在書舍門口縮着,腦袋對腦袋嘀嘀咕咕,人都快走光了,才磨蹭着過來。
最後,實在沒辦法,他們并排走過來,出門的時候都垂着腦袋,眼睛不停往他們身上瞥,走出去好幾步,才撒丫子跑了。
晏含章想,這些大概就是愛在學館欺負小孩子的什麽太保。
卯生被先生留下批卷子,這會兒才出來,老遠就甜甜地叫哥哥。
對着認識的,就甜甜地叫人家名兒,對着沈南川,也湊過去拉人家的袖子,叫他“好看哥哥。”
沈南川抿着嘴,從腰間本就不太大的小糖包裏扣出幾塊酥糖,塞給了卯生。
韓旗嘴巴撅得差點兒上天,“偏心眼兒。”
幾個人浩浩蕩蕩去了潘家酒樓,這會兒正是吃湖蟹的時候,黃滿膏肥,有孩子在,也沒吃酒,只蘸了蟹醋。
晏含章給卯生剝着螃蟹,擡頭見韓旗擰着眉,跟旁邊江羽的椅子離了一尺的寬,“還沒和好呢?”
“誰跟他和好?”韓旗嗦了一口蟹黃,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美得眯了眯眼,“人不大,氣性不小,慣得他。”
晏含章把剝好的螃蟹肉給卯生,一低頭,方蘭松面無表情地往他盤子裏堆了一勺蟹膏。
他吃蟹最愛蟹膏,吃在嘴裏滑膩膩的。
晏含章把手伸下去,悄悄放在方蘭松大腿上,又對韓旗道:“你小子變機靈了,還知道跟蹤,我都沒發現。”
他對江羽笑笑,“我可沒洩密,就是不小心說禿嚕嘴了,其實也沒說什麽,誰知這小子就聽出來了。”
韓旗對他皺了皺鼻子,“那是我平時不愛機靈,累得慌。
江羽動了動嘴唇,臉色也沒那麽陰沉了。
方蘭松生辰那晚,韓旗猜出晏含章話裏的端倪,跟着他出了門。
晏含章在玉丁巷口坐着,他就在對面桃花巷旁邊的一間小茶館守着,守到晚上,還真把江羽給守着了。
晏含章跟方蘭松在巷口膩歪,韓旗本來想沖進去,抓人,誰知又見江羽從巷子另一頭出去了,坐在小山坡上發呆。
韓旗知道,自己打不過他,貿然過去說不定要被撂倒,就回府叫了幾個家丁,拿上了繩子跟麻袋。
既然人家不願意跟自己走,那就簡單一些,把人用麻袋套走。
治不了你了?
韓旗一行人繞到山後面,慢慢向江羽靠近。
江羽耳力很好,這點兒動靜擱平時早聽見了,奈何晚上喝了點兒酒,現下被晚風吹着,抱着膝蓋睡着了。
正做美夢呢,兜頭一個大麻袋,從腦袋捆到腳,然後用繩子紮了個嚴實。
他靴子上一直藏着柄短匕首,方蘭松也有,這也算是習武之人的默契。
江羽一開始沒弄明白,匕首都在手裏了,突然被隔着麻袋緊緊抱住。
不用聽聲音,也不用看見,只這被抱住的感覺,江羽就知道是韓旗。
手裏的匕首轉個彎,又收進了鞘裏。
韓旗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擡着江羽就往家走,路上力氣不夠,也不松手,讓家丁扛着江羽的腿,自己抱住江羽的上半身。
江羽就這樣大頭朝下,十分費勁地回了太尉府。
方蘭松忍不住問:“你是怎麽願意留下的?”
江羽繃着臉打手勢:為了清淨。
晏含章給方蘭松解釋,“韓小六別的本事沒有,纏人那是一把好手,一哭二鬧三上吊,誰遭得住?”
“我哪有?”韓旗歪着腦袋問江羽,“我有麽?”
江羽道:有,小煩人精。
“你咋這樣說啊?”韓旗一臉受傷的表情,“他們說我也就罷了,連你也這樣。”
江羽說不了話,即便這樣,倆人靠手勢都能吵鬧半天,最後還是韓旗吃了個癟愣是說不過他。
小啞巴很小就說不了話,生活比別的孩子都簡單,心思也純淨些,又免不了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敏感得很,十幾歲了還像個小孩子。
也就韓旗這樣粗枝大葉的孩子能跟他處得來,兩邊兒吵一吵,生一場氣,磨得江羽心裏都沒那麽敏感了,慢慢開始不介意別人的眼光,人家叫他小啞巴,他也笑着點頭。
一籃子螃蟹吃幹淨,蟹殼堆成了小山,夥計又上了姜茶,每人一盞喝下去,才算把螃蟹吃熨帖。
方蘭松給卯生擦幹淨嘴角的蟹黃,給他端了盞姜茶,“喝了暖身子。”
卯生不願意喝,扭頭去拉晏含章的袖子。
晏含章看看方蘭松,湊過來跟卯生碰了碰額頭,“我說了不算,聽你哥的。”
卯生左看看方蘭松,右看看晏含章,捧着一盞姜茶,捏着鼻子灌了進去。
“至于嗎?”方蘭松蘸着給他擦嘴角,伸手撓他的腋窩。
“至于,”卯生咯咯笑着,一頭鑽進晏含章懷裏,把他的寬袖子往臉上遮,“晏哥哥保護我。”
正鬧着,一擡頭,雅間門口站了個人,幾個月沒見,瞧着又瘦了些。
程倌人素着臉,抿了抿嘴唇,叫了聲“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