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 齊妃哭聲悠悠蕩蕩飄到南邊的體元殿,玉墨正領着衆人掃雪,這是粗使太監宮女做的事,她只管在一旁監看。

哭聲傳來,衆人皆愣住,紛紛朝向北方細細聽去。

承歡亦步出寝宮,剛打坤寧宮歸來,方才請安時,齊妃也在,言談一如往常尖酸,并無半點征兆。

“公主今日,便留在咱們宮裏吧”,玉墨近前提點,“且換身素淨的”,三阿哥再被皇帝厭惡,也畢竟是皇子,如今賜死,算是喪事。

承歡神情木然,進殿換了身月白色氅衣,便坐下尤自發呆。朝堂上的大事她不懂,但這位三阿哥往日對她極好,去年已被逐出皇宮,仍想盡辦法送她西洋懷表作為賀生辰之禮。

前五日,又送來一只紅玉扳指。和田玉挂紅,極為難得,便是皇宮大內也屬罕見。弘時不羁,古董并不在乎,唯獨對紅玉扳指視若珍寶,日日戴着。此時送來,想來他已猜到,自己時日無多。

弘時是長子,卻不得重用。本朝元年、二年,都是四阿哥弘歷代皇帝去景陵祭拜先帝康熙爺,眼見繼承大統的希望落空,他便倒向八爺黨。

明知是飛蛾撲火,仍選擇一條不歸路,究竟,值不值得……

“姑姑”,承歡靜靜道,“就是挫骨揚灰,承歡,也替弘時哥哥開心,盼着下一世,他不要生在帝王家”。

“三阿哥若知道有人念着他,想必,走得安心”,在玉墨眼裏,承歡不是個孩子,她心如明鏡,開心過每一日,然後等着上花轎那一天,盡大清公主應盡的義務——遠嫁蒙古。

壽春挑簾進來,“坤寧宮的嬷嬷過來傳話,讓各宮都仔細着”,給承歡換了宣德手爐裏的上等紅羅炭,“禦膳房的說中午備下羊肉鍋,給公主暖暖身子”。

退出公主寝宮,玉墨正要回房。

“姑姑且慢”,身後壽春趕來,“角門,有位公公在等姑姑”。

“誰?”

“賀寶”,壽春手指南邊。

“等我片刻”,玉墨匆匆回房,取來個小包袱,“把這個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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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春接過,“姑姑不願見他?”

“就說公主描紅,我伺候着,這會子不得空”。

壽春看四下無人,悄聲道:“聽別宮說的,搬旨的人到時,三阿哥已經斷了氣,血濺了半屋子,生生吓死人”。

小賀寶不過十一二,天寒地凍的,小臉凍得通紅。把包袱揣在懷裏,一路小跑回養心殿,他在這裏當差,卻是個粗使太監,近在咫尺的皇帝也是看不到的。

不多時,馮渭進門,“佟姐姐怎麽說?”

小賀寶耷拉着腦袋,“小的,沒見到”,他入宮三年,從前在禦花園裏打理花木,人木讷不懂逢迎,被年長的太監欺負,連飯都吃不飽。還是玉墨動了恻隐之心,求高無庸調他過來。

“笨死你算了”,馮渭一副恨鐵不成鋼。

賀寶掏出懷裏的包袱,“姑姑給的”。

“都有什麽?”

“還沒,看過”,見對方掃來刀子般的眼神,趕緊打開包袱,心裏一緊,下手到把活口打成了死扣,大冬天,額頭見了冷汗。

“行了行了”,馮渭索性自己動手,嘴裏念念碎:“也不知你哪點讨人喜歡,慣會在姐姐面前裝可憐”。

包袱裏三樣東西:散碎銀子二兩、硝好的上等羊皮一小張及圖冊一本。

馮渭翻了翻圖冊,揣進自己懷裏,轉身便走。

“師兄,那東西……”小賀寶手指桌上的,惴惴不安。

“笨死你算了”,馮渭嗤鼻,宮裏還有這等笨蛋!

“難不成是給我的?”小賀寶捂着嘴巴偷笑,圓圓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每月俸祿不過幾百個大錢,在禦花園時都被其他太監訛了去,到養心殿當差,日子方好過些。二兩銀子,夠吃百十來個肉包子了。

薄薄一本圖冊,畫些什麽?

胤禛翻開,一頁一頁,皆是戲臺上的人物,同一個人——諸葛孔明:

第一頁,小生模樣的翩翩少年,草廬內演說天下大勢,畫旁題小字:将軍既不相棄,亮願效犬馬之勞——《定三分隆中決策》;

第二頁,卧龍先生一身法袍,手持木劍在高臺之上作法,題字:識天文習兵法猶如反掌,設壇臺借東風相助周郎——《七星壇諸葛亮祭風》;

第三頁,諸葛軍師一身素衣立在靈堂之中,題字:蒼天既叫公瑾死,塵世何必留孔明——《柴桑口卧龍吊孝》;

第四頁,塌上躺着個黃袍的,下方跪着個紫袍的,題字:嘆先皇在白帝城龍歸天上,托孤與諸葛亮扶保家邦——《劉先主遺诏托孤兒》;

第五頁,羽扇綸巾的武鄉侯在城頭撫琴,題字: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武侯彈琴退仲達》;

第六頁,花白胡須的諸葛亮嗤笑:我本是卧龍崗一道家,三天限曾造過十萬狼牙。南屏山借東風如同戲耍,收孟獲也曾七縱七拿。适才間,斬秦朗多多勞駕,山頂上把老夫活活笑殺——《戰北原武侯鬥陣斬鄭文》;

第七頁,七星燈滅了一盞本命燈,隕大星漢丞相歸天,題字:三顧頻頻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七幅圖,畫出諸葛亮的一生。

大清自立國起,歷代皇帝皆推崇《三國演義》。□□□□哈赤起兵,馬上争天下時身邊必帶一本《三國》。民間,三國人物及故事可謂婦孺皆知,關老爺已經成了與孔子比肩的武聖人。順治九年,敕封關羽為“忠義神武關聖大帝”。本朝三年,胤禛再下聖旨,命“天下府州縣衛等文武守土官,春秋二祭如文廟儀制,牲用太牢”。

歷代皇帝追封關羽,看重的是其“忠義無雙”。內裏,胤禛最欽佩的卻是武鄉侯諸葛亮,不為他足智多謀,卻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先皇康熙爺曾說:“諸葛亮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臣者,惟諸葛亮,能如此耳”。

若論勤勉,胤禛不敢稱古今第一人,卻自信對得起列祖列宗。哪一日批折子不是六七個時辰。他為保江山安平,嘔心瀝血,如今,連親生兒子也要舍棄了。

後宮裏,還有一個女子懂他……

自鳴鐘報時,午時正刻。

“朕,要去雨花閣禮佛”,胤禛吩咐。

“皇上,您還未曾用膳吶”,高無庸犯了難。

“西南諸國尊崇小乘佛教,朕也效仿苦行僧一日,今日,過午不食”,皇帝起身。

前明時,嘉靖皇帝崇道,雨花閣幾乎成了道觀;大清尊佛,這雨花閣也慢慢改成佛寺。雨花閣內建築頗多,最少光顧的倒是藏經樓的後殿,此刻,玉墨便跪在蒲團上,擡頭,便是袒胸露乳、喜笑顏開、手攜布袋席地而坐的大肚彌勒佛銅像。

銅像兩側有楹聯一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這楹聯不知何人所提,針砭“天下難容之事”,嘲諷“世間可笑之人”,可謂用心良苦。

下午不當值,她就來此處禮佛,今日心血來潮,只想拜笑看芸芸衆生的布袋和尚。因怕被人發現,不敢燃香。宮中規矩多,雨花閣是各宮主子來的地方,她一介女官,不夠資格。

宮裏日子難熬,每一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可謂步步驚心。忽想起小賀寶,幾個月沒見,也不知胖了沒有。宮女還能盼着走出宮門,太監卻要注定老死紫禁城,但願他,平安到老。

殿外,響起串串腳步聲,竟朝着後殿而來。玉墨納罕,忙躲到佛像後,日光照不到的角落處。

一個太監推門而入,随意查看,不多時,又出去了,嘟囔着:“如此偏僻之所,想必萬歲爺是不會來的”。

胤禛要來雨花閣?雨花閣主殿為中正殿、寶華殿、梵宗樓和雨花閣,依次供奉無量壽佛、釋伽牟尼、文殊菩薩及西藏密宗三大主尊,各宮主子去的也都是主殿。藏經樓的後殿,極少有人來。

只是這一次,玉墨料錯了。

胤禛進雨花閣,直奔藏經樓而來。

進得後殿,竟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茉莉花的味道。她來過?她曾在此當值,若來過,也不足為奇。

小太監捧過銀盤,高無庸正要點香,胤禛擺手,“朕禮佛,只問心意,不必在乎旁的”。

彌勒佛本是佛教八大菩薩之一,未來之佛。到了中土,便以布袋和尚為彌勒佛之應化身。

有人問布袋和尚可有法號,和尚以偈答曰:

我有一布袋,虛空無挂礙。打開遍十方,八時觀自在。

“終究是朕,執妄了”。

高無庸躬身在後,不敢搭話。這殿裏,似是有股茶香,熟悉得很。

“讓人去體元殿,是你的意思?”

忽聽皇帝發問,高公公忙答話:“回皇上,确是奴才自作主張。奴才心思,禦茶房的沒有長進,還是請位懂的教教她們也好”。

“以後”,胤禛仰望彌勒,“不必了”,那人不願來養心殿奉茶,自己私心,留她在宮裏,終是害了她。

“嗻”,高無庸心裏掠過盤算,皇帝,可是厭了她?

彌勒佛後經幡內的玉墨,臉上一片冰涼。原來,他不想再見她。

步出後殿,造辦處執事太監汪同過來請安,呈上宮廷畫師繪制的圖樣,這次是琺琅彩瓷器。

胤禛随手翻看圖樣,“先帝創燒瓷胎畫琺琅,個個堪稱“秀雅、細致”,回去告訴年希堯,記住這四個字。綠地月季翠平碗和節節報喜壺尚可,再添一個歲寒三友,不,綠萼梅的筆筒,照《層疊冰绡圖的樣子》。再者,燒青花梅瓶一支,畫《孔明巧設八陣圖》,題杜少陵的《八陣圖》”。

“嗻……”汪同退到路旁,恭送皇帝銮駕離去。儀仗走遠,他摸着光禿禿的下巴,暗自x:皇帝的喜好何時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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