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 回到紫禁城時,已近冬日。馮渭送來幾樣擺設,其中,就有那件粉彩人鹿紋梅瓶,與圖樣相比,實物更為清雅脫俗,若非親眼所見,哪能想到世間竟有這等鬼斧神工!
這一日,不當值,玉墨正打算去體元殿看望許久未見的承歡格格,她的鶴音堂到來了訪客,熹妃娘娘的近身侍女畫屏。
“給姑姑請安”,玉墨心下一陣不安,硬着頭皮行禮。
畫屏與熹妃年紀相仿,從雍王府藩邸到紫禁城,一直跟随熹妃,宮裏哪個不知她才是翊坤宮的總管。“姑娘莫要客氣,這是替娘娘來給姑娘送禮了”,說着,命人擡進一只紅木箱,內有最上等的紅羅炭十五斤。
後宮主子都愛在手爐內加入紅羅炭,只因它絕無煙塵,熱性又持久。按宮裏規矩,皇妃一月只得紅羅炭十五斤,熹妃送的這份禮不可謂不重。除去木炭,還有一只精巧的宣德手爐,玉墨一再婉拒,偏畫屏姑姑巧舌如簧,一張口就說的玉墨啞口無言了。
二人聊了些家常,玉墨取出花茶,用琉璃杯為來人沏了杯“滿天星”,透過杯子,能看到茶葉一片片飄落,漂亮至極。畫屏一陣誇獎,“姑娘泡的茶,美名傳遍六宮,今兒得了這茶,我這個婆子也是三生有幸,謝姑娘了”。
“姑姑說笑了,玉墨進宮日子短,還要指望娘娘與姑姑多加提點才是”。
“哪裏敢說什麽提點?”畫屏話鋒一轉,“娘娘有心上折子,替姑娘讨個名分,姑娘意下如何?”
該來的終究躲不掉,玉墨直視畫屏,“勞煩姑姑代為禀報,玉墨此生,不冊不封、不入宗譜、不進玉牒!”
“好……果然是痛快人”,畫屏扶住玉墨,“莫要怪娘娘心狠!”
“玉墨不怨,四阿哥理應承繼大統!”
“姑娘,你求的究竟是什麽?”
“玉墨只求在禦茶房當差,求娘娘,保玉墨一條生路!”
畫屏沉吟片刻,“行!我替主子應了。娘娘并非狠毒之人,求的也只是自保,望姑娘,體諒”。
臨出門,畫屏眼神掃過案幾上的粉彩梅瓶,淡淡道:“前兩日,娘娘去坤寧宮請安,聽皇後提到景德鎮進了五件上等的瓷器,一件橙黃釉和一件粉彩在養心殿,另一件金黃在坤寧宮,一件青花在翊坤宮,還有件墨彩送與貴太妃。姑娘,當心吧”。
明明是六件,為何變成了五件?定是在鶴音堂的這件粉彩沒有留檔,可宮裏向來瞞不住事情,皇後娘娘想必已經知道了。這件粉彩,她再喜歡,也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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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當值時,玉墨正尋思該如何開口,胤禛見她出了神,平日不曾有過,停下筆,問:“何事猶豫不定?”
“十月初十日是和碩和惠公主壽辰,可否準奴婢為公主奉茶?”
“又到承歡生辰了”,胤禛忽想起前年與承歡一共吃的那碗長壽面,口從心生,“去吧,公主想你做的長壽面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到了晚間,見胤禛晚膳未進多少,玉墨進養心殿旁的內禦膳房親手做了碗馄饨,餡料是上好的瘦肉,多加姜末,大骨熬制做湯底,湯裏再撒些蔥末與紫菜。
她手捧食盒到東暖閣門口,本想讓馮渭呈進去,哪知馮公公堅決不肯,二人耳語驚動了裏面的胤禛,“進來!”
玉墨只得硬着頭皮進屋,取出熱騰騰的馄饨,“民間的吃食,請萬歲爺品嘗一二”。
“坐”,一個字,玉墨不敢不從,卻只坐紫檀鼓凳一角,仍不敢擡頭,眼神所及之處,仍是那片明黃的衣角。
一時間,暖閣裏只聽見皇帝吃馄饨喝湯的聲音,不多時,一碗見底了,“飯都做了,怎麽不敢呈進來?”
“奴婢……”
“又忘了,沒人時候準你叫自己的名字”。
“是”,玉墨仍低着頭,且越來越低,“砰”一聲,竟碰着桌邊了,雍正皇帝心情大好,人前穩重的玉墨也有驚慌的一面,伸手将她抱過來,“磕疼了沒有?”
玉墨輕輕搖了下頭,兩人獨處時,她仍免不了緊張,心砰砰跳個不停,“那只粉彩梅瓶,可否,可否,送去體元殿?”
“哦?”胤禛看着玉墨,想從她眼神裏看出些什麽,可什麽也沒有,她有一雙杏眼,好似一汪湖水,清澈見底,“給朕一個理由”。
“公主人品貴重,正配得上粉彩的雍容大度”。
“那你想要什麽?”
“若萬歲爺晚膳進得少了,可否準玉墨下廚做兩樣民間的吃食?”
“就這個?”
玉墨點點頭。
“好,都依你。朕,想聽白蛇傳了”,耳畔随即想起那雲遮月的嗓音,“許郎夫他待我百般恩愛,喜相慶病相扶寂寞相陪,才知道人世間有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這一回”,短短四句,已經唱盡夫妻之情。
“以後這幾句,只準唱給朕一個人聽!”他不想看見玉墨在別的男子面前淺唱低吟,那樣,他會嫉妒。
“好……”玉墨輕枕他肩頭,一絲笑意撫上眉梢,“都依四爺”。
這一晚,玉墨留宿暖閣,只靜靜躺在胤禛身旁,聽他講當年在雍邸時四處辦差遇到的奇聞異事,講到西湖時,玉墨不由得心向往之,若能在斷橋上吟唱《白蛇傳》,該是何等的因緣際會……
過了二更,她方悄悄起身,走前仍不忘替他蓋好棉被,天漸涼了,哪一天會下雪呢?
十月初十日,和碩和惠公主十五歲生辰。
過了酉時,玉墨方過去。體元殿裏依舊是熱鬧非凡,進門道賀的人接連不斷。多日不見,承歡身量又抽高不少,見玉墨提着食盒進門,忙迎上去,纏着她說個不停。
一見食盒裏的長壽面,承歡竟破笑為涕,玉墨只道她是懂事了,忙在一旁打趣道:“公主哪個山珍海味沒有嘗過,若喜歡民間的吃食,奴婢改日做一桌子給公主嘗嘗鮮”。
不說還好,說了,承歡哭得更兇,直哭花了妝容,玉墨緊着為她擦拭,想起聽聞信郡王家的格格過兩日也要嫁到喀爾喀蒙古去了,那位格格還不滿十二,眼前的承歡當真是好運氣,說不定能留在京城,常伴她的皇伯伯。
承歡将一大碗長壽面吃得一幹二淨,連湯都喝了,擺擺手,服侍的宮女嬷嬷太監皆退下,打櫃子裏拿出個楠木匣子,“這裏面有件重要的物件,托姑姑替承歡保存着”。
“好”,玉墨想她是信不過身邊的人,“公主生辰,奴婢沒有拿得出手的,就為公主清唱一曲可好?”
“還是姑姑疼我”,承歡伏在玉墨胸前,悄悄抹去眼中淚水。
玉墨輕擺衣衫,又清了清嗓子,開口唱了段《麻姑獻壽》:“瑤池領了聖母訓,回身取過酒一樽。近前忙把仙姑敬,金壺玉液仔細斟。飲一杯來增福命,飲一杯來延壽齡。願祝仙池萬年清,願祝仙子壽比那南極天星。霎時瓊漿都傾盡,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唱罷又見承歡紅了眼圈,“壽星老怎能哭阿?萬歲爺怪罪下來,奴才可擔待不起”。
承歡這才止住,破涕為笑,取笑道:“皇伯伯只怕是疼還來不及,哪裏舍得罰姑姑呢?”
“公主不可亂說”,玉墨仍看了下門口。
“姑姑莫要裝了”,承歡索性不顧樣子,盤起腿坐在炕上,“本公主雖然年紀不大,可去過幾次養心殿,看皇伯伯的樣子,猜都能猜出來了”。玉墨也不知該如何說,一時間,冷了場,承歡忽斂起笑意,握住玉墨雙手,“姑姑可是真的喜歡皇伯伯?”
“這個,重要麽?”
“非常、特別、尤其的重要!”承歡無比認真。
玉墨微微點頭,只有這時,她臉上才會露出幾分小女兒家的羞澀,聽承歡借着問道:“有多喜歡?”
玉墨盯着閃爍的燭光,有多喜歡呢?喜歡到心疼他孤寂的背影,喜歡到眼裏已經容不下別的男子,喜歡到寧願刮花自己的臉也不願嫁與果親王,喜歡到……“願,不離不棄!”
“即便是無名無份,也願意?”
玉墨點頭,名分,她從來不放在心上。對面承歡又落了淚,卻是喜極而泣,下炕就給玉墨跪下了,無論如何不肯起,“姑姑受承歡一拜!”玉墨也慌了手腳,情急之下,亦雙膝跪倒,“公主這般,讓玉墨如何受得起?”
“紫禁城裏,承歡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伯伯,只求姑姑,無論如何,都陪在皇伯伯身邊,承歡視伯伯為阿瑪,姑姑就是承歡的額娘!”說着,執意磕了一個頭。
為何承歡的話裏透着離別的意味?玉墨不解,眼前的女孩才十五歲,從來只見她笑意盈盈、承歡膝下,為何生辰之日,她會如此悲傷?“公主,可是也要指婚了?”
“姑姑也曾說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承歡,總有嫁人之日,這些年,皇伯伯、若曦姑姑、阿瑪、姑姑都百般呵護,承歡心裏明白,既生在帝王家,享了常人無法享的尊榮,也要付常人不能及的代價。姑姑對皇伯伯不離不棄,承歡無論走到哪裏,也都放心了……”
那一晚,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胤禛到時,玉墨已經睡得不省人事,而承歡抓住她皇伯伯的大手,泣不成聲,“承歡将姑姑,托付給伯伯了!皇伯伯一定要對姑姑好,若曦姑姑若知道有人陪在伯伯身邊,終能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