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 臘月二十九,玉墨生辰。自古皇宮裏只有主子們慶壽,奴才們只問年紀,不問生日。玉墨也不曾告訴過旁人,恰巧今天不用當值,就把鶴音堂上上下下打掃一番,又換上寶藍色仙鶴紋吉服,領口、袖口皆是冷梅紋,黛煙的繡工果然了得。
待日頭高高升起,果親王府的太監進門,送上側福晉備下的壽禮——文房四寶各一件。玉墨取過宣紙,提筆寫下南宋寧宗楊皇後的一首小詩“渾如冷蝶宿花房,擁抱檀心憶舊香。開到寒梢尤可愛,此般必是漢宮妝”作為回禮,又給送賀禮的太監每人一兩銀子作為打賞。她決定,這一日所見之人必定以笑臉相迎。
晌午時分,看日頭正高,玉墨在院中擺開架勢,為自己清唱一出《麻姑獻壽》:瑤池領了聖母訓,回身取過酒一樽。近前忙把仙姑敬,金壺玉液仔細斟。飲一杯來增福命,飲一杯來延壽齡。願祝仙師萬年慶,願祝仙子壽比那南極天星。霎時瓊漿都傾盡,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曲終,便停院門出傳來叫好之聲,多日未見的太醫李子誠到了。
看天氣大好,玉墨就在院中沏下一壺菊花茶,許是想念那甜甜的滋味,比往日多加了些糖。
李太醫自然不是空手來的,忙獻上壽禮,上等棉料宣紙一刀。茶香四溢,玉墨奉上茶盞,笑問他是如何自己生辰的。
“猜的,你信麽?”李子誠接過茶杯,聞了幾許香氣,方飲下喉。
“信……”看他無意明說,玉墨便不問了,“院外偷聽我一段唱,又在這裏吃茶,李大人這禮送得不虧”。
“玉墨,”李大人放下茶杯,定睛道,“你,終究還是跟了他”。
玉墨臉色一僵,先是不語,而後嘴角扯出一絲笑意,淡淡的,“大人會瞧不起玉墨麽?”
“當然不會!”他說的斬釘截鐵,“我李子誠絕不會看不起朋友!”
“謝…了…”,玉墨起身,深施一禮。
李大人擡頭望天,幽幽道:“那日我當值,因周太醫偶感風寒,是我進的養心殿為皇上請平安脈。下殿前,皇上問你往日身子還有什麽不适,我就猜到了。”
“那大人怎麽說?”胤禛想問的是她的肚子為何還沒有動靜。
“我說,我說你生來帶着不足之症。恐難生兒育女。皇上沉思片刻,問你是否知曉,我答“怕是猜到了”。
“知道也好”,菊花茶再香甜也遮不住她心中的苦澀,她在熹妃面前喝下藥時就想到總會這麽一天,此刻聽到,除了苦澀,倒有幾分心安,“世事無常,随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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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你喝下的藥雖歹毒,可後來在體元殿又吐了一些,若仔細醫治,或許還有希望”。
“不必了!”玉墨回身走進屋子,“若無別的事,大人請回”。
李子誠離去時,她仍站在觀音像前,沉默不語,身形看去,何其單薄,本是壽辰,卻只得獨自為自己慶生,怎一個凄涼!
觀音像面前,玉墨恭恭敬敬上了三支香,仰望菩薩悲憫天下的絲絲笑意,她跪在蒲團上,叩首,“民女佟玉墨,求菩薩保佑,一…世…平…”,那最後一個“安”字還未出口,忽聽由遠及近傳來呼聲,“姑姑,不好,出大事了”。
來的人是黛煙,冬日裏竟跑出了汗,進門便呼:“萬歲爺的碧水碟白木蘭花碗,碎了一角!”
玉墨也覺眼前一黑,養心殿的都知這木蘭茶杯是萬歲爺最心愛之物,初入禦茶房,高無庸便耳提面命,茶杯若出了差錯,神仙也救不了性命。
二人匆匆忙忙趕到禦茶房,路上,一陣朔風吹過,天,竟陰了,紅牆碧瓦,在她眼中,竟似催命的鬼差。
見到白木蘭花碗的杯托,玉墨的心也是跟着一沉,加害的人太過歹毒,杯托底部碎成兩端,用極濃稠的蒜汁粘連上,遇水才會斷裂,平時茶杯就在杯托中,看不出來,若奉茶的人将茶杯奉上,第一個發現的就是皇帝,禦茶房十八個宮女,誰也跑不了,此人好歹毒的心腸!
一旁的绛雪早吓得險些暈了過去,一班奉茶宮女皆跪倒苦苦哀求,一時間,禦茶房裏一片愁雲慘淡,此地就在養心殿後堂,臨近新年,無人敢啼哭,若抓住,只怕要被打斷腿的。
玉墨呆呆立着,身後那十七張如花似玉的臉孔,她不敢看,害她的人想必就在其中,為達目的,不惜賠上禦茶房所有人的性命,真的就不給她一條活路?
日落西山,玉墨手捧托盤走進東暖閣,虎皮楠木托盤上,只有一只杯托,好精致的碧水碟白木蘭花碗,當年若曦親手設計的,胤禛視若珍寶,她從來都知道的。胤禛會如何懲罰,她已經不在乎了,一切因她而起,要罰,就罰她一個人!
玉墨走到書案前,跪下,雙手高舉杯托過頂,“奴婢佟佳氏,治下不嚴以至鑄成大錯,求萬歲爺,責罰!”
寂靜之中,傳來皇帝不怒自威的聲音,“當初朕貶你去辛者庫,所為何事?”那聲音無喜無悲,卻令人心驚膽顫。
“品—性—不—端—”,玉墨放下托盤,以頭點地。
“禦茶房一十八人,還有誰牽涉其中?”聲音又沉了幾分,越發讓人不寒而栗。
“只奴婢一人!”
“賞……”說是賞,其實就是罰,不過是因為年節,圖個吉利改個說法罷了。
“謝—主—隆—恩”,四個字已經道盡他們之間的距離,兜兜轉轉,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生殺予奪只在一念之間;而她,依然是微不足道的奉茶女官。一句“品行不端”就讓一切回到原點,原來,什麽都沒有改變。她,默默退出養心殿,最後一抹日光照在臉上,映着滴滴流下的淚花,輕念“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而他,手上禦筆滴下一滴墨汁,染黑了宣紙上的字跡: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那是若曦離去後,他為若曦寫下的詩句,“若曦,你從來都在朕心裏,不曾離開”……為何心底仍是莫名的抽痛?
生辰之日,玉墨卻跪在東暖閣外,看雪花飄落,看人進人出,看燈亮燈滅,聽侍寝的小主陪皇帝談笑風生,聽出入暖閣的人腳步匆匆。
玉墨只安安靜靜的跪着,目光所及,只有自己這身寶藍色的袍子,此刻看來,何等諷刺!雪漸漸大了,袍子上的冰花越積越多,已看不出原來的色彩。朔風打在臉上,如刀鋒劃過,生疼。
這場雪直下了整整一夜,除夕迎來瑞雪,豐年之兆;三更天,胤禛走出東暖閣時,看到的卻是倒在雪地中的玉墨,蜷縮着,好似嬰兒一般,嘴角還挂着絲絲笑意,沒有皇上口谕,這一夜,無人敢上前為她遮風擋雪。
東暖閣外,皇帝神情陰晴不定,剛進養心門的弘歷見狀,便道:“吉時将至,不如今年且饒了她,皇阿瑪意下如何?”
“就依皇兒!”一轉身,胤禛又變回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無上的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