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 雍正八年,元月初一,乾清宮開筆大典。胤禛取過康熙爺禦筆,親筆寫下“福”字賜予諸王公大臣。宮裏的太監、宮女也依次分得荷包一個,裏面或金或銀或玉,運氣好的,比年俸還要高,今年的賞賜,唯獨少了禦茶房一十八名奉茶女官。
下了乾清宮回到養心殿,諸軍機大臣也進來為皇帝慶賀新年,宮女依次奉茶,果親王允禮不見玉墨,便問黛煙。黛煙只答姑姑身子不爽,屋裏休息。允禮不疑有它,打趣道:“怕是本王找她要回禮,躲起來了吧?”
“什麽回禮?”胤禛更衣完畢,剛打後堂進來。
“玉墨生辰,臣弟側福晉可是送了上好的紙墨筆硯,她用南宋文宗楊皇後的“層疊冰绡”就打發了,臣弟自告奮勇,替側福晉要回禮來了。”
“哪天?”胤禛面色一僵。
“前兒,臘月二十九阿!”剛說完,允禮就意識到,事情、好像、不太對勁,皇兄的臉色怎麽那麽難看阿!
鶴音堂中,黛煙正陪玉墨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只是她一個人說話,玉墨則在書案前寫字。那日得四阿哥求情,死罪已免,活罪卻難饒,先是罰俸一年,接着罰跪在坤寧宮前高聲背誦《女訓》十遍,錯一個字,戒尺打左手一下,再錯一字,打兩下,錯第三個字,打三下,各宮都派領班女官來觀刑。
“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鹹知飾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飾,愚者謂之醜;心之不修,賢者謂之惡。愚者謂之醜猶可,賢者謂之惡,将何容焉?故覽照拭面,則思其心之潔也;傅脂則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則思其心之鮮也;澤發則思其心之順也;用栉則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則思其心之正也;攝鬓則思其心之整也。”
戒尺一遍一遍打在玉墨手上,卻疼在心裏。
行刑完畢,還要俯身高呼“奴才謝主隆恩”,各宮領班女官紛紛退去,留下滿地的嘲諷。玉墨踱步走出坤寧門,路上遇到的宮女太監皆視她為瘟神,遠遠避開,西六所門前長長一條甬道,竟無人與她攀談。
她走了一路,鮮血也滴了一路,朔風中,吹散了發髻,幾縷青絲随風飄蕩,更顯狼狽。途經養心門,門內太監宮女們都是相熟的,一個個卻不敢踏出門檻半步,绛雪正要入內奉茶,遠遠瞥見玉墨失魂走過,自己也紅了眼眶。
進得養心殿,皇帝正與保和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張廷玉議事,張大人年界六旬,免跪受筆錄,賜一幾案謄寫聖旨。此刻,君臣議事已畢,正在閑聊各地掌故,绛雪與其他宮人換茶,不免帶進來涼氣,張大人素來體弱,不由得噴嚏連連,諸奉茶宮女吓得不輕,張廷玉遂安慰:“臣老矣,讓各位姑奶奶受驚了”。
胤禛掃見绛雪一臉愁容,“當差也不盡心,還不謝張大人寬宥”。
“奴婢知錯”,绛雪與一班宮女給張廷玉行禮,“今日朔風連連,奴婢方才瞥見玉墨姑姑打門前經過,狀似落魄,心內不忍”,話一出口,绛雪便知說錯了,忙跪下求饒。
一時間,養心殿內寂靜一片,張廷玉為外臣,後宮的事輪不到他開口,龍書案後的雍正皇帝也不發話,他面色如常,心內在想些什麽,卻無人能猜出一二,這時,胤禛微微側過頭,将眼光放到玻璃窗外,果然,陣陣狂風吹起了屋檐上的舊雪,漫天飛舞。
回到鶴音堂,玉墨左手鮮血已染紅了衣袖,不打右手,只因還要罰抄寫《女訓》五百遍,挂在各宮宮女住處,以示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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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訓》全文一百六十九個字,五百遍就是八萬四千五百個字,玉墨自醒來,便不分晝夜抄寫,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最後一筆寫完,她将書案上的毛筆硯臺悉數扔出門外,就此封筆。
鶴音堂裏的事情終究傳到了養心殿,胤禛掀翻了眼前的茶杯,整整一杯滾燙的茶水全部潑在玉墨身上,自此,懲戒一日多過一日,動辄罰跪養心門。
玉墨從不求饒,每一次,只俯身淡淡道“謝—主—隆—恩”,哪知,胤禛一日比一日煩躁,加之江南鹽漕兩運驚天弊案,養心殿裏整日陰氣沉沉,伺候的都是步步驚心。
弊案查清之日,兩個二品大員被當堂摘掉頂戴花翎,拉出去斬首。皇帝動怒,殿內兩個小宮女竟活活吓昏了過去。
那一日,玉墨又因“恣意妄為”而被罰跪在養心殿外,彼時仍是春寒料峭,天卻是格外的藍,如水洗一般透亮。玉墨擡頭,忽看見一路北飛的雁群,又是一年開始,她來到紫禁城整整八年,兜兜轉轉,仍在原地,本以為他視自己終有些不同,換來的卻是種種重罰,低下頭去,眼前的就是左手心中的道道疤痕,也好,時刻提醒自己,沒有心,就不會痛。
也不知跪了多久,眼前又出現一雙朝靴,“姑姑,怎又被皇阿瑪罰了?”擡頭看去,卻是四阿哥弘歷,身後還站着五阿哥弘晝。
玉墨不語,多說無益,她自認眼前兩位阿哥斷斷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女官去向天子求情,宮裏的人最為現實,不會有人為一個失寵的宮女再費心思。
弘歷皺了皺眉頭,轉身邁步走進養心殿,弘晝卻蹲下身,如市井小民,哪裏還有一個皇子的威儀,四下看去,打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豌豆黃,南城致美齋的,絕對正宗,趁着沒人,趕緊吧!”
玉墨自認與弘晝不熟,見他如此,到有些疑心,“五阿哥與奴婢攀談,若被皇上知道,也要受牽連,快些進殿去吧”。
“四哥進殿,就是去擋衆人悠悠之口,養心殿的奴才,哪個敢多嘴?還是姑姑你人緣好,十七叔跟他側福晉都求到熹妃娘娘的翊坤宮了。”
“謝娘娘挂懷”。
“謝什麽?”弘晝輕擺了擺手,“宮裏的人人一雙富貴心,個個勢利眼,娘娘讓四哥出面,說到底也是為了她們母子”。
“奴婢不懂”。
“姑姑冰雪聰明,怎會不懂?伺候的都看得出來,皇阿瑪待姑姑,确是費了心思,如今不過是在氣頭上,一罰再罰,高興的只有坤寧宮,熹母妃怎會讓皇後娘娘稱心如意?”平日見五阿哥嘻嘻哈哈慣了,卻原來,他比誰看的都透徹,大智若愚,正如他這般。
玉墨低下頭,只覺得喉嚨早已渴得生疼,“五阿哥快進去吧,他日若見到果親王,替奴婢道聲謝!”
“都說當年馬爾泰·若曦被罰跪禦花園,皇阿瑪冒雨探望,為她擋風遮雨,那一幕感天動地,才換來若曦姑娘生死相許。姑姑,聽了這些,可會心酸?”
玉墨不由得苦笑,紫禁城裏哪個不知胤禛的心思!她的恩寵與失寵,皆因若曦而起,心痛到夜夜不能寐,可又能如何?“在萬歲爺心裏,沒人比得了若曦姑娘,從前是、現在是,将來還是!玉墨雖愚笨,卻有自知之明!”
“可姑姑有沒有想過,皇阿瑪為何一罰再罰,卻不肯做個了斷?若真是恃寵而驕,如年羹堯一黨,早就人頭落地,為何還留姑姑在養心殿?我看,皇阿瑪都看不清自己的心”,五阿哥起身,留下若有所思的玉墨,進殿去了。
堂內,弘歷陪胤禛說話,言語之間并未提及殿外罰跪之人,弘晝進到堂前行禮請安,“今兒天色大好,兒臣進門前還看見雁群北飛,皇阿瑪勞累許久,何不去禦花園走走?”
“也好”,胤禛雖看重弘歷,最疼的卻是這個有些放蕩不羁的幺兒。高無庸忙取來貂皮大氅,為胤禛披上,方步出養心殿,便聽到陣陣咳聲,遠遠看去,正是玉墨單薄的身形,北風起,天,竟有些陰了。玉墨所跪之處正是風口,如今被風兒吹得有些支持不住,分外惹人憐愛。
胤禛經過她身邊,不知不覺間放緩了腳步,玉墨眼前,飄過一片明黃衣角,她忽覺陣陣暈眩,佝偻起來才算穩住身形,一低頭,卻見地面上有了滴滴血跡,竟是打嘴角流出的,明黃已然走出養心門,地上的血跡,終究是沒有人留意到。而她,聲聲冷笑,那笑聲傳到前邊,高無庸吓得變了臉色,皇帝忽停下腳步,遲疑片刻,又朝禦花園而去,為何他心底掠過一絲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