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 二月初二,龍擡頭。
神武門西側夾道內,佟家的嗣子佟少霖隔着木栅欄給玉墨行禮請安。佟少霖年界十七,如今在左翼宗學讀書,成績麽,倒也平平。
“長姐怎清瘦許多?”三年前此地初次相見,佟少霖還是個豆芽菜,如今已比姐姐高了多半頭,大人模樣了。
“姐姐病了幾日,已無大礙”,玉墨随身一個包袱,守門侍衛過來查驗,佟少霖忙悄悄遞上孝敬的碎銀子,三年來,一直心照不宣,每次姐弟二人相見,侍衛太監們都很客氣。包袱裏是件馬褂,她請黛煙做的,針腳功夫極好,袖口領口處暗繡竹紋。玉墨遞與弟弟,又加了個眼色,“如今你醉心雜學,平日多在外面,自己多留心”。
這三年,佟少霖念書上未多放心思,倒是喜歡上農牧水利等雜學,他經營有方,自家田地從幾十畝變為百多畝,且不加佃戶的租子,在京城裏已小有名氣,“長姐……”玉墨的意思他自是明白,那件馬褂裏一定夾帶銀票。
“你不小了,也該娶妻,長姐出不去紫禁城,不能親眼看你成親。這馬褂,就是長姐的賀禮”,馬褂內藏有銀票千餘兩,夠京城尋常人家三十年的花銷,“咱們家不是大富大貴,可該花的銀子還是出得起,聘禮上莫要小氣”,千兩銀子已是玉墨所有積蓄,宮裏發財的路子不少,她卻不願去趟渾水。八年下來,只攢得千餘兩,旁人是不會信的。
“這……”佟少霖一摸後腦勺,顯出幾分俏皮,“讓長姐操心了”。
“雖說娶妻娶賢,可長姐還是願你能娶個合自己心意的,一輩子還長,兩口子好好過日子,方是正理”,看弟弟滿面通紅,分明,有心上人了,“你若有喜歡的,就請族裏的長輩去提親,長姐等着你的好消息”。
“好”,佟少霖喜笑顏開,忽又想到什麽,斂起笑意,“阿瑪,仍沒有書信”。
玉墨不以為意,輕擺手,“上次阿瑪走到安南,那裏是番邦屬國,想必,已經下南洋了”。
一陣冷風吹來,玉墨不住輕咳,只聊了幾句,便與嗣弟告別。見少霖走遠,方攤開手心,一抹刺眼的紅色。
紅牆碧瓦,每日所見的風景皆因心境不同而不同。玉墨緩步走在西長街上,扶着宮牆,一低頭,淚水落在石板之上,她的阿瑪佟克禮當年離京時,有過約定,若半年沒有音訊,就是羽化成仙。
“青山入官舍,黃鳥度宮牆。若到銅臺上,應憐魏寝荒”,玉墨仰頭,長笑一聲,那笑聲裏幾分悲憤、幾分凄涼,這重重宮牆,不知困死了多少人,她想走出去,卻是不能了。
“佟佳氏”,身後響起一聲呵斥,卻是皇後的貼身宮女巴雅爾氏,名叫靜蟬,“舉止無狀,瘋瘋癫癫成何體統?”
“體統?你若知道體統二字,為何不給本女官請安!”玉墨雙手負在身後,“佟佳氏也是你叫的?巴雅爾氏,你是何品級?”
巴雅爾氏咬牙切齒擠出兩個字“昭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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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七品,為何不見了本女史不行禮?”見對方有了忌憚之色,玉墨攏了攏發絲,冷笑,“難不成,要讓旁人說坤寧宮的奴才背着皇後娘娘時,連個禮數都不懂!”皇後的人必然不會給她好臉色,今時不同往日,她也沒什麽好怕的。
宮中等級森嚴,巴雅爾氏再不情願,也要勉強行個禮。她是滿洲鑲紅旗,出身三年一次的大選秀,她自知家事容貌平平,就自請為女官,一如當年的玉墨,本以為也能得皇帝高看,到養心殿伺候,誰知陰差陽錯,到了皇後身邊。五年下來,雖是皇後的貼身宮女,品級只從八品晉為七品,女官晉升之路極難,還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進一步。
平日的玉墨段不會口出惡言,今天,她倒想出口惡氣,誰讓眼前人自己找上門來,“既知道尊卑,就別壞了宮裏的規矩。不服是嗎,我是五品,你是七品;我出身上三旗,你是下五紅旗。巴雅爾氏,你拿什麽跟我比!”
“你……你……”巴雅爾氏擡手直指玉墨,“打狗還要看主人,皇後娘娘斷不會讓坤寧宮的人受委屈”。
“我佟佳氏連辛者庫都呆過,還有什麽好怕的。你是中宮的貼身宮女,卻并非心腹,中宮可會為了你而降罪于我,真真的大笑話!怪不得奴才們喜歡仗勢欺人,原來竟是這等痛快!”玉墨轉身,大笑而去。
☆、無
? 冰雪消融,春天仍是一日日近了。紫禁城禦花園裏的玉蘭花盛開之日,玉墨卻倒下,一病不起,毫無一點征兆。
那一日發生的事情,黛煙回想起來仍覺驚心動魄:皇上與軍機大臣內堂密談,一般伺候的在外面收拾杯碟茶盞,玉墨手捧托盤,剛走了兩步,身形一晃,直直跪了下去,還沒等黛煙上前,但見她一口鮮血悉數嘔在茶碗中,身子卻死死護住盤中的碧水碟白木蘭花碗,将托盤平平穩穩放在地上,而後一頭栽倒在旁邊,昏死過去。
黛煙失聲尖叫,驚動了內堂裏的君臣,還道是來了刺客,等胤禛出來,養心殿裏已經密密麻麻站滿了軍機大臣與侍從、太監、宮女。胤禛看見倒地的玉墨,驚呼“傳太醫”,抱起人兒就往東暖閣奔去。抱在懷裏,方發覺,這才幾個月,居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清水擦去臉上胭脂,面色何其慘白!
“這幾個月,她是怎麽過來的?”胤禛問話。
“奴婢确實不知”,黛煙就跪在床前,“姑姑不準人進鶴音堂,當差時,姑姑也……不再開口”。
“那就把你知道的一樁一樁跟朕說清楚!”
黛煙不敢隐瞞,從承歡出嫁說起,将茶杯之事一一禀報,再到後來的種種懲戒和旁人的奚落,每說一件,胤禛握着圍欄的力氣便重一份,玉墨的雲淡風輕激怒了他,他的暴怒又讓玉墨裝作不去在意,為什麽要彼此傷害!他是九五之尊,君臨天下,除了若曦,何時對一個女人花過心思!他以為,玉墨終究會退讓,終究會放下身段讨他歡心,不曾想,她會這般倔強,用柔軟對抗他的強硬!他,終究還是害了她……
李子誠進暖閣時,胤禛生生掰斷了圍欄的一段木頭,萬歲爺暴怒,連高無庸都怕得瑟瑟發抖。“許臣診治…”李太醫上前,神色如常,侍奉的人皆退下,只留高無庸、黛煙與绛雪一旁伺候。
床榻上的玉墨似是噩夢連連,淚水打眼角一滴滴落在枕上,偏她在昏迷之中仍苦苦隐忍,哭得這般安靜,這般,讓人心疼。
“李太醫,如何?”胤禛邊為她拭淚,邊問,已然亂了心思。
李子誠取出銀針,在她右手食指指尖紮了一針,玉墨先是吃痛,片刻後不再哭泣,靜靜睡去。“脈象上看,女官是寒氣進了身子不得發散,又郁結于心,這病已經拖了好些日子,若非她強忍着,早就垮了”。
“可有什麽法子?”
“臣萬死!”李太醫說得嚴重,低下去的神情卻滿是戲谑,九五之尊又如何,他也要替玉墨讨個公道。
“快說什麽法子?朕都依太醫!”
李太醫似是躊躇,無奈皇帝一再催促,才開口道:“姑娘體質陰寒,如今寒氣在身子裏發不出去,臣有一古方可治,但需一味純陽的藥引子……”
“什麽藥引子?”
“乃是,乃是龍血!”
此言一出,高無庸等人忙跪下高呼“不可”,讓萬歲爺自傷肌膚,他擔待不起這個罪過。胤禛輕挽過玉墨的手,手心處一道道疤痕分外刺眼,可是當日罰背《女訓》時被打的?那日他在做什麽,仍是在養心殿裏忙着見大臣、批折子,也曾隐隐聽見她的背誦之聲,平仲淺和,不見悲喜;那時他在想什麽,想着過兩日她會低頭認錯,誰知他給她的懲罰,一概接受,卻不曾低頭。他早猜到茶杯之事另有隐情,可他選擇不聞不問,只因那是若曦親自設計的,在他心中,沒有人比得了若曦,他也不要任何人比得了若曦!
“就依李太醫,此事不得外傳,違令者,斬!”一錘定音,李子誠眼前閃過那片明黃衣角,心下掠過些許安慰,“玉墨,他對你,終究,也動了真心……”
這一日起,玉墨便留在東暖閣養病,黛煙也從禦茶房抽身,照顧她的起居。暖閣住着位無名無份的主子,後宮中再起波瀾,往日認得玉墨的紛紛上門看望,結果都被擋在外面,轉而求其次,趁機向黛煙打探消息。黛煙只對翊坤宮的小太監說了實情,全因玉墨一日清醒時告訴她“熹妃娘娘的人,如實相告”,其實所謂“實情”早就傳遍了東西六所,瞞是瞞不住的,玉墨謹守着當年的諾言,她心裏清楚,後宮中,能依靠的惟有翊坤宮的熹妃娘娘。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玉墨的病好得極慢,起初每日清醒不過一兩個時辰,大多時昏昏沉沉睡着。都過了好幾日,還道自己身處鶴音堂,那日自噩夢中驚醒,她拉住黛煙便問木蘭花碗怎樣了,得知完好無損,身子一斜,又昏睡過去。
胤禛每日批完折子會過來坐上一會兒,看到的全是她的睡顏,一如往常的安靜,只偶爾聽見她口中呓語,說得最多的卻是“茶杯”與“四爺”幾個字,兩個多月的煎熬,終究熬不住了。
鶴音堂裏的東西陸陸續續搬進東暖閣,其中就有那支粉彩人鹿紋梅瓶,窗外,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粉紅一片。
待到春末,玉墨的身子已好了七七八八,胤禛每晚過來,她都知道,卻只能假寐,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直到那一夜,久久聽不見胤禛的動靜,她才悄悄睜開眼,見他竟靠着圍欄睡着了。為他脫去朝靴與龍袍,取來溫熱的布巾為他擦拭臉龐,剛要起身放下窗幔,“睡着了”的皇帝卻忽然睜開眼,将她抱在懷裏,“你騙朕這麽多次,讓朕還一回,不準生氣!”好賴皮的神情,可玉墨,喜歡。
窗幔落下,隔開了外面的紛紛擾擾,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仿佛一對尋常夫妻,對視着,用纏綿來形容此刻再貼切不過。胤禛撫過玉墨左手上的傷痕,一遍又一遍,“還疼麽?”
“不疼”,這幾個月過的渾渾噩噩,手被打了多少下,早就不記得了。
“那心呢?還痛麽?”
玉墨,終究,點了點頭,她不想騙自己,心,也騙不了。
胤禛一把攬過她,撫着她的背,輕輕的,“朕答應你,絕不會再有下一次!且信朕一回,可好?”
一滴眼淚打玉墨眼中流出,沒入上好的絲綿枕頭裏,不見了蹤跡。心,沒有那麽痛了,面前的男人不善言辭,卻是言出必行之人,一切盡在不言中。“滿朝的文武大臣,後宮的妃嫔阿哥,服侍的太監宮女,他們都怕朕,因為他們都有求于朕,但你不怕,你不求榮華、不求富貴,可朕卻怕了,朕怕看不懂你的心思。玉墨,朕對你坦誠,可否也跟朕說說真心話?”
“玉墨不求榮華富貴,只因玉墨貪心,玉墨求的是日日能看見四爺,天天陪在身邊,若有一日,玉墨先行一步,可以含笑九泉,可以到四爺去過的地方看看,可以到斷橋再唱一曲《白蛇傳》…”她直視他的眼睛,眼底是滿滿的真誠。
“傻瓜,你才多大,哪有咒自己的道理?”胤禛長嘆一聲,鐵漢也有化為繞指柔的一天,“若有孕,就得冊封,上次與你提過的,“懿”字,如何?”
“玉墨生來帶着不足之症,早年一位道長的預言一一靈驗,玉墨,恐難生兒育女”。
“且讓李子誠試試吧,朕再努努力…”一句話,說得玉墨粉面通紅,胤禛卻喜歡她的羞澀,像極了出嫁的新娘,既生澀又妖嬈,讓他怎麽都忘不了,這兩個月翻了幾次牌子,都只為發洩,恍惚間,總覺得身下的女子是玉墨,一遍一遍喚他“四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