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骨埋沙

? 嘉洛沉沉地睡着,微阖的雙眼上一對纖微濃密的睫毛在他臉上倒映出菁華的歲月。我感謝他在最美的時候讓我遇見。

我衣不解帶地待在他寝室照看了三天,陰霾的天攜淅淅瀝瀝的雨聲也響了三天,雨滴晝夜不分地下個不停,像決堤的黃河之水。我終日關上寝室的門,屋內頓時如黑夜一般灰暗,沉花不得不在白天裏也點亮白瓷燭臺裏的燭火。

第三日,沉花過來送飯菜時看到清早送過來的清粥我又滴米未進,紅着眼睛泫然欲泣地勸慰我。

“姑娘飯也不吃,日日夜夜在這邊等着終究不是辦法,不如先回去歇着,這有我照看着,不會有事的。”

我不肯,她又勸,“姑娘可別等公子醒了反而把自己熬壞了呀。”

我還是不肯。無論她如何說,我都聽不進半分,沉花也只得喟嘆地搖頭走了。

嘉洛的寝室裏挂着一幅我的畫像。畫像中我一身鮮紅的曳地長裙,手持着酒盅兩頰漾出桃粉色,一臉窘樣,已是酣醉如泥。那是我第一次飲酒,喝的正是團圓節前後開得最旺,釀得最香的桂花酒。嘉洛說我微醉的樣子最動人,可我看着自己的畫像卻有種陌生感。我昂頭閉上眼睛,讓欲奪眶而出的眼淚逆流回去,指尖仔細地撫摸着他每一筆每一畫勾勒出的用心和動情。

“石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第四天,外面傳敲門聲,然後是宋慈的聲音,渾厚有力。

我張了張嘴巴,幾日不說話,我的聲道器官都變得遲鈍了。我的腦袋生疏地判斷我将可能說出的話,然後做出選擇再将命令傳到我的喉嚨裏,幾次張了張嘴終于發出了粗啞的聲音。

“進來吧。”

門被“嘎吱”一聲推開了,聽來格外沉重,陽光像女子姣好的面容迎面而來。我有幾日未曾見到光芒了,而這道陽光好似揭開了一段蒙塵的往事,事實的真相讓我不得不緊閉雙眼,用一小段的緩和期來調整我一時無從适應的差異。

天放晴了,水蒸氣夾雜着泥土和雜草的芬芳撲鼻而來,一道熾烈的光亮帶來宋慈高大的身形。

這兩日他加大了邊關的防守,嘉洛的寝室內外更是裏外三重地嚴格把關,簡直成了驚弓之鳥。

“大夫說公子今天可以醒來,姑娘不妨先回去歇着等候好消息。”

“是沉花叫你來勸我的吧。”

“說是也不全是。我來時見你那小侍婢哭紅了眼在門外徘徊呢。姑娘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別人考慮下吧。”

“謝将軍關心,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宋慈沒再堅持,好似我的執着在他的意料之中。門外突然傳來嘈雜聲,幾個身影魚貫而入,三個老郎中被粗暴地扔在地上,身後立着的身影擋住了大片的陽光,其中一個就是施将軍。

“庸醫,你們不是說公子今天可以醒來嗎?怎麽都這時候了還沒醒?”

三把老骨頭連連倒退,幾乎是連跪帶爬地爬到嘉洛床前,擡起枯幹的手臂為嘉洛號脈,其中一個哆哆嗦嗦地解釋。

“将軍,公子乃是被神器所傷,要換成平常人早就一命嗚呼了,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了。至于什麽時候能醒,還要看公子本身的生存意志呀。”

“放屁!”施将軍“呸”了一聲聽不得解釋,武斷地道,“自己無能還到處塞責,公子今日如果不醒,我就砍了你們的腦袋喂狼。”

其樂城的百姓本來就怕狼,這一聽說拉出去喂狼,幾乎都吓得哭了出來。

“将軍,我們确實已經盡力了呀,公子大富大貴肯定會醒的,這急不得呀。何況今天還沒過完,将軍怎麽就能斷定公子今日不會醒來呢?”

其中一個老郎中在幾番思想掙紮後嗫嚅地道出,言語有些閃爍,腦袋拉得跟鹹菜似的。

“你……”施将軍目眦欲裂,一句話掐在喉嚨瞪得面紅耳赤,一把拔出劍來二話不說就架在老郎中脖子上,“我這就砍了你的腦袋挂在公子床頭,公子一向不喜殺戮,見到如此肯定會醒來。”

老郎中吓得兩腿一軟跪在地上,其他的兩位見勢也跪倒在地。施将軍揮劍欲落,手腕被宋慈一把抓住,“施将軍何必如此沖動,留他們一命對我們百利無一害,徒增殺孽終究不好。”

“我不過是吓吓他而已。”施将軍頭懶得一回,手一收,利劍回鞘,冷哼了一聲:“沒用的東西吓成這樣。若公子今日沒醒來,我還是要殺了這幫庸醫。”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醒來的。施将軍無需氣急敗壞地在這為難這幾個大夫。”

“哼,你到底不是跟随公子鎮守邊關的怎會體會我們的心情,說話才會這樣情薄。可眼下事到如此,公子一日不醒就一日無人主持大局。我等日日提着腦袋準備随時反叛朝廷,你要貪生怕死現在就趕緊回去拾掇拾掇帶着你的弟兄們走人。”

“施将軍何須這樣口出為難?我等絕非貪生怕死之輩,若有變故更不會茍活于世。”

宋慈雖不甘示弱可也不願與他争辯。

嘉洛秘密養了一批死士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這次兩對人馬相見怎麽看都有搶風頭的嫌疑。

“唉唉唉。都少說兩句吧。”見兩人互不相讓,寝室的氣溫也逐漸下降。終于有一人出來拉勸了,“都為公子效力,所謂唇亡齒寒,你們在這争口舌之快有什麽用呢。”

說罷往我這看來,雙手作揖,恭敬地說:“在下李及岸見過姑娘。”

我連忙起身,推手婉拒。他的長相如果按民間的輩分來算,他長得像我的長輩,“将軍行如此大禮,折煞我了。”

他一笑,清了清喉接着說:“那日在沙漠中的場景我等都看在眼裏,姑娘待公子情深意重我等欽佩不已。我也知姑娘絕非凡體,定有能力救公子一命。只是眼下有一事事關數和應城百姓及将領們的存亡,還請姑娘能盡綿薄之力為我等解憂。”

“你說。”

李及岸将一塊玉石放置在我手中,我一眼就看出這塊就是那日嘉洛所捧的玉石,連以假亂真的次品都稱不上。

燕歸玉是狼族的聖物,據說可令人起死回生。可眼前這塊不過是塊普通的玉石,根本不是汲取天地精華的靈物。

東煌一心想取回燕歸玉救得銘樟一命,免她再受噬血之苦,可弘治卻拿一塊假貨過來歸還還口口聲聲道,希望總結秦晉之好,動怒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他遷怒嘉洛又何必下此狠手,要了他的三魂七魄呢?

我将石頭攥在手心,這塊幾乎要了嘉洛性命的石頭。

“姑娘可知這塊玉石乃是奉還前夜太子的手下送來給公子的,不過是塊贗品,其用心姑娘應該明了。如若不是姑娘那日在場救得公子一命,這和應城早已是血染風沙了呀。姑娘對公子之恩就是對我等之恩,只不過眼下所求之事,怕是會讓姑娘覺得負義。”

“嘉洛是的事就是我的事,但說無妨,沒有盡綿薄之力,只有盡力。”

“謝姑娘。那日假玉之事徹底激怒狼族姑娘也知。自姑娘到來,公子取得鬼行草狼族已有多月未曾襲擊。不想這兩日城外每日都有兩名将士被狼咬死,村裏百姓們的牲口也連夜遭受襲擊,或咬死咬傷,怨聲載道。狼族并非凡族,我等确是凡胎,對付狼族實在力不從心,只求姑娘能伸援手。”

我有三日沒出門了,對窗外的事兩耳不聞,不想竟發展到如此地步。先前我對天狼族還抱有敬重之心,可他們所做之事開始讓我有些鄙夷。我和東煌的梁子早已結下,他不主動來找茬我去找他也是遲早的事。現在,我倒是想看看是固守天界的天狼族狠絕還是恪守三清幻境的鲛婆族厲害了。

“這事就交給我。”

“謝姑娘。”

李及岸又再次作揖鞠躬道謝,他的禮數讓我覺得有些吃不消。我叫他眉頭依舊緊鎖,神色仍然凝重。

我知事情似乎不止這麽簡單,宋慈日夜派人把守寝室外,連一只蒼蠅都不放進,門外巡邏的侍衛也多了兩倍之多。我猜也猜得到他們是在防範弘治一行人,弘治想置嘉洛以死地已是明擺之事了。邊關的數十萬将士及死士冒死牽制住弘治的兵馬,這也只是權宜之計。不管嘉洛醒不醒來,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了,已是箭在弦上了。

或許從一開始事情就算好了每一步該走的步驟了,由不得你去反抗。

原來生存準則真如此殘酷,我這才第一次領悟。

李及岸說,昨夜弘治的一個随從連夜逃出報信搬救兵去了。不過今早已被宋慈手底下的死士在城外的一片林子裏就地正法了,腦袋被砍下來領賞去了,現下他們将弘治軟禁起來。其樂城那邊的國師已得到風聲加派了軍馬日夜兼程而來,不出三日就要到了。如果到那時候公子還不能醒來的話,那麽他們就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為之了。

我聽出他們口中的凜然之氣及大無畏,死士到底是死士,是長在懸崖邊上的野草。我問到了弘治現在被關押在一處地牢中。我決定去一趟,去看看這個用心險惡之人憑何洋洋得意。

去時,我想起了嘉洛那日說的話,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是呀,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弘治被關押在距離沙漠最近的一座地牢裏,而他所囚禁處是最底層的囚牢中。宋慈拿了一把火把引路,帶我踩過了百個臺階。剛下第一個臺階的時就有一陣陰冷之氣撲來,不是風,是氣。裏面漆黑一片,一陣腐爛的惡臭傳來,像是屍體在潮濕的環境中發爛的味道,地牢中每十米處才能看見一盞火把照亮黑暗,帶來可憐的光芒。

我聽到身體暴走時腳鏈撞擊地面發出的尖銳聲,各種各樣的咆哮嘶吼在看到有生面孔進來後變得更加恐怖陰深。囚禁數十年的死囚已漸失語言表達能力,殘缺的音節在看到有新人進來後變得格外興奮。

又下了十幾個臺階,我看到一個衣不遮體的男人扶着鐵牢的欄杆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黑齒,他的自言自語像是某種動物的聲音,他已經瘋了,可這仍沒到關押弘治的地方。

這個地牢有百米深,關押的都是十惡不赦的罪犯。我有些于心不忍,宋慈好似看出了我的心思,跟我說:“姑娘心懷慈悲是好事,可如果事事都悲憫就是壞事了。”

“請将軍不吝賜教。”

“世間不公平之事太多了,姑娘如果事事都問,可管得過來?慈悲憐愛之心應給正義之士,若是做救蛇還被蛇咬的蠢事豈不是害人害己。這世間本就太不公平,更無需将所剩無幾的同情留給罪惡之人來造就更大的不公,在下肺腑之言希望姑娘能明白。太子若他日登基絕非明主。我也知姑娘見不到民間疾苦,可還忠心勸慰姑娘一句,對太子不能抱仁慈之心。”

“将軍之言,石昙銘記。”

宋慈跟我說,這些死囚都是嘉洛親自下命關進來的,只有弘治不是。剛剛那個瘋子正是殺了自己的母親并烹饪食之,被鄰居發現告發到官府的。嘉洛抓了他們并不殺之,死了倒一了百了反而成全了他們,不如将他們永生關在死牢中,或許他們在餘生能忏悔自己的罪過。

有時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在下完最後一層臺階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弘治。他被關在死牢的最後一間,我只覺得死亡的味道撲鼻而來,他的這間牢房好似與地獄就隔着一扇門。我想,離地獄最近的或許不是忘川河反而是這裏。

我讓宋慈打開鐵牢讓我進去,宋慈不肯,我向他保證,我不會有事的也不會動恻隐之心的。最後他不得不無奈地打開了鐵牢的鐵鏈讓我進去,自己則站在外面等候。那時我有種錯覺,是不是他對我不信任?

弘治閉眼盤腿坐在地上打坐,那樣子倒像在清修。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頭也不回地說:“是弟妹來了吧。”

視線太黑,我走過去時竟沒留意到一張碩大的蜘蛛網橫亘在中間,一只黑蜘蛛張牙舞爪地做攻擊狀,我倒退兩步與蜘蛛網隔着一臂之遠。到這了我還想不明白我是來幹嘛的,或許是來看看将死之人最後的鬥志吧。

弘治見我沒說話終于起身站起,透過微弱的火光我看到他臉上陰鸷的笑,像地獄裏的鬼魅。

“弟妹此趟過來可是過來報喪的?”

“我過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畢竟我們現在勉強稱得上一家人。”

從踏進地牢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即便嘉洛不殺了弘治,他的屬下也絕不會讓他活着離開和應城,兩兄弟間的生存之道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哈哈,一家人?現在?”弘治笑出聲,笑聲帶來他一嘴的口臭,“他死了嗎?所以我們勉強還有親情的紐帶?”

“是你快要死了。”我突然覺得一陣可笑可嘆,“你也知道你與他有親情的紐帶為何步步相逼要将他置于死地呢?”

“弟妹也會說我們是一家人,你倒是看看這就是做弟弟的對哥哥做出來的事?到底誰要置誰于死地呢?”

“何必惺惺作态,你何用心我會不知?”

我的直覺裏,我的眼裏看到的都是一個漂亮軀殼下掩藏着的肮髒靈魂,比我幾百年裏接觸到的任何鬼怪的面目更加醜陋。

宋慈何須拐彎抹角地勸我,我肯定是不會施舍給他半分同情的。

“事到如此弟妹我也不妨告訴你,他,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得安穩。”弘治的腦袋湊過來,捅破了那張蜘蛛網,也捅破了他們兄弟間虛僞作态的親情,“你知道我這二十幾年來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是什麽嗎?就是如何殺了他。這群愚蠢的人以為将我囚禁在這裏我就無計可施?我告訴你,不出三日,國師的軍隊就踏着鐵蹄來了。我在來其樂城之前早有交代,如果我三日沒有任何音訊,國師的百萬大軍就會踏平和應城。到時候,就算老天沒要了他的命我也會要了他的命。”

我冷笑,覺得癡人說夢竟是如此好笑。那只破網的蜘蛛爬上了他的鼻頭後被他一巴掌打死,然後一個食指彈落在地上,他臉上和手心上都留下了一道紅印和斑斑血跡。

即便你有能力傷人,那你也必須打自己一巴掌才行。

“你聽到外面什麽聲音了嗎?”

我問他,弘治搖搖頭,兩只眼睛瞪得跟玻璃珠一樣,興奮渴望的音節破體而出。

“外面有什麽聲音?鐵蹄的聲音嗎?”

我又笑,說:“不是,獅吼的聲音,吼醒你的白日夢。老天不會要了嘉洛的命卻會要了你的命。”

“笑話,我乃一國儲君,一出生便是真龍天子,老天豈有不眷顧我的道理?”

“江山,仁者得之。太子殿下何德何能能坐擁大好河山?踐踏無數生靈?”

弘治走到我面前,哈了一口氣,口臭味帶着內髒腐爛的味道撲鼻而來,“我的好弟妹,我不配得之,嘉洛就配?我可告訴你,就和應城這區區的十萬軍馬擋着住我百萬雄師?這江山,不管我配不配,我都是志在必得,而你嘛……”

他一只手攀上我的肩膀,我好似吞了一只蒼蠅那般惡心,我擡手輕輕一揮,他一個重心不穩被甩出了幾步之遠,踉跄倒地。

“別說百萬雄師,即便是千萬雄師,無需一兵一馬我也擋得住。”

弘治扶着牆才勉強站穩,擡頭一臉驚恐地看我,他自認演技過高,可一雙眼睛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懦弱。

“就算你逆得了這乾坤,可你逆得了這天?”

“無需逆天而行,天道自會亡你。”

“你不是天,你不能替天說話,否則老天會生氣的。”

“至少現在我撐得住虞國的半邊天。”

我自負地說出這話。

走出鐵牢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應該一向自視過高吧,所以才會聲厲內荏地與我說話,說到底不過也是掩飾他內心的恐懼和驚慌罷了。在我看他一眼時,我看到他的演技算盤崩潰了,跌坐在地上。一雙眼睛像被剜去一般,留下一對空蕩蕩的眼眶。

這是我最後一次認真看一眼他的臉了,絕望和妄想沖撞,理想在現實中艱難地尋求一棵稻草。他現在眼裏看到的是什麽,是草原上奔騰的千軍萬馬嗎?

一樣的血液流淌不一樣的人性。

他是嘉洛的兄長,我本以為兄弟間應該是兄恭弟謙的,原來是我太天真了。

宋慈送我出地牢時,我問他,弘治也是帶着兵馬來的,你們是如何擒的他。宋慈說,姑娘看過月下草掩白骨是何等的凄慘嗎?我說,未曾見過。可有一陣寒氣從脊背爬上來,手足冰冷一片。

他說,“姑娘可知哀兵必勝的道理?城外的林子裏埋着無數的白骨,貴的賤的,敵的友的,到最後都挖了一個坑一起埋了。為了活着的人,這天下,不反也得反。我見姑娘也不是拘禮之人便和姑娘坦白了,公子是我們的核心,将來也會是天下的重心,在下懇求姑娘不要帶他走。”

那一夜我沒再去嘉洛的寝殿而是回了自己的寝室。我回去的時候沉花正巧不在,我把屋子裏外的燭火一盞一盞地吹滅了,讓自己深陷在黑暗之中。

我打開窗戶讓深秋的夜風吹進來,筆直地躺在床上,腦海裏回想起白日裏看到的面孔,一張張絕望中掙紮得扭曲的臉,想起宋慈說的草掩白骨。何等殘忍的事從他嘴裏說出來怎麽就那麽纏綿呢?

黑夜真好,我可以把自己完全放空,我可以任由我的思緒把我的面部表情變得豐富。沉花跑到我床邊,舉着一盞燈籠看我的臉,好似不相信我就躺在床上一般。我別過頭去不讓她看,卻聽到她在一旁哭。

“姑娘,剛剛公子在昏迷中反複地喊着姑娘的名字,宋将軍叫姑娘趕緊過去看看呢。”

“他死不了,我就不過去了。”

我想我的聲音沉花應該聽不見吧,因為連我都聽得模糊。

“姑娘這是何苦呢,前些日子你日夜守在公子身邊寸步不離的,怎麽到他快醒來的時候反而自己躲起來了呢?”

“你出去。”

沉花好像沒聽到,我加大了嗓門再說一遍:“你出去。”

她執拗地往旁邊一站,不聽,像倔強的蝸牛,最後我還是把她趕出去了。

夜深凄涼,我好像聽到草原上無數條哀魂在哭泣,好像聽到窗外傳來東煌的蕭聲,是嗚咽的吹奏聲,若非悲憫之人怎麽把黑夜吹得讓人泫然欲泣呢?我轉頭看天,月亮像一張初生嬰兒的臉挂在天邊,我伸手好似已經将它捧在手心。

今日是月圓呢。

東煌的臉在我眼前幻化成形,欣長的身子迷蒙中看來如此醉人。我長嘆了一口氣,我的修為終究不如之前了,靈臺也不似從前清明了竟然會出現幻覺。我閉上眼想佯裝沉睡,可耳邊聽到他沒有任何情感的聲音,驟然睜開眼看到的是他那張沒表情的臉,對上那雙冰山般的眼睛。

“小妹可有一件東西遺留在姑娘這邊?”

他問,我這才知道不是幻覺,我倏地從床上坐起來,一臉淩厲地看他。

好,來得正好。我還打算明日過去找他來着,看樣子無需費那趟功夫了。他欠嘉洛的就在現在一并還了吧。

我取出破魂梭在指尖幻化成一把利劍注上我全身的靈力抵着他的喉嚨,劍在手中游走,從他的喉嚨游到他的心髒,像女子調情的手指。

“來的正好,嘉洛的命,城外将士們的命,你今天就一次償還了吧。”

只見他面不改色,淡淡地說:“嘉洛的命是我害的,我還。城外将士們的性命不是我們狼族所害,這點我不能承認。”

“若非你們狼族誰人有那本事,誰人會那麽殘忍?”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做的事我不會推脫,如果不是我做的事姑娘非要強加在我身上,我有百口也是難辨。”

“好。”我冷冷一笑,“如果你能受我一劍,我兩的恩怨也就了了,以後相見我肯定不會為難你。”

東煌兩眼一閉,月光打在他臉上呈現出朦朦胧胧的妖豔美,“悉聽尊便。還請姑娘過後能奉還小妹所留之物。”

我不由分說擡劍刺入他的胸口,離他心髒最近的地方,加注了我十成的功力。我曾用破魂梭要了很多鬼怪的命,卻不曾用它殺過仙界之人。這一劍沒入,我好像聽到了屠夫切肉的聲音,如此切切。我想起曾有一只修行千年的蛇妖死在我破魂梭下時跟我說的話。他說,聖女,殺人是會上瘾的,因為血流的聲音比那淙淙的山泉流水更好聽。

東煌一口嫣紅的血從涼薄的嘴唇噴出,濺在他白色的領口上,暈染開來,像女子胭脂的紅,透着月光,更美更妖豔了。我一用力将劍從他胸口抽出,他擡起頭,眼色複雜地看着我,嘴角撅起一絲自嘲的笑。鮮血從傷口處源源不斷地冒出來,這讓我想起了氤氲的溫泉水。

怎麽他今夜看着那麽妖?

“我已受姑娘一劍,請姑娘信守承諾交出小妹之物。”

東煌的修行果然了得,我平常用破魂梭斬殺鬼怪都只用三成的內力就足夠使其一命嗚呼了,即便有修為高的通常都是連站都站不穩的,就算勉強站住了也是直不起腰的。而他受了我十層的內力仍神色不改,站也站得挺踏實,這倒是第一次碰見。

後來他曾問過我,為他你竟下如此狠手,要将我置于死地?

我取出銘樟的黑石子給他。會吸人魂魄的東西我本身就很不待見,總想着找個時間還給銘樟,既然東煌都主動找上門要來了,豈有不還的道理?

東煌雙手接過,捧在手裏的樣子好像捧着一條生命般珍重。銘樟跟我說,她是在忘川河邊撿的它,現在我看東煌這神情倒有些懷疑了。我跟東煌說,欠他們狼族的燕歸玉我一定會找到奉還,請他們高擡貴手不要傷及無辜。東煌冷冷一笑,笑得十分冷清悲涼,找到了也無用了,姑娘要是跟它有緣能找到就留在身邊吧。

我胸口一陣悶響,像有什麽東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壓了下來,壓得我有點喘不過氣。我問他,銘樟呢,銘樟用得着。

“小妹早已赴黃泉了,小妹生前要我找姑娘要回這塊石頭,她要帶着它帶到來生。”

“她可有留話給我?”

我的腦袋頓時一陣眩暈,心髒被一塊沉重的石頭死死地壓住了,連跳動都變得困難了。我不知別人所說的心病是何病,現在看來大抵就是這樣吧。

銘樟夜裏從我窗口跳進來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怎麽她就不辭而別了呢?她應該知道我不會因為他哥哥而遷怒于她的,為何連句道別的話也沒?

“小妹沒話留給你。可她在姑娘的窗外等了姑娘三夜,姑娘為何不見?”

東煌把話說得簡單不加修辭,我的心一陣刺痛,好像被鋸齒的樹葉劃破了一道傷口,初時不會覺得疼痛,可見到鮮血冒出來的時候,陣痛就來得淋漓了。

“我不知姑娘是如此心狠之人,竟還希望姑娘能摒棄前嫌待小妹一如既往的憐惜,是我妄想了。”

“她什麽時候走的?”

我問,努力控制自己重心不穩的身體。

“今早,姑娘就無需去送了。”

窗前的月光照亮我的床榻,地上落下一片血跡瞬間吸引了一群噬血的螞蟻圍成一團舔舐。靈族的血液帶着春天花開時的清香,豔麗又含了□□的劇毒。再見時,已是數條斷腸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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