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鬼娃出沒

月色朦胧,誰在缜密地編制一張鋪天蓋地的網把我誘騙到其中。我像一條搖頭擺尾的小狗被一張餡餅給誘惑,心甘情願地跟得殷情。撥開前方雲霧萦繞,繞過沼澤,穿過樹林,劈過荊棘,渡過河流,見到一只會說話的鹦鹉。

一路鳥語花香是春天南方的景致,看着十分舒心又久違。走了很久我才想起,這一路的景致與三清山有八分像呢。前方湍急的河面上放着一只船只,像河婆折的紙船,把原是放蕩不羁的河流變得溫柔優雅。

我踏上船,船只逆流而上,一路暢通無阻,平靜得連風的聲音都聽不見。只是,渡過河流又是哪裏,又要去何方呢?

一路過來空無一人,我知道我進的不過是一個夢,造夢者把我誘到這便容不下其他人了。夢是人心所化,眼前的風景倒讓我想起了三清山,想起了鲛婆族,想着想着便忘了返還了,連警惕心也擱置了。

造夢者編這麽大一張網是想将我困在裏面做何事呢?

我想找個人問問,诓我來是幹什麽,可想想又覺得不過是掩耳盜鈴,一開始不就是我願者上鈎嗎?

你若不肯,誰騙得了你?

我知道夢就像一條噬血的螞蝗,溫柔殘酷,通常殺人于無形,可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十分有趣。

随着夢境的深入,我感覺到一種熟悉的,若隐若現的氣息在我鼻間萦繞。

銘樟,是你嗎?

船只靠岸停泊我還沒來得及上岸的時候,銘樟從一棵灌木上跳下來撲在我身上。她輕飄飄的身體沒有半點重量,魂魄比落在我肩頭的嫩葉還輕。若不是看她的嬉笑的眉眼,我定以為那是陽光編制出來的錯覺。

“我就知道姐姐會來的。”

銘樟坐在我肩頭,抓起我一绺頭發把玩着。

“傻丫頭,這就是你造的夢啊?”

“是呀姐姐,原來這就是姐姐生活了幾百年的地方。”銘樟的臉頰蹭着我的臉龐,“我們是一個極北之族,一個是極南之族,能相遇算不算極大的緣分?”

是呀,我們是逃不開的緣分。

我想把她抱起放在胸口上,手指輕易地穿透她如蟬翼的身體,再看時,她已經落在地上,擡着小腦袋看我,一雙眼睛像銀河上的熠熠星光。我從船上走下來,越是看她心裏越是難受,她的眼睛好似能勾人,我的心就像被她勾斷的琴弦。

“東煌說你在我窗外等了我三夜?”

“姐姐因為沒來看我而感到愧疚嗎?”

“我不知你在窗外等我,要知道我不會不見的。”

“姐姐不要愧疚啦。一切是非因我而起,現在我已放下了,這是好事,姐姐該為我高興才是呀。”銘樟用輕松歡快的口氣像是跟我解釋,笑出了一口皓白整齊的牙齒,“再說了,再過幾年我不是又能再見到姐姐了嗎?”

“銘樟,我會找到你,然後牽你的手與你一起長大的。但你把石頭還給我好嗎?我希望你忘了今生的事。”

“姐姐說的話我不能從。”銘樟負手而立,做小大人狀,“萬一姐姐找不到我,我可以去找姐姐。”

看看,她把話說得那麽簡單,好像我們約好了在哪碰面,她回家一趟後就來找我一般。如果我們做一對情侶,那一定是密不可分的戀人。

“虞國境內有一條河,叫’麻杆河‘,河邊有一座城叫‘長珄城’,它是連接南北方的交通樞紐。姐姐我就在那等你,好不好?”

這就是銘樟今生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終是舍不下她,才會在夢中感覺到她消縱即逝的氣息而不顧一切地過來看她。

銘樟說,她會在長珄城等我來找她。

我想起我也曾和嘉洛走過長珄城,我還記得城裏有一棵千年的其樂樹。嘉洛曾在那許過願,放過天燈。

與他有關的事我總記得格外清晰,我甚至還記得他許過的願。

原來長珄城是個那麽好的地方呀,從前不覺得,現在我突然覺得它很親切。

夢境破碎的時候正是銘樟離去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分別是暫時的,分別是為了以後能好好的再一起,我們還會再相見。即便如此仍填補不了心中失落的感覺。

她就像爛在我嘴裏的牙,掉下來的時候不知不覺,舌頭不小心碰到時就空落落的。

我未睜眼就感覺到太陽從窗外照射進來,陽光像一根雞毛撣子在撓我的眼皮。我感覺到被褥陷進去了一點。迷蒙地睜開眼,眼珠子一看到陽光就一陣吃痛,像昨夜在水裏泡過。一個小小的人影推開門走了進來,手上還端着什麽,放置在桌子上後又輕手輕腳地退出去,随手把門關上。

哦,天亮了哦。

被褥旁落下一绺漆黑的發絲,貼在錦被上是一張精致無暇的側臉,高挺的鼻子下鼻孔翕動。我想,老天當初在造他的時候應該格外用心吧,要不怎麽會把他造得這麽完美呢,叫我這個女子都妒忌了呢。

這樣一個連老天都用心對待的人運氣應該不會太差吧。

嘉洛他終于醒了,他應該是昨夜醒的吧。這個傻瓜,怎麽一醒來就往我這跑呢?怎麽一點都不懂得愛惜自己?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輪廓,我不禁有些心疼與悸動,不能自制地伸出手撫摸着他的眉毛,眼睛。閉上眼,一雙手像泥鳅一樣在他臉上游走,将他的輪廓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裏。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見了,可我一定還能畫出他的模樣。

突然,一雙粗大溫暖的手把我的手合抱在掌心裏,本是冰冷的一雙手瞬間擦出了火花,炙熱的唇反複地吻着我的手背。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空白一片,停止運作。睜開眼對上他那雙秀致的眼,本是漆黑寧靜的一雙眼現在波濤洶湧。

“阿昙……”他用嗚咽的聲音叫着我的名字,唇角顫抖着把腦袋埋進我的胸口,“我好怕我醒不過來,好怕再也見不到你。”

我有多久沒看到沒看到他了,在一百多個時辰裏的未能對視的我們好像被分離了千山萬水。

“傻瓜。”我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們不會分開的。”

“對,我們是一家人,不會分開的。”

一家人,是呀,我們是一家人,以後要互相牽挂。

河婆曾跟我說,男人是永遠都不願長大的孩子。這個深吻我手背的男人,不管過了幾百年,經歷了幾世輪回,他仍是三清山裏那個喊着“石姐姐”的小牧童。

“我在昏迷中曾聽到阿昙管我叫’相公‘,不知阿昙可否再叫一遍?”

嘉洛流裏流氣地問我,我突然想做個無賴,賴掉這件事得了。

“我不曾那般親昵地叫過。”

他擡頭看我時的笑容如沐春風,我看着卻有點小生氣了,舌頭一硬,更加堅定地不認這個事。既然他在昏迷中聽到了我的呼喚為什麽執意不醒呢,就這點,我覺得有必要跟他較真。

有時,我覺得我們就像兩個鬥心機的小孩,故意擺了對方一道,故意被對方所騙,可也沉溺在其中,享受裏頭的窩心。

“我在夢中聽得真切不應該有錯的呀,難道是我認錯人了?”嘉洛看着我又是一笑,笑得狡黠,話鋒一轉,“或許是我認錯人了。會不會是哪個仙子迷了路跑到我夢裏來了?可夢中她管我叫‘相公’,應該是與我相識而不是無意闖入才對。阿昙既然認得我的往生,能否幫我算算我前生是不是跟哪位女子有過不解之緣,才導致她跑我夢裏尋人來了。”

見他故作沉思的樣子我心裏不是滋味,那感覺像是惡作劇的人反被他人惡整。鬥起嘴來我還真不如他那般有心思,可我決定給他一記現實的打擊,整整他的氣焰,也想着別讓他看扁了。

“你前三世都沒有桃花,何來與女子的不解之緣?”

嘉洛一愣,我的回答好似讓他感到失望,突然他釋懷一笑,“怎會沒桃花?”

“真的沒有桃花。”

他一問,我倒有些較勁了,我一字一字地跟他說得清楚,沒有就是沒有。嘉洛看我的表情又是一變,像是看到我有些生氣的樣子而感到幸災樂禍。

“阿昙不就是我的桃花嗎?要不然怎麽會過了三世我還能找到你?所以,你是我的不解之緣。”

嘉洛深情地凝望着我,雙烏黑的眼睛像草原裏的深潭,好似裝得下整個星空,我在他的眼中閃耀着動人的光芒。

我想告訴他,其實他才是我的桃花。

在三清山時,小牧童曾問我要過桃花做生日禮物,那時我告訴他,三清山沒有桃花,小牧童卻執拗地跟我說,三清山有桃花。

也許事情在那時候就埋下了伏筆,我們是彼此的桃花,雖然這花期遲到了數百年可到底還是開花了。

從來,我都不曾見過桃花,可我想,世間的桃花再美也美不過我的桃花。

嘉洛醒來的這日天氣大好,空氣中每一粒漂浮的粉塵都看得清清楚楚。

中午剛用完午膳,宋慈和李及岸過來把嘉洛請走了,我看到他們一臉嚴謹。

嘉洛走的時候,我起身欲送,他把我按在凳子上,眼裏的寵溺滿得都要溢出來了,他跟我說:“阿昙,你別動,我去去就回來。”

我知道他們說的“很多事”不過是弘治的事,刀光劍影的事就這樣潦草帶過。

很多人總逃不開用含糊不清,冠冕堂皇的詞語把原本扭曲的事情變得正經的毛病。或許這樣,他們才會感覺到自己活着對這個世界的重要□□。

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我的心裏一下子變得好失落,好像有人找了個漂亮的理由奪了我的心頭寶。我已認清自己,我的本質不過是個自私的女子。

他,會不會離我越來越遠?會不會有人把他從我身邊帶離?宋慈請求我不要帶嘉洛走的時候可曾想過我也懇求他們,不要讓他離我太遠。

從前我是個無欲無求的女子,不知情為何物,不懂喜怒哀樂,只是百無聊賴地活了幾百年,從不曾想過三清山外的世界是怎樣的風景。

生有何樂,死又何苦,連生死都無所謂的人會在乎日子過得快不快樂嗎?

可現在不一樣了呀。我在乎的多了,看的世界小了,這是不是我裝的東西多了呢?

沉花問我:“姑娘什麽時候和公子成的親呀?怎麽連我這個近身伺候的都不知道?瞞得太嚴實了吧。”

我不回答她,她不覺得讨得沒趣,又接着說:“姑娘和公子的事已經在城裏傳成佳話了呢,酒樓裏的說書先生都拿這個說書賺銀兩呢。”

我懶得理會,沉花仍沉溺在其中,繼續道:“公子昨夜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往姑娘這趕,可見姑娘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姑娘能得公子這樣的相公真是好福氣。”

我繼續保持沉默,屋子裏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古怪,沉花終于忍不住了,扯着不陰不陽的嗓門又開問:“怎麽,公子醒了,姑娘竟高興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丫頭,信不信我把你的舌頭拉出來打結?”

沉花果然識相,嘴巴一閉,連嘴唇都咬進牙裏面了,聲音從她的腹中傳來:“我不說,我不說。”她就這樣邊說邊跑出去。

其實我不能說高興,也不能說不高興,一種矛盾的情緒讓我變得有些焦躁,然後變得有些惱怒。

我喜歡看他沉睡的樣子,好像所有的事都與他無關,他可以把一切都置之不理,就這樣安心地睡着,睡進我的心田裏。可他現在醒了,我卻有種心慌的感覺,像一只蘇醒的小鹿在我胸口跳得我心煩意亂。

事到如今,讓他放下一切跟我走是不可能了,他終究屬于很多人。我突然想,如果他還是那個山下放羊的小牧童多好,就這樣看着他長大,老去,也許那時候連死亡也會變得浪漫了。

申時,宋慈過來找我。他一進門我就在猜,他此趟過來是不是又過來跟我說教的?離開三清山不到一年,我明顯感覺自己已經變得有些不是自己了。

宋慈往我面前一站,擋住了大片的陽光,在他準備向我雙手抱拳作禮時提前給推了回去,“我知将軍是耿直之人,有話直說,禮數就免了。”

這兩日的相處我已經受夠了他們被訓練得一板一眼的君子之禮,可我不是君子,自然很不能習慣。

宋慈一頓,面露一笑,“姑娘的性子別說公子喜歡,我也喜歡。姑娘可随宋某去城外走一趟?”

我問他:“可是你昨日說的事?”

“姑娘聰慧,正是。”

已是快入冬的天空,和應城是雲浮大地最北端之城,我本以為初冬的太陽照在人臉上應該是暖洋洋很舒服的感覺,未曾想竟是火辣辣撕破臉皮的疼,比夏天的陽光來得更加毒辣。幹燥的北風撲在臉上,帶過的黃沙如雨滴一般打在臉上,貪婪的虐取你身上的所剩無幾水分。才剛下完三日的雨,現在已經被蒸發得一滴不剩,幹燥的土地好似冒着青煙的野獸。

宋慈跟我說,今年入秋以來能下一場雨已經是奇跡了。我不解,問他,為何?他說,這場雨是老天憐憫公子所下,通常入秋了是連一滴雨都見不到的。我本想反駁他,說老天憐憫之說不過是無稽之談,可想想,這或許是無數個靈魂在這寒荒之地的精神寄托,反駁了反而不好,便也順了他的話。

或許吧,這場雨是為嘉洛而下。

我問宋慈,“太子的事,難道已經到了無法緩和的地步了嗎?”

宋慈快我兩步,我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臉,我從他說話的口氣猜想他此刻的面部表情。

“我等同公子說了許多,公子只說想再見太子一面便不再多說。說來也不怕姑娘笑話,我等害怕公子顧念舊情,施将軍和李将軍他們跪在地牢外拿命相逼呢。”

其實他們一開始已經在心中把主意拿定了,要的不過是一個肯定。

何須以死相逼呢,一開始不是已經做好了最後的選擇了嗎?那是唯一的選擇,要的不過是一個允許。就像面前擺着一顆糖,如果你答應給他吃,他就拿着吃,你不答應,他就搶了吃。

“嘉洛進去多久了?”

“已經有一個鐘頭了。”

從城中走到城外時已是酉時,日落林間,紅日照彩霞。我看到前方有一片樹林,樹林外有十幾位把守的死士拉開了警戒線,嚴密地把守着。宋慈指着前頭沉重地跟我說:“姑娘,就是這。”

我從他們臉上的驚懼看出了事情的嚴重。宋慈帶我走進了林子,在大約五十米處看到了兩具昨夜被咬死的幹屍。幹枯的身體像被風幹的板鴨,一雙眼睛驚恐地瞪着天空,是向天求救無門時的絕望和憤恨。

宋慈跟我說,死的這兩個人是昨夜輪班站崗的侍衛,今早交換班時沒發現他們,一路找來才在這發現了他們的屍體。

“為何聽不到半點風聲?”

“公子今早得到消息的時候沉默了許久,然後下命此事不許張揚,是怕給城裏的百姓造成恐慌。”

“前幾天的也是在這裏發現的嗎?”

“都是在這片林子裏。”

白天很多鬼怪都隐藏了起來,即便他們藏得再深,身上獨有的妖氣還是會與空氣混合在一起。妖氣就像人身上獨一無二的細胞。它們坦誠了主人的藏匿之處。而我一踏進這片森林并未覺得有何不對。

我走過去翻過他們的身體,脖頸處有一道明顯的牙印,不大,是小孩的牙齒,其中兩道深細像樹枝的口子咬破了他們的動脈,榨幹了他們的血液。

我心裏一陣“咯噔”,一顆玻璃心像被扔在地上那般,又好像走得翩跹的女子突然一腳踩空,臉貼地面地摔個痛快。

死者脖頸處留着噬血者的體味,像是冥界裏忘川河水裏魔族的血腥味,又像屍骨發臭的味道,那是鬼娃的牙齒。

我撫着胸口,好似得了大赦的犯人那般劫後餘生。

還好,還好,不是銘樟。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丫頭的,我的判斷不會出錯的。

“姑娘可是想到了什麽?”

宋慈見我久久不說話便問我,那口氣像是在從我嘴裏探聽秘密一般。

“不是狼族幹的。”

我起身,把話說得武斷及肯定,也不理會宋慈欲奪口而出的疑問,“好好葬了吧。叫他們都撤了,我在這等着。”

是的,不是銘樟幹的,我完全肯定。這是一種我完全陌生的味道,從地獄帶出來的悚然氣息。

原來東煌說的沒錯,不是他們狼族所為。

“如果不是狼族肆意報複,難道這還有其他鬼怪?”

“可能是野獸吧。你讓他們先撤了吧,這有我,不會有事的。”

“既然姑娘都留下來,宋某豈有逃走的道理?”

“你回去,嘉洛那邊替我擋着,別讓他知道我在這裏。”

“公子那邊我自會有交代,姑娘無需擔心。”

他沒要走的意思,我也随他了。他遣退了原本在林子外的看守,吩咐死士從地牢裏抓來了兩個死囚。我不解,宋慈解釋道,既然野獸喜噬血,為何不讓兩個死囚将它引出來。我覺得他說的話不妥,可找不到理由反駁。

死囚很快就被抓過來壓在宋慈腳下,宋慈擡頭看了看天。明月已經笨重地爬上了半空,皎白的月光把林子照得十分陰深恐怖,安靜得連樹枝晃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風聲變得詭異陰冷。兩個死囚跪在地上身體明顯地顫抖着,冬天好像提前來到了。一切安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如果你們天亮前能走出這片森林,那你們就自由了。”

宋慈冷冷地說。兩個死囚互看了一眼後撒腿就跑。自由與活着的誘惑讓這兩架幾近殘廢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将軍以活人做餌,未免有些殘忍。”

“宋某相信有姑娘在,他們不會有事的。”

“将軍空泛之談,怎就對我如此信任?”

“這是一個有今天沒明天的死士的執着。”

我放下發絲取出破魂梭放在手心裏摩挲,及腰的長發被夜風吹得有些不安分了。鬼娃的氣息像從泥土裏拔出的草根,從一開始的若有若無到逐漸明了,最後暴露在空氣中。

宋慈看了我一眼後又迅速轉過頭去,我看見他臉龐連着脖子紅了一片。我沒見過大漢臉紅的樣子,沒想到原來可以這麽可愛,倒是挺有意思的。

“姑娘好端端的怎麽把頭發放下來了呢?”

我見他連看我的勇氣都沒有了,覺得更樂了。他拉着腦袋死盯着地上的石頭,好似要将它看透。

“等下就全靠它了。”

“它?”

宋慈難以置信,顯然不相信,嘴巴張得圓圓的。這不過是一根女子用來束發裝飾的發簪,普通得連一朵花都沒有。

我點點頭,宋慈想了想,好似想明白了心中的疑惑。

我手中的破魂梭跟了我數百年了,斬殺了多少妖魔鬼怪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它本身散發出來的戾氣就足夠讓鬼怪退避三舍了。只是,它總被我變得如此袖珍普通,如果我的破魂梭會說話的話,會不會覺得委屈呢?

我小心地留意着空氣中的每一個動靜,每一個風吹草動傳到我耳裏都被無限放大。我聽到了死囚逃跑時折斷樹枝踩在草地上的聲音,緊接是沒有音節的聲音,殘缺不全,斷斷續續的比野獸的叫喚更加難聽,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呼救。

“姑娘,聽到了沒有?”

宋慈也察覺到了,鬼娃來了。

我用破魂梭畫了個結界,跟宋慈說,“将軍姑且留在這裏。”

宋慈一聽,急了,“姑娘此話将在下置于何地?難道當宋某是貪生怕死之輩?”

“将軍不要誤會,我是怕我會誤傷了将軍。”

“你……”我能猜想他的自尊與驕傲定受到了打擊,只見他本是一句話眼下被迫變成一個字,尴尬地卡在喉嚨裏的樣子有些滑稽,便搶了他的話頭。

“将軍如果能走出這個圈便跟着吧。”

說罷,我飛出結界,手中的破魂梭在聞到鬼的味道時開始變得不安分了。死囚的求救逼近耳膜,我搶先一步擋在住了緊追其後的鬼娃,兩個死囚已經吓得兩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上,我看見他們的褲裆處潮濕一片。

原來是一只剛修成人形的小鬼,他跟銘樟一般大,人類五歲的模樣。倒不像我先前看到的那樣猙獰。我差點産生幻覺,以為那是誰家走失的小孩。

鬼娃倒挂在樹上做攻擊狀,面露陰鸷,吐長了舌頭,兩顆噬血的牙齒還留着血液的餘溫。鬼娃的身上的味道與那兩具幹屍傷口上的氣味重合為一。鬼娃估計沒想到半路會殺出個管閑事的奪了他口中的肥肉,十分惱怒地看着我,準備随時撲過來。

他是從地獄跑出來的鬼。

鬼娃“呀呀”地叫着向我撲來,不完整的音節像掐在喉嚨裏發不出來語言,有些氣急敗壞又無奈。難道這個鬼娃是個啞巴?

我一個轉身,數根斷枝和着樹葉飛穿過鬼娃的肩膀及手臂,鬼娃一個踉跄被打出了老遠單腳勾住樹枝才穩住身體。

“如果你回到你該呆的地方,我可留你一命。”

鬼娃又“呀呀”地叫個不停,手腳并用像在表達什麽。難道他真的是個啞巴?我想起忘川河上船夫跟我說過的話,鬼君有個胎死腹中的鬼娃沒入輪回而在世間飄蕩。

我手中的破魂梭突然變得異常興奮,幾次欲從我手中飛出,最後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從我手中掠出,破魂梭像一把得了魂魄的利箭直射向鬼娃。如果他躲不開的話就免不了魂飛魄散的下場。突然有一道灰色的身影闖入眼前,拼盡全力擋在鬼娃身前,我飛身過去抓住了因挫敗而憤怒的破魂梭。

“姑娘手下留情。”

擋在鬼娃前面的是一個身着灰色袍子的老者,他身上好似有什麽壓制住了真身,害我看得不太真切。

鬼娃察覺事情不妙趁着有救兵在轉身就要跑,我一着急完全把老者的話扔到一邊,飛身追了過去。鬼娃見後面有人在追趕一慌便飛得橫沖直撞,他“呀呀”地喊着殘缺不全的聲音,像一個啞巴的吶喊。

我很快就抓住了鬼娃,拎着他就像拎着一只小兔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拿着破魂梭抵着他的喉嚨,“難不成留着他讓他殘害更多的人不成?”

老者急忙地趕過來,健壯的身體擋在鬼娃身前。

“姑娘,既然容得下狼族少主的小妹,為何不能饒他一命呢?”

我沒想到他知道的倒挺多,把手一縮,破魂梭在我手中變化成一支發簪別在我的發間。

“銘樟不曾傷人性命,你倒跟我說說為何他殺不得??”我問。

“姑娘難道忘了老朽了嗎?”老者終于顯出隐藏的真身,我這才把他認出,我竟沒看出他如此淺顯的隐身術。

“姑娘可曾記得那日忘川河上我同姑娘說過的,鬼君那個未投胎的孩子?求姑娘饒他一命,老朽保證他不會再出來傷人。”

原來是忘川河上渡船的船夫。

“你用什麽保證?”

“老朽用數千年的修行向姑娘保證他不會再出來傷人?姑娘可否賣老朽一個薄面?”船夫看我沒打算就此了結的意思又接着說:“鬼君現在上天入地地在找他,如果姑娘殺了他就是與鬼君為敵,對姑娘不好,對那位公子更不好呀。”

船夫一說到嘉洛我的腦袋就有些不能思考了,眼睛一閉,牙一咬,“我不怕與誰為敵,但如果他下次還出來傷人的話我就不饒了。”

“姑娘不殺之恩,老朽先替鬼君謝過姑娘了,我們後會有期。”

聞着聲音尋去,他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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