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绮願如花
? 我仍記得嘉洛離開和應城的那日。
那一日,雪壓枝頭,芳草萋萋,雲朵幾何,逼仄小路上遠行的背影,一景一物,我還能清晰地描繪。
臨行的前夜,和應城下了一場鵝毛大雪,通透雪白的月亮照亮了一座城,鋪天蓋地的雪花困住了一行人。
沉花說,從不見和應城的雪來得那麽早,她告訴我,通常第一場雪都是中秋過後的一個月才來的。
那日黃昏,弘治用性命盼來的鐵蹄大軍終于在夕陽的作陪下抵達和應城,一身戎裝,落滿黃沙,啃斷草根,珠玉蒙塵。紅霞的顏色像極了弘治噴湧而出的粘稠的血液,不過是少了朦胧美,多了觸目驚心的桃紅,似燃燒的憤怒之火。
嘉洛站在城樓上,旌旗遮日,一身素服及未加任何打理的長發,一身王者的氣質凜然傲世群雄。國師正襟危坐地坐在馬鞍上,馬匹如受驚了般在原地踱步,身後的将士如臨大敵,雖各個神色莊重可掩蓋不住一路馳騁而來的疲塌。
夕陽的餘晖裏,逆光裏,我看不清嘉洛當時的表情,只知他像一個隔絕塵世的少年,從畫中走出,屹立山巒之巅,所有的景物能做他的陪襯已是福澤深厚了。相視一眼的瞬間仿佛經歷了一光年之遠,嘉洛揮了揮手,城門大開。
那扇城門正式打開了我們之間的別離,從此之後,未曾相遇。
我常常想起那一日,在心裏反複推敲,或許那日是錯的,更或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分別前日的午時,嘉洛未來得及用完午膳就聽到外面有侍衛來報,說是剛在軍營裏抓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小毛賊。嘉洛聽聞,頭也不擡,甚至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交給宋慈處置便是。”
侍衛單膝一跪,并不顧及嘉洛的倦怠,敬職敬責的樣子好似在禀告一件機要大事。
“可那小毛賊說要見公子您,說是有重要的事要告知與您。”
“我沒功夫見他,送到宋慈那聽候發落。”
嘉洛懶得理會,連眼皮都不屑一擡。只見他連續往我碗裏夾了好幾樣菜,我趕緊用筷子一擋,嘉洛擡頭,嗔怪地看着我。
“還有其他的事嗎?”
嘉洛話到如此侍衛仍沒有告退的意思,嘉洛又問,口氣不太好。
“公子,就是宋将軍叫我來請公子您的,那個小毛賊說他叫‘禮頌’。”侍衛頓了頓,從內袋裏摸出一塊成色極佳的玉佩,雙手奉上,“他說,公子見了此物定會見他一面。”
我發現嘉洛原是滿不在乎的表情驟然一變,拿筷子的手明顯一頓。他放下筷子接過侍衛手中的玉佩,細細揣摩後又交還給了侍衛。我把一頓飯吃得馬馬虎虎,無滋無味,可搜尋他臉上的蛛絲馬跡卻是細致用心。
“不要老‘小毛賊小毛賊’地叫,她可是國師的千金。”
“是。”
侍衛聽聞後惶恐地垂下腦袋。
“她在哪?”
嘉洛的聲音面上聽去波瀾不驚,可我見他的瞳孔裏的聚焦點慢慢凝聚成一點。
“禀公子,在宋慈将軍處。”
“知道了,我等下就過去。”
本來就是無話可談的一頓飯現在吃得更加沉默了。我只覺得他開始讓我覺得陌生了,也時時叫我看不透了。人有多面,有多重保護色,我卻幼稚地希望他能表裏如一。
侍衛恭敬地告退後,我本想問問“禮頌”是何許人也,但還是不想打自己的臉。從那塊極好的玉佩就可以看出它是朝臣之家小姐的随身之物,從嘉洛剛剛驟然一變的神情來看,恐怕還是認識十幾年的舊相識呢。
“阿昙?”
他叫我,我飄忽的思緒飄落在一片菜葉上,含着筷子懶懶地地“嗯”了一聲,心裏卻恨不得他趕緊把下一句話說出來。
“你不要介意,她是我從小就相識的故人。”
“嗯。”
我心猿意馬地扒了兩口飯,暗暗為沒打自己的臉而感到慶幸。
“你都不理我,是不是生氣了?”
“沒。”
我又扒了兩口飯,心裏一個不悅,倏地夾起落在眼中的菜葉。嘉洛起身繞到我身後,雙手環住了我,俯身聞了聞我的發香。
我怎麽可能會介意呢?
我想,我是看遍人間千回百轉,看淡人世的恩怨情仇的。人一輩子怎麽過,我一輩子怎麽過,在我心裏不過如此。我怎麽可能會把區區小事挂在心上,枉費心力呢?我好歹活了幾百年,再怎麽樣也要對得起我的這個歲數才是。
于是,我拉過他的手,昂頭一臉陪笑地說:“我并非小氣之人,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嘉洛揉着我的發絲,含笑着把我攬進懷裏。我閉上眼,想起銘樟曾靠在我胸口跟我說過的話,“有心跳真好”。
這顆強而有力的心髒支撐起一個強大的生命,它可一定要永遠這樣跳下去。可如果有天它不跳了怎麽辦?
我想。或許我有病。
“等下你陪我過去。”
“我就不去了。”
“為什麽不去?”
“女子不宜抛頭露面。”
我說得有些搪塞,連自己都覺得十分敷衍。嘉洛聽後撅起一個笑。
“常言道’夫唱婦随’,阿昙理應與我同步。”
“不了。”
我像一個鬥氣的孩子,就是要執拗到底。
“你是我的妻子,妻子陪丈夫會見遠方來客,有什麽不宜的。”嘉洛松開我,繞到我面前,斜着眼睛古裏古怪地看着我,“除非是阿昙生氣,才不願與我同往。”
他說得我無言以對,連鬥氣也作罷,只得草草地用完午膳随他前往了。
剛走到宋慈處,門檻還沒來得及邁進去我就聽到裏面傳來女子的聲音,像鳥叫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激昂。
“是嘉洛哥哥到了。”
她口中的“嘉洛哥哥”讓我立刻停住腳步,一根神經被牽動了下,嘉洛搶先我兩步走了進去。女人敏感的直覺讓我想倒回去,可我想,我得做個大雅大方的妻子。
我看到跪坐在地上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轉過身來往我們這邊張望。她穿着得一身黑色的便裝,頭發被高高地盤起,幾绺淩亂的發絲看出她一路過來的匆忙和狼狽。地上一把匕首被頹敗地打落在地,一看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只是這樣一個閨閣女子怎麽會跑到這裏來呢?跟随嘉洛十餘載的将士們甚是糾結地圍在她身邊,沒有人認得她。
有種敬佩之情油然心生。她應該比嘉洛還小吧,看上去也不過十六歲的芳齡,我第一次以長輩的目光打量她。
她便是禮頌,即便她化妝成男子,可我第一眼看去就知道其實是個長得清秀的女子。玉頸似雪,膚若凝脂,手如柔荑,一對柳葉眉下一雙丹鳳眼。這樣柔和好看的面相,我撚算着,她應該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吧。
禮頌看到嘉洛時,一雙明亮清澈的眸子頓時發出星光熠熠的光芒,緋紅的臉頰和微微翹起的紅唇像是春天裏長熟了的果子。
“嘉洛哥哥……”
她倏地站了起來,甜美的聲音裏充斥着焦急,兩滴眼淚突然從眼眶裏飛出,“我以為我見不到你了……”
“傻丫頭,你是怎麽過來的?”
我第一次聽到嘉洛用這種口吻說話,好像喉嚨裏浸着蜜。禮頌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珠,嬌羞地低下頭,嘴角綻開了一個笑。
“瞞着家父買通了一個将軍,混過來的。”
嘉洛好似被她大膽的作風給陣住了,一對烏黑的眸子把她上下打量。
“多年沒見,禮頌真是越長越俊了,我都快認不得了。只是,這愛哭的毛病還是沒變。”
嘉洛打趣地說,禮頌的臉頰連着脖頸紅成一片,忸怩地把嘉洛看着。
我沒看過戲,這次倒讓我見了一出未經彩排的情戲。我躲在身後琢磨着禮頌嘴裏的“嘉洛哥哥”應該沒那麽簡單吧。
這一番小肚雞腸的腹诽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不過也是小氣的女子。
“嘉洛哥哥又取笑我了,我要說出去恐怕沒人相信你會那麽痞。”
禮頌的話語細聽之下還有撒嬌的成份在裏頭,我突然産生一種幻覺,屋裏除了他們兩人,其他的人都是局外人。
我連連後退了幾步,退到宋慈身後,還想退到門檻外溜之大吉的時候被宋慈一把抓住我的肩頭。我只得作罷,冷着眼睛看他們老相識敘舊了。
嘉洛笑了笑,不置可否,回頭見我不在他身後,一雙銳利的眼睛穿透數具身軀,一眼把我抓個正着。他幾步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不容分說地把我推到他面前。
“禮頌打小就管我叫‘哥哥’,我也一直待你如親妹妹,你就該管她叫’嫂嫂‘。”
我看見禮頌的臉色頓時一變,像淩空掉下的一塊冰雹打在她正将成熟的果子上,一雙如水般的眼睛結成了冰塊。
“嘉洛哥哥什麽時候娶的夫人,怎麽連個上報的奏折都沒有?”
“成親是我的事,與他人無關,我自然懶得顧及這些禮數了。”
嘉洛回答得理所應當,他把我的手緊緊地攥着,熾熱的手心似要将我的手掌融化掉。
“也對。”禮頌突然笑了笑,“當朝皇子納個側室不上折子也是常有的事。”
從前都聽說女人跟女人之間的相處是最費心的,現在看來是有道理的,我得操點心了。
“我從不納側室,阿昙就是正室,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嘉洛的話我字字聽得認真上心,像是有人拿把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甜甜的蜜糖,直喂到我的心窩裏。
禮頌的臉色變得慘白,幾度張了張口,一雙結了冰的眸子匪疑地打量着我,像我一開始打量她一般,然後頹敗地盯着地面,恨不得鑽出一個洞來。
“從不曾聽說嘉洛哥哥有心儀的女子,怎麽不到數月就娶親了呢?”
嘉洛“呵呵”地笑得戲谑,也問得別有深意,“你平日裏連國師府都不曾踏出一步,怎麽會知道我這些年來沒有心儀的女子?”
“我……”禮頌被嘉洛一問,本是慘白的臉被問得面紅耳赤,攪着手指頭,紅着臉頭更是不敢擡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是我派人打聽的……”
嘉洛一怔,把我往他那拉了拉,我看禮頌看得仔細,一個沒回神“撲通”一下撞到他的肩膀。我擡頭看見嘉洛看我的眼裏裝載着滿滿一車的寵溺。
“你一路過來也不容易,我叫宋将軍先帶你下去歇着吧。”
宋慈聽聞後不等禮頌做出反應,跨步走上前來欲帶禮頌離開,禮頌突然擡起頭,捉急地推開宋慈,幾步沖上去,火急火燎地抓住嘉洛的袖口。
她太過迅速又太連貫的動作讓我訝異,我沒來得及避讓,被她撞了一下差點摔倒,還好嘉洛的手穩住了我的重心。
“嘉洛哥哥,家父的軍隊晚幾個時辰就要到了,到時候嘉洛哥哥拿我做人質,家父看到我定不會對你們怎麽樣的,好不好?”
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可邏輯分明,一雙春水般的眼睛殷切地看着嘉洛,仿佛在說,“好不好?”
我知道她對嘉洛有情,沒想到還是癡情,傻到拿自己來要挾自己的父親。
“宋将軍,帶禮頌下去。”
嘉洛把她的手拿開,對她的話置之不理,禮頌更急了,眼淚都快被逼出來了。
“不行的呀,嘉洛哥哥。太子傳信給家父說你謀反,家父連夜召集了幾十萬将士過來緝拿你的呀。你不過區區十萬兵馬難敵強手呀,到時候難免有一番殺戮。我是家父的心頭肉,你到時候拿我做人質,家父定然不會輕舉妄動的。”
禮頌急得有些手足無措了,嘉洛倒是從容不迫,只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禮頌,“不會有殺戮的,不會有人犧牲的,放心。”
“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你要拿太子做人質?”
“太子已經被我殺了。”
嘉洛說得雲淡風輕,仿佛是回答晚上吃什麽那麽簡單。
禮頌一雙丹鳳眼驚恐地瞪得老大,一個踉跄連退了幾步,臉色滲白。
“嘉洛哥哥難道你想越俎代庖?”
禮頌的話把空氣變得詭異,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嘉洛也笑得古怪,像一片大霧籠罩下的森林,迷一般的恐怖陰森。
“明天你父親來了,我會把你交給他的,我的事不希望你再費心。”
禮頌最後還是被宋慈扭捏地送走了,我聽見她對嘉洛說了一番大無畏的話。
她說:“如果嘉洛哥哥将來要做什麽,算我一份!”
嘉洛俊秀的臉上看不到半分神色,從容如初,只是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噙在嘴邊。
有時我想,這雙透明的眼眸裏到底藏了多少悲和喜,埋了多少哀和樂,承載了幾分萬裏河山和希冀。在這廣袤的天地之中,他可否分出一畝地與我共享呢?
看禮頌走遠後,李及岸才走上前去,似乎是用一種嘆息的口氣說:“國師這些年來時時刻刻派人監視公子的一舉一動,就連公子出行去何處都事無巨細地件件禀告給太子。我們擒獲太子不足五日,國師的兵馬就從其樂城趕到和應城。公子有沒有想過從大地的南端到這寒荒北地,即便是日夜兼程,半月也到不了這的呀。”
嘉洛的面無表情終于有了反應,他冷冷一笑,眼底的寒氣如輕煙般袅袅升起。
“太子此趟過來勢要拿我性命,所以命國師在他出行三日後帶着軍馬緊跟其後,以防不測。只是……”
嘉洛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只是弘治怎麽也料想不到沙漠在東煌的打神鞭也要不了嘉洛的命,想不到他一向不太看得起的嘉洛會如此狠絕,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他的腦袋。
“公子英明,但末将還是要說句不該說的話。若公子與國師的女兒糾纏不清,當真不知是福是禍呀。”
我突然間很反感這裏的一切,感覺周遭的一切都很虛僞。我松開他的手想退出去,嘉洛反手把我拉住,低聲地在我耳邊跟我說:“我跟你一起走。”
我一愣,方才的負面情緒頓時煙消雲散,福至心靈。
後來我總想,世上最美的情話應該就是這句了吧。諸多的山盟海誓都抵不過他願意放下一切跟我走。可“癡人說夢”,若人不犯癡犯傻,怎會如此容易入夢又難醒呢?
“公子,末将絕非有意幹涉公子的私事。只是,國師的軍隊最快下午就到和應城了,公子可想到了退敵之策了?”
李及岸問,施将軍聽聞幾步邁出,嘁聲說道:“□□的,大不了出去拼個你死我活呗。”話剛說罷就被李及岸一個蠻力拽走。
“你說話怎麽從來不經大腦?”
“你……”施将軍被他一說,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腮幫子鼓鼓的,“你說話經大腦,你倒是說說怎麽退敵啊……總不能把那女娃娃挾了吧……”
“就算我再怎麽不濟也絕非憊懶之人,定不會做此等下作卑鄙之事。”
“他們要的不過是我,我陪他們去其樂城走一趟便是。”
嘉洛打斷了他們,将對峙的兩人拉開,說話的口氣輕輕松松。不止在場的人,連我都覺得他太過自負,太過成竹于胸。
“公子,這可使不得呀……”
嘉洛此言一出,屋子傳來兵刃觸碰地面發出的清脆聲響,将士們跪成一片。嘈雜聲帶來諸多言語,其中的勸誡和進言,不外乎就是他絕不能冒一丁點風險等雲雲利弊分析。
“我也快十年沒有回家了,想來也該回去看看老父親,祭拜母親了。”
我看到他飄忽不定的眼神琢磨不透他此刻的心情,只在心裏撚算他此趟回去的吉兇。
那日的商讨結果以嘉洛吃了秤砣鐵了心武斷地說了句,“這事就這樣定了,無需再議”而結束。他拉着我的手離開時,我很想問問他,會不會帶我走?
我不曾求過天,不曾算過命,在這個時候,我多想去月下老人處求得一绺紅線,上司命星君處問得我此生的命數。是劫是緣,我不再安于天理定數。
黃昏的時候,我聽到宋慈手底下的侍衛來報,國師的軍隊已到達和應城外,因行軍疲憊不堪,現在城外五十裏處安營紮寨。
月上枝頭,霜壓紅葉的時候,我叫沉花去抱來一壇桂花酒,吩咐她,一定要挑極好的送過來。
嘉洛問我:“為何要喝酒?”
我不正面回答他,反問他:“你此趟回去會不會帶上我?”
嘉洛神色突然變得凝重,透明得如同冰雪洗禮的眼眸把我擁入一潭春水中。
“你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你不是說‘夫唱婦随’嗎?”
“只有你留在這,就沒有人可以威脅到我。”
我笑了笑,笑得不知所以。
“民間不都是飲酒踐行的嗎?我不勝酒力,這壇桂花酒是搬來給你喝的。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明日我就不送了。”
嘉洛一聽,眉毛一挑,笑得狡黠。
“阿昙倒是會做買賣。你為我踐行,自己卻不喝酒,要我喝,這算什麽道理?”
“我為你跳一支舞當作是交換,可好?”
嘉洛笑得更樂了,一對濃密的眉毛像架起的一座橋梁,“從沒見阿昙跳過舞,這個買賣倒也合算。只是,我只身回其樂城,不知可否向阿昙讨一件信物做念想?”
我取下破魂梭給他,流蘇般的髦發如月下的流水傾瀉而出。
“我會向天求得你平安無恙。”
“為了阿昙我一定會活着回來的。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臨行前的悲涼,或是此生不複相見的凄涼,我看見他的嘴角遍布哀傷。
“如果三個月後我沒能回來,你就離開這裏好嗎?”
那時候,我反複地想,他此生斷然不會草草了事的。離別的心情就像秋日裏慢慢枯萎的花朵,一點一點地凋零,一點一點地失了色彩,突兀地挂在枝頭,與世格格不入。夜靜的夜靜得可以聽見絕望的呼喊。
“如果真是如此,我找到你,讓你飲一瓢忘川河水後自行離去。”
嘉洛一愣,一個豔麗朦胧的笑容凍在嘴邊,好似一塊蒙塵的美玉。
“阿昙竟是如此心狠之人?”
“你若狠心棄我而去,我亦會飲下忘川河水,從此相悅成陌路,也別談欠不欠的。所以,你要活着回來找我,或者讓我去找你。”
嘉洛不再說話,我只見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成琥珀,刻成了石碑,畫成了畫。
直到很久後,我離開了他,學會了作畫,畫的第一幅畫就是那夜他看我的樣子。一雙眼睛如大霧籠罩,深情的眸子裏承載着無奈,算計,畏懼,迷茫,還有權利。太多複雜的東西好似随時都可以把他壓垮又風雨不動。
每一步都不能錯,只從遇見我之後,更是一步也錯不得。兩個人像沒有明天的蒼蠅,抱頭亂竄。
我看着他也逐漸從熟悉看成了陌生,從歡喜看成厭惡。我琢磨,那時候他在想什麽?想着要所有的人都活下去還能帶我走嗎?
仿佛是聽到夜風拂過,聞到桂花酒香,兩個人相視無言。他上前把我擁入懷中,聽到他決絕的諾言。
“阿昙,我寧可負天下所有的人,也絕不負你。”
我不曾在人前跳過舞。
淺笑輕颦間已漾起婀娜的舞姿,吹花嚼蕊地驚起一林子的精靈。桂花酒下婆娑起舞,翥鳳翔鸾,飛袂拂雲雨,步步生蓮。如星,如月,如綻開的花蕊,如一夜爬上枝頭的紅梅,翩跹地游于天地之間。
我看到嘉洛舉着酒盅一臉驚豔,豔紅的衣裳燃起天邊火紅的雲朵,吹開了春季怒放的桃花。我聽見遠方傳來了蕭聲,像是女子出嫁時娘家人為她彈奏的一曲夜曲。
夜裏,和應城下起了初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漫天的雪花像春日裏俏滿枝頭的梨花,洗盡一城鉛華。月影凄迷,擡腕低眉,玉袖生風,蓮步破浪,如逐驚鴻,穿梭時空,迷亂時光,霓裳舞罷,風萦雪,與君別。
下了一夜的雪,次日金色的陽光照亮了北國的風光。茫茫大地,雪白的樹梢,雪白的屋檐,雪白的城,一片白雪皚皚,一眼望不到頭。國師的副将陳叔全趾高氣昂地坐在馬鞍上叫開了和應城的城門,宋慈一身戎裝站在城樓上淡然地目視着幾匹黑馬踏開一夜的積雪,一路走得昂首闊步。
雪地上,一深一淺的馬蹄從城外到城內,從城內到城外。
嘉洛慵懶地斜靠在三屏榻上,半眯着眼,仿若等了良久。他漠然地揮揮手,掐斷了陳叔全吐到嘴邊的話,一旁的侍從趕忙捧着裝有弘治頭顱的錦盒交給陳叔全。
“國師此趟過來是想拿我回京問罪吧,何必帶那麽多兵馬呢?無需大動幹戈,我陪你們走一趟就是。只是,我有一件禮物想送給國師,希望你代我轉交。”
嘉洛單手撐住右腦勺開門見山地說,幾束未梳理的頭發懶懶散散地垂到地上,只見他說罷便雙目微阖,像打盹的美人。
“這是自然,只是我等過來還想見太子殿下一面。”
陳叔全見嘉洛如此懶散,心生不滿,可說話的口氣還是保持得不卑不亢。
“皇兄你們自然會見到,你把我的話及禮物轉達給國師便是。”
“我想先見太子一面。”
“如果我不允呢?”
“那只能恕國師的大軍不賣殿下情面了。”
“口氣倒是不小,可是太子已經沒命離開這裏了。”
“我不信殿下您有這個膽。”
陳叔全說得色厲內斂,嘉洛依舊閉着眼,一縷淺笑浮在臉上,像美人做了美夢一般。
“不信你就打開看看吧,看看盒子裏裝的是什麽。”
陳叔全見兵臨城下嘉洛仍樂得自在,突然一陣發怵,錦盒突然變得十分沉重,捧住錦盒的手頃刻也顫抖得厲害。嘉洛終于懶洋洋地睜開眼,一雙透明的眼睛游離地看着前方。
“怎麽不看看裏面是什麽東西?”
陳叔全怯弱地連退兩步,兩個侍從從暗處走上前來,按住陳叔全,撬開錦盒。才打開一個縫,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和腐爛的味道瞬間彌漫了整間屋子。陳叔全吓得一個趔趄跪倒在地,錦盒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弘治的腦袋如受了驚吓的小狗慌慌張張地滾了一圈。侍從們見到如此,走上前去撿回弘治的腦袋放回錦盒裏,鄭重其事地放在陳叔全的手上。
“還不趕緊扶起來。”
嘉洛用責備的語氣說,兩個侍從一左一右扶起了軟趴在地的陳叔全。
“你連太子都膽敢殺?”
陳叔全一張臉慘白得如被霜打,一路踉跄地被随從們扶上馬。嘉洛好似看了一出好戲,意猶未盡地斜依着,嘴角的笑似有似無。宋慈從暗處走出來,逆光裏,神色難定。
“公子,國師并非講原則之人,如果他臨時倒戈,公子可不要與之為伍,視為已用才好。”
黃昏的時候,我隐了身躲在一朵雲朵後目送嘉洛離開和應城,随行的有李及岸及施将軍等一批死士,宋慈留了下來,留在和應城。禮頌一路跌跌撞撞地追來,跪倒在國師的跟前,抱住他的大腿,哭得涕泗橫流。
“父親如果你敢動嘉洛哥哥一絲一毫,我就随時死給你看。”
國師見禮頌如此氣得說不出話來,身邊的兩位随從上前欲攙扶起禮頌,只見她從胸口掏出一把匕首架在脖頸上。
“要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世間癡情的女子常有,可同她這般癡情,為了一個對自己無情的男子這般逼迫自己的父親的女子真是可嘆,可怨。
為情癡,為情傻,即便有從小相識的情誼,可數年來的分割也該将這份情沖洗得所剩無幾了吧。
到底是怎麽樣的執着呢。
我聽見宋慈臨行前對李及岸及各位死士的囑咐,密密麻麻如山重,情情切切比海深。
那一日,下起漫天大雪,嘉洛闊步走出和應城,雪花落在他肩頭上多了絲愛憐之情,我看見他的青絲上稀稀落落地撒滿白雪,美過了女子盤發別上的花蕾。自他走後,棉絮般的大雪頃刻壓倒了一座城,像身着一身缟素的女子。
他臨行的前夜,我為他舞畢後,他拿出了一塊腰牌塞在我手心裏。
“阿昙,如果三個月後我還活着,帶着這個令牌來其樂城來找我,滿城的城門将為你而開,我會為你鋪一條鮮花紅毯來迎娶你。”
他說,他要以人間最隆重的儀式來迎娶我,要滿城的桃花做媒,要求得千家萬戶的燈火作為祝福,只要能修得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