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面埋伏
? “姑娘想不想回其樂城?”
宋慈從暗處走到明處,從我身後走到我身旁,他的聲音很輕,像落在地上的羽毛。我游離地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逐漸變得冷清,西沉的太陽帶起一盞盞回家的紅燈籠。一分一秒的心跳聲像“滴滴答答”的流水聲,聽得很清楚也很恍惚。
“我想回和應城。”
鮮豔的紅燈籠照亮天邊的月光,似黃昏時的火燒雲,挑着扁擔匆匆而過的農夫敲響了逼近的年關。我想起了和應城,想起了漫天黃沙中他曾說過,要用它們捏一座城,困住兩個人;想象着嘉洛如何在和應城度過十幾年的光陰,在我來不及參與的時光裏,他會不會過得寂寞孤單。
我轉過頭瞥見宋慈那雙棕色的眼睛,深沉如夜下的潮水。他和嘉洛有些相似,在人前都把自己僞裝得跟蟬蛹一樣,可宋慈看上去更像嘉洛的哥哥。
“姑娘可以回和應城,但殿下是不可能陪你回去了。”
從何時,他們對嘉洛的稱謂已經由“公子”改成“殿下”了。不安全的我開始感覺到一個稱謂都可以離間我們之間的距離。
“如果我回去,他會跟我回去的。”
我一廂情願地咬定,可宋慈卻不假思索得反駁了我內心的不自信。
“姑娘憑什麽篤定殿下會放下一切與您一同歸隐呢?在下想冒昧地問姑娘一句,姑娘您認為您是勇敢的女子還是世俗的女子?如果姑娘是世俗的女子,那麽殿下卻不能做平凡的男子;如果姑娘您覺得自己是勇敢的女子,那麽殿下便不是能放下扛在肩頭擔子做個怯弱男子。姑娘,和應城再好,終好不過其樂城的桃花。”
和應城再好,也好不過其樂城的桃花,三清山再好也好不過春來燦爛的花苞。
德清跟我說,如果錯了就讓他錯下去,宋慈卻跟我說,如果我挑不起肩頭的擔子也不能自私到要別人放下手中的糧食過來陪你餓死。
我是個自私的女子,也是個軟弱的女子,任何人都可以拷問我,審視我。
街上的紅燈籠一日日多了起來,置辦年貨的人也踩爛了長珄城的大小店鋪,所有人都把幾個月的準備和期待放到了最後一天。
我像個懦夫把自己藏了起來,一面害怕宋慈帶我回其樂城,一面又想着他明日就把我帶到他身邊,矛盾的心理像麻杆河的河水,在寒風凜冽的冬天刮紅了我的臉。最終我抱着僥幸的心理得過且過,也慶幸他從不提,我也從不問。一日複一日,我又是失落又是慶幸,慢慢的,我覺得自己像個僞裝得很正經的瘋子。
好幾個半夢半醒的夜裏,我扪心自問,石昙,你想不想回其樂城,你想不想回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守過一盞盞歲月的蠟燭?
我是願意,可也害怕。後來我想,因為我不自信,所以我怕。
長珄城與其樂城雖說相差數千公裏,可宮廷內外的消息都傳遞得很快,總在一夜間就遍布了麻杆河的兩岸,凄厲的寒風逆流而上又将消息刮到了最北邊的和應城,它像個愛說事的老人。
我已經連連數日把自己關起來躲在屋子裏作畫。起先我想畫長珄城,可在鋪紙的時候又覺得這是一個沒有規矩的地方,沒什麽可畫的。後面我就想畫我熟悉的和應城,可墨到紙前又失了憶。沉下心才發現我的記憶變得經不起考驗,居然連三清山的模樣也忘了。
不過日子過得與先前并無差別,鬼娃仍在夜裏出現并制造出讓人産生錯覺的假象。我難得下樓時總會在不經意間看到幾位賭徒和道士聚在一張桌上分算着上幾輪押寶應得的賭資。其中有一項便是押日日夜裏出現的流星是祥瑞還是兇兆,結果卻以嘉洛被立為儲君為依據斷為祥瑞。而妄下斷言說那是紫薇星的道士身價也趁機水漲船高,日日都有大戶人家請去測字算命,忙得不亦樂乎,可真是日進鬥金。我聽後頗感無奈,也有些擔憂,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民間關于嘉洛為何被立為儲君的事一直沒有一個準确的說法,嘉洛被召回宮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無從得知,事實只能像一個迷一樣壓在每個心中。皇家的事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拿出來讨論,更別說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像雀雅樓那樣招搖地挖出來說書掙錢了。我聽到最多也是最官方的一個版本就是“天機說”,說的就是上天托夢于當今聖上,聖上遵天旨立嘉洛為儲君,保虞國千年基業。有何依據呢,依據就是長珄城向其樂城去的所謂的“紫薇星”。可也有另一種說法就是“逼宮說”,說是嘉洛在皇城內發動兵變,逼聖上立下诏書立自己為儲君,可也有人跳出來反駁說,宮廷內外全都是忠心護衛皇上的禦林軍,嘉洛是不帶一兵一卒回京的,固然能耐再大也大不過天。于是也有一種說法在中間站穩了腳跟,就是“預謀說”,據說聖上早有廢掉前太子另立嘉洛為儲君的打算,聖上的病不過是假病,防的不是別人,而是弘治,何況聖旨都下了,将禮頌許給嘉洛。
皇城高牆封閉的消息在民間演變成了幾十種說法,層層淘汰後變成幾種勉強站住腳跟的猜測。我雖說強迫自己不要去聽,可隔牆還有耳,我每日總能斷斷續續地聽得一些關于嘉洛的片段。睡着醒着,總有人在說,拼拼湊湊在一起又成了一個陌生的故事,故事裏的人,我不認識。時間長了,有一個人的名字開始與他形影不離了,就像天經地義的蝶戀花,我像個局外人,聽得不痛不癢。
又過了兩日,天晴,微風。
這一天,恰巧是嘉洛離開我的第三個月。
今天一早我便守在宋慈的寝室外,堵住了他的出路,此時他正對着長案上的一張地圖細細鑽研。我與他怎麽說也相處了數月,也知道他是爽直之人,便開門見山地問他了。
“我已經信守他立下的三月之約了,現在我能不能去找他?”
其實我內心裏矛盾得很,想去見他又怕,不想去見他心理又慌,幹脆跑到宋慈這邊過來探探口風了。
宋慈也懶得與我客套,頭都不擡就當場回絕了我,他給的原因很簡單,他說:“姑娘,殿下目前不想見你。”
“為什麽?”
宋慈含糊地說:“時機未到。”
他的說辭和态度害得我又産生了負面情緒,一種被算計被安排的感覺,一顆心變得更慌了,心裏又是難受又是憤懑。
我突然很想問問嘉洛,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在哪。
“一直以來你都知道他的一舉一動而刻意隐瞞我,是不是?”
我踩着門檻走到他房間裏,用幾近指責的口氣問他。宋慈聽到我快至眼前的腳步聲,這才把目光收回來,不冷不熱地看了我一眼,同時也将鋪平在長案上的地圖小心地卷好。我在驚鴻一瞥間看到那是虞國的版圖。宋慈在長珄城與其樂城之間用紅筆畫了一條紅線,漂亮極了,像月老手中的情絲。
“姑娘既然都這樣問了,我只能如實地告知你了。在下奉殿下的命令照顧姑娘,所做的一切都是遵照公子的意思。姑娘如果怨我,那就是怨公子了。姑娘你都已經從和應城走到長珄城了,那離其樂城還會遠嗎?”
“他現在怎麽樣?”
現在的我并不急于見他了,對他的思念也變得平淡,我甚至當他是遙遠記憶裏的一幅畫,什麽時候再見都懶得想了,可這幅畫的安危我時刻關心惦記。
“誰都可能有事,但他肯定不會有事的。”
宋慈将地圖小心地放在書架上,他似笑非笑地跟我說着。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事情的樂觀性。
是啊,誰都可能有事,但他肯定不會有事,因為從一開始他就不允許自己有事。
“我在外頭聽得一些傳言,不知道将軍能否解答?”
“中間的虛虛實實不過是聊賴之人的以訛傳訛,姑娘不信也罷。”
“無風不起浪,将軍定然知曉,為何刻意隐瞞于我?”
“并非我有心隐瞞,只是我也是糊塗中人。”
“他可有什麽話要你轉達給我?”
“沒有。”
一無所獲的我不免有些意興闌珊地走出宋慈的房間,一邁出門檻就碰到了沉花,小丫頭追我都追到這邊來了。
“姐姐也別着急,殿下會來接你回去的。”
并非我着急,只是我心裏悶。後來我想,如果宋慈當天就帶我回其樂城,我願不願意?如果宋慈把他知道的都告知與我,我願不願意聽,能不能接受?
往後的幾天我盡量把日子過好。該吃,該喝,該睡,該笑,該幹嘛就幹嘛,日日都循規蹈矩。不去想,不去牽挂,自然也不去想何時能見到嘉洛,何時會回其樂城。我在本該喜氣的日子裏把生活過得清寡,遠方的鐘聲又響起,提醒我挨近除夕的天數已經不到一月了。
在這幾天裏,我聽到了陪同嘉洛回京的将士們應召回京的消息,皇上将禮頌許給嘉洛成為了麻杆河兩邊百姓們茶餘飯後的閑談,禮頌的衣着妝容竟也成為閨閣女子争先效仿的流行趨勢。也不知何時,皇上病重的消息再次不胫而走,嘉洛從此代為主持朝政。在這個說風就是雨的敏感時刻,每一件小事都會觸動大家的神經,包括不知何時,夜裏再也沒有出現所謂的流星了。
這期間,我見過德清一次,那時他主動上門來賠罪的。他說,他去了一趟忘川河,冒用了我的名諱,也就是從那日起,鬼娃再也沒有那麽張揚地過市了。
德清問我,是不是在找一個人,那人正是狼族少主的親妹妹,銘樟。我告訴他是的,并問他從何得知。他說,是忘川河上的船夫告訴他的,他曾經渡過銘樟的魂魄,東煌親自送她送到忘川河邊。我正想問德清是否知曉銘樟的下落,德清卻主動說了。
原來,城裏的張員外自三年前成親以來他的夫人一直未能懷得孩子,問遍了郎中都無濟于事。今年十月張員外的夫人夢見府宅上空飄有一朵七彩祥雲,祥雲上有一位仙人抱着一個嬰兒,告訴她要多行善事方能懷有孩子并平安産下。夢醒後,求子心切的張夫人四處奔走,并去女娲廟求得上上簽後回家與丈夫商量之後便決定施粥行善。三天後,張夫人身體偶感不适,請來大夫診斷竟當真懷上孩子了。德清說,張夫人懷喜的那幾日瞧見上空飄有祥雲,那時以為是天上哪位上仙投生到長珄城來體察民間疾苦了,沒想到竟是東煌的妹妹。經他這樣一說,我倒有了銘樟的下落,當真是免了去茫茫人海中尋她的麻煩了。
又過了兩日,一個重磅消息在麻杆河兩岸轟炸開了。貫通虞國南北方的麻杆河一連咆哮了好幾天,河水如同憤怒的野獸總在夜深人靜時敲開了宋慈的房門,我也在夢醒時分聽到宋慈房裏傳來低聲細語的說話聲和匆匆而過的腳步聲。
兩天前在東北封地的五皇子英籍以“國君受持,逆賊把政,朝無能臣,鏟除內賊,還我朗朗乾坤”為由在莘口城發動政變,連同起事的還有前朝陳國的義軍。
當夜其樂城的燈火一夜未滅,嘉洛連夜派了李及岸和施将軍帶領二十萬精兵和一封的勸降書以“全軍為上,破軍次之”為理念前往鎮壓。兩軍大戰三天三夜,李及岸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用血流成河的代價将英籍和陳國的義軍擋在了一線天的關山谷,山谷內,血紅了草根。
英籍勾結陳國發動的謀反在這個草木皆兵的關鍵時刻掀起了一層滔天巨浪,各種議論和傳言接踵而來。于是又有人拿捕風捉影的陳年舊事剖析取義,将原本毫無相關的兩件事用疑問和解釋牽扯在一起,最後變得理所當然了。受了驚的麻杆河幾乎沖斷了河堤,河邊的其樂樹上祈福的紅繩子幾乎壓斷了深灰色的樹枝。
又過了兩日,就在所有人為之議論紛紛,甚至有人暗地裏拿此事賭輸贏的時候,忠心于前太子的國師親率十萬大軍前往關山谷接應李及岸。本就撲所迷離的一件事現在變得更加複雜,各種揣測和自稱是□□的消息瞬間填滿了長珄城,多事的麻杆河又将它們添油加醋地一路傳向北方。有陳國做後盾并在地理上占有優勢的英籍拒不投降,帶領殘兵奮勇殺敵,幾天下來,兩軍僵持不下,風吹過山谷的聲音像鬼的哭泣聲。夜裏,我仍能聽到宋慈房裏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和恩威并施的交談聲,像夏日裏微涼的夜風吹響窗外的灌木。
一直以來我都本着絕不偷聽的原則,封閉自己的聽覺翻過身繼續睡覺,可終有一日沒能敵過自己的好奇心和一聽到嘉洛的名字就亂糟糟的心情,終于打開了聽覺。我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跟宋慈說:“你難道願意一直做虞國的走狗?難道你忘了你是陳國的一份子?陳國國亡,你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宋慈不吭聲,另一個聲音便趕忙把話接了上去:“我也不怕把醜話說在前面,如果你執迷不悟的話,我們自然有辦法讓你在虞國身敗名裂,到時候國主是斷然不會接受你這等叛徒的。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
聲音停了很久,一個如蚊子翅膀震動的聲音在深夜的半空中響起。
“也不一定要你舍棄現在的榮華富貴,你可以潛伏在虞國繼續做你的大将軍,也享受你的榮華富貴,只要你把你知道的消息傳遞出來就行了。他那麽信任你,就連心愛女子的安危都托付在你身上,拿到幾個消息對你來說很容易的。”
聲音落下後,屋子靜了很久,我聽見沉花拉過被褥的聲音,她打着哈欠翻過身,看見我睜大了眼睛坐在床上。
“姐姐還沒睡嗎?”
“醒了,睡不着……”
我用一種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回答,很怕一絲絲微不足道的聲音驚動了他們的談判。沉花也跟着坐了起來,後面幹脆跑我床上來,往我被窩裏擠了,她的身上有種很好聞的味道。
“姐姐夜裏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我把嘴巴靠在我耳邊,呢喃地問我,動作很親昵,我裝作不知道反問她:“什麽聲音?”
“宋将軍房裏傳來的”
“沒留意。”
“這兩天夜裏我都聽到宋将軍房裏傳來說話聲呢,只不過說得很小聲,我都聽不清,姐姐,你說是殿下的人還是……”
“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當即打斷了她。
“姐姐,宋将軍是陳國人,現如今陳國與我軍交戰,如果是殿下派來的人會在半夜裏偷偷摸摸地出現嗎?姐姐……”
我一邊聽沉花說一邊留心隔壁的聲音,沉默了很久的宋慈終于開口了,他不卑不亢地說了句:“請代我轉達國主,無需在我身上費功夫了,宋某一心不能二意。”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不知他是真心還是知道我們在竊聽刻意裝模作樣說給我們聽的。
“姐姐?”
沉花又一次叫我,我回過頭用嚴肅的口吻跟她說:“宋将軍是嘉洛身邊的忠士,不容你随便議論。”
“知道了,姐姐。”沉花被我一訓,悻悻地扭過身,睡去了,不想她後面又補了一句:“姐姐當我沒說就是。”
清晨用完早膳的時候,我支開沉花,頗有試探性地問他,如何看待如今的局勢。
宋慈喝掉一碗粥後說:“每件事都像一塊有多重棱角的鑽石,每個人的立場不一樣,目的不一樣看到的自然不一樣。姑娘如果想知道事實究竟如何,不妨綜合下這兩日的所見所聞,或許能得到你認可的答案,但那不一定是真相。”
“那宋将軍站在哪個立場呢?”
“在下跟随殿下十餘年,自然心随殿下,絕不二用。姑娘問這話恐有它意吧?”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将軍是陳國人吧?”
“是,我是陳國人。”
宋慈挺直了腰杆子,一臉坦蕩蕩地看我。也就在這時,我決定相信他,因為在我的直覺裏,他是我能信任的人。
“既然将軍口口聲聲說心随殿下,眼前正是表忠心的時刻,為何不去到他身邊而是留在我這個小女子身邊,難道将軍說這話不覺得虛僞嗎?”
“姑娘如果要拷問在下的良知,在下自然做不到有應必答,但日久見人心,往後如果我有做半點對不起殿下的事,姑娘随時都可以把我千刀萬剮。”
“不用日久,就現在,我要你帶我回其樂城。”
“恕難從命,姑娘如果執意要去在下固然抵擋不住,也只能去殿下面前負荊請罪了。”
“他肯定有傳信與你,都說了什麽?”
我不信嘉洛不知道我已經到了長珄城,我更不信他沒有半句話留給我。
“殿下說,未得命令,姑娘絕對不能踏出長珄城半步,如果走出半步,提頭來見。請姑娘愛惜在下的性命。”
宋慈将如此狠厲的話說得波瀾不驚,我很難猜想得出這話是從一向溫文爾雅的嘉洛口中說出的。冰冷的寒風将麻杆河面吹開了一層薄冰,在陽光的照射下,水晶般透明。
僵持不下的局勢在三日後有了突破性的轉折。那天夜裏,施将軍率一小支隊伍偷襲陳國義軍,未做任何準備的陳國義軍在拼死抵抗後難逃兵敗的結局。次日,潰敗的士兵為求活命繳械受降,陳國國主不知所蹤。
英籍失了陳國做後盾節節敗退,本是精兵良将的大軍在邊退邊打間變成了殘兵敗将,最後退到斷腸崖。五日之後被李及岸及國師的大軍逼到麻杆河邊的風陣谷,殘兵難敵勢如破竹的大軍,大局已定,英籍不願歸降,背朝着麻杆河當場自刎身亡,當天其家屬以一條白绫作為了結。
離年關的日子又近了一步,風陣谷的獻血染紅了麻杆河河水,也染紅了長珄城裏的大燈籠,鮮血随着河水順流而下,沿途浸透了其樂樹的樹根,最後流進了皇上的耳朵裏。
也就在英籍自刎的第四天,其樂城傳來皇上駕崩的消息,一家辦喪事,一家辦喜事。一夜之間江山易主,嘉洛登上金銮殿,成為虞國第十四任君主,改國號為“順濟”。其意義是上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下求五谷豐登,濟世救民。
後來的史學家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這段歷史,和應城內嘉洛斬殺弘治的“三日變”,嘉洛回京後被立為儲君,英籍起兵謀反等幾個大事件都被簡單寫過去了,有的地方甚至忽略不寫了。黑色的墨水掃走了當時血流時的觸目驚心的紅。
不管如何,年關的喜氣還是沖淡了所有人在心頭壓了一年的沉悶。長珄城內一片繁華熱鬧,趕集的人也是以往的兩倍,各種稀奇古怪的寶貝也在一夜之間湧現街頭,女子們都愛紮垂鬟分肖髻的發型,據說那是模仿禮頌的。可他們不能這樣直呼其名,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了她和嘉洛是令人豔羨的公主王子,先皇的聖旨更是給這件事正了名,即便少了冊封典禮也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改不得了。沉花見我不怎麽說話以為我為這事鬧不開心總來勸我,她說,姐姐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陛下心裏是有你的。
是啊,“陛下”。
沉花和宋慈對他的稱謂又從“殿下”改到了“陛下”,我們又遠了一步。既然是又遠了一步,我有什麽不開心的呢?
德清今早有過來拜訪過一次,還給我帶了點水果。他說明天就是除夕了,按民間的習俗是阖家團聚,他孤家寡人,問我願不願意去他那勉強吃個年夜飯,我想都不想就婉拒了。他好像早就猜到,笑笑着說:“沒事,我也猜到姑娘不會來的,我是抱着試試看的态度來碰碰運氣。”
第二天,農歷三十。
今天正是嘉洛離開我的第四個月,我在長珄城住下的第一個月又十三天。
入夜的時候,長珄城被家家戶戶高高挂起的紅燈籠照亮了,夜如白晝,只可以街道冷冷清清的鮮少有人經過。客棧內卻是觥籌交錯,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回家的漢子們在摟下大廳最顯眼的地方湊了一張圓桌,把客棧裏的每道菜都點了一遍,飲盡了幾杯濁酒,踢破了幾壇陶瓷酒具,罵罵咧咧地說了幾句粗話,互相道句吉祥話就算過年了。
沉花早幾天就把房間裏打點得十分喜氣,什麽都是大紅的,桌子上還擺了幾盤應季的水果。她把宋慈喊來,我們三個人在樓下挑了個僻靜的角落點了一桌子的菜,喝了點小酒,海闊天空地聊。中間有不少人過來或敬酒或拼桌之類的都被宋慈禮貌地擋回去了。
喝了點小酒的沉花紅着臉問宋慈:“将軍為什麽不和他們熱鬧熱鬧,人家都過來請了好幾次呢。”
宋慈不冷不熱地說:“我喜歡清淨。”
飯後沉花不像往常那樣回房間裏躺着而是笑嘻嘻地跟我說:“姐姐,宋将軍約我去河邊散心,你去不去?”
我懶得去看熱鬧自然不去。沉花搖頭晃腦着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說,她沒醉,沒醉,同時還囑咐我今天要守歲,蠟燭不能吹滅,必須點到天亮,她看完花燈就回來。我不放心她,宋慈則要我放心回去歇着,沉花跟着他不會有半點意外的。我見宋慈都這樣說也就讓沉花去了,自己則回房間裏呆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裏失落還是心魔作祟,我看着房間的四面都是紅色的很是難受,四周空蕩蕩的越看心裏越酸,好幾次都想吹了蠟燭睡覺,但想到沉花說要守歲便忍了下來,我不可能自私到都壞了她的興致。
或許是一個人在房間裏呆久了,更或許等了老半天都沒等到沉花回來,我變得反常敏感。忍不住去想,其樂城的除夕是怎麽樣的?和應城的又是怎樣的?嘉洛現在在幹嘛?以前他都是怎麽過完這一天的?沉花什麽時候回來?我要不要出去找她?樓下喝酒的大漢們怎麽沒有了聲音?我忽然很渴望誰能發出點聲音,哪怕一點點都好。
就這樣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躺到了下半夜,整個人清醒地做了好幾個夢就是不願意醒來。最後耐不住屋子裏安靜得恐怖的氣氛終于睜開了眼,轉頭看見沉花的床榻是空的,她還沒回來。我空落落的心裏聽不到半點聲音,連風聲都沒了,我很不安地從床上坐起來,感覺今夜如果沒人陪我是不可能睡得着了,幹脆簡單地穿好衣服想出去走走也順便看看怎麽回事,還想着或許我回來的時候沉花已經在等我了。
正當我拉開門準備邁出門檻時,我的眼前忽然一黑,有一個高大的身影迅速闖了進來,帶來一身汗香。在我來不及看清楚他的衣着時,他一把把我抱進懷裏,溫厚的懷抱遮蓋了我眼前所有的色彩,我的眼前迷蒙一片。
久違的心跳像上輩子的記憶,我呆若木雞地由他抱着,多日來強撐的堅強瞬間崩塌,我的眼淚在剎那間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想到都不想聽到他的消息,可沒了他你又亂了方寸。你掩耳盜鈴般地騙自己堅強起來,騙自己把他放得遠點,可在看到他出現的那一刻,所有的原則,所有的倔強都轟然倒塌。只有一個念頭在占據着你的血液、細胞,不管事情有多糟,只要他在你身邊,一切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