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現在蕭舜華應該回學校了吧。
鄭司楚看了一眼。又到了一年春耕季節,田裏星星點點地已有不少農人,這條大路上也不時有人走過。每當有車子經過時,他就放慢了馬,立在一邊,希望車簾突然撩起,能聽到一個清脆如春冰的聲音呼喚自己,只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
這些日子每天他都來西城跑一下馬。二月春早,路邊已生了一層軟軟的草芽,飛羽也顯得頗為興奮。只是鄭司楚跑了一圈,心裏總是感到空落落的,像有什麽東西一直沒着落。
程迪文現在已經轉入仕途,成了一個禮部司的小官吏。禮部司專門負責接待國賓,與諸鄰國交涉,這些程迪文也沒什麽興趣,不過禮部司還負責着全國慶典和娛樂的管理,像書畫音樂都有專門機構管轄。程迪文最大的興趣卻是吹笛,論笛技他本就算得上是個名人,去做這些事務倒是得其所哉。當了小官,被開革出伍的陰影早已散去,現在正忙着組織人手去民間收集各種樂譜,說要編寫一部《八音集成》,還要改編出一套大曲,将有三百人一同演奏,将是今年國慶大典的重頭節目,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鄭昭也對鄭司楚說過,既然鄭司楚的興趣全在軍務上,可以去兵部司的兵法研究院謀個職,不過鄭司楚說要再休息一陣,等下半年再去。
兵法研究院是半武半文的性質,只是鄭司楚覺得一旦去了兵法研究院,這一生大概只能與案牍為伍,要和軍隊永別了。他從軍校畢業就一直在軍中,現在有這等閑暇,只想多享受一些這些自由。
如果與蕭舜華一起,買一個小宅子住下,每天早出晚歸,吃點時鮮果品菜蔬,平平淡淡過這一生,也許也不錯吧?
鄭司楚笑了。都想到哪裏去了,蕭舜華未必還記得自己,何況,在他心中,隐隐覺得就算自己有這個心思,但這個世界不會這樣平淡下去。也許,用不了多久,一場波瀾壯闊的暴風雨就要來了。
他擡起頭。天氣依然晴朗,萬裏無雲,可是這表面之後隐藏了多少驚心魂魄的驚雷閃電?這些天他雖然只是吃吃喝喝,卻在一直有意識地搜集種種動向。共和國即将再次出兵,他早有預料,應該也會是夏末秋初,五德營秋糧未收時出發。這樣從中原運送的糧秣可以省卻一大筆運營調撥費用,而五德營卻要在抵禦進攻的同時搶收糧草,此消彼長,勝面極大。
只是,真會如此如意嗎?他想起前年的那一場大敗來了。五德營的大帥薛庭軒,那個膽大包天又極富謀略的人,肯定也有應對之策。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出了這等變故,現在自己一定又要撰寫軍情彙報,策劃着下一波攻勢的具體舉措。
可是現在這些離他都遠了,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他帶轉馬,向霧雲城走去。身後的郊天塔和永不倒碑兀立于山頂,遠遠望去,顯得如此渺小。
回到國務卿府,在家看了幾頁書。吃完午飯,剛在書房躺椅上打盹,家中做雜務的工友阿四突然出現在門口道:“司楚,快去看看吧,國務卿昏過去了!”
鄭昭對這些在家裏做雜務的人都很和藹,除了老吳一直改不了口,別人稱呼鄭司楚,年紀大的叫他“小鄭”,和他差不多的都是直呼名字。鄭司楚吃了一驚,站起來道:“父親怎麽了?”
“他剛才去見大統制,魯文書回來時說他突發疾病,昏了過去,現在郎中正在會診呢。”
鄭昭雖是文人,但身體一直不錯,鄭司楚從來不知道父親居然還有這種病。他急忙跟着阿四向父親的卧室走去,遠遠的就看見門口圍了不少人,見鄭司楚過來,他們讓開一條路,将鄭司楚讓到裏面。
一進卧室,卻見國醫院的副院長葉先生正坐在床邊給鄭昭搭脈,鄭昭躺在床上,一張臉極是蒼白,雙眼緊閉。葉先生年事已高,但醫術極是離明,醫道遠在院長之上。鄭司楚看了看葉先生,想看看他對父親的病情有什麽看法,但葉先生的臉十分平靜,也看不出什麽。
葉先生搭完了脈,站了起來。鄭司楚上前小聲道:“葉先生,家父是什麽病?”
葉先生也認得鄭司楚。他看了看鄭昭,也小聲道:“來,到外面說吧,讓令尊大人好好休息。”
葉先生将鄭昭身上的被子掩了掩,走了出來。鄭司楚跟羞他出門,剛把房門掩上,邊上那些雜役中已有一個上前道:“葉先生,國務卿大人的病怎麽樣了?”鄭昭對下人很和藹,雖然不能說親如一家,也是很得衆人之心。假如鄭昭有個三長兩短,下一個國務卿未必有鄭昭這等好性子,于情于理,他們的關心實在并不比鄭司楚遜色多少。
葉先生淡淡笑了笑,道:“國務卿不要緊,請大家讓開吧,不要打擾了國務卿休息。”
葉先生這般一說,旁人登時散開了。等周圍的人一走,葉先生才道:“鄭公子,放心吧,令尊大人不礙事,只是用腦過度。”
是因為國事太過繁忙了吧,也許就是因為要準備這場空前的大戰,忙得焦頭爛額。鄭司楚看了看已經掩好的門,道:“謝謝葉先生。家父什麽時候能醒來?”
“我現在給他吹了些提神散,讓國務卿好好睡一覺。現在去給國務卿配上一罐養元膏,明天再過來一趟。另外,阿海,你今天就守在國務卿的房外,以防有變。一旦有什麽異樣,就立刻通知我。”
葉先生邊上一個青年人答應一聲。這青年人名叫戚海塵,是葉先生的得意門生,據說已有了葉先生的七分手段。雖然年輕,卻也算得上是個良醫了。葉先生年事已在,在這裏守着身體吃不消,所以派這個得意門生看着。不過他既然可以放心離開,說明鄭昭的病的确不礙事。鄭司楚點了點頭,拿起戚海塵已整理好的醫箱道:“謝謝葉先生。葉先生,我送您出去吧。”
葉先生的車就停在門口。他正要上車時,突然有些猶豫地說:“對了,鄭公子,令堂大人現在還在五羊城?”
鄭昭夫妻分居,那是他的家事,鄭司楚不知葉先生問這些做什麽。他道:“是啊,家母都在五羊城住了好幾年了,一直沒來過。”他突然想到葉先生問這些會不會是暗示說父親有外室,便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葉先生,是不是因為……”
“因為什麽?”
鄭司楚倒不好說了。他是兒子,向外人打聽父親是不是因為女人而得病的話實在說不出口。他遲疑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詞句道:“是不是因為家母和家父的分居,家父才會得病的?”葉先生點了點頭道:“也有這個可能。從國務卿的脈像來看,他心裏壓力很大。不過國務卿大人燮理國事,壓力本來就很大,唉。”
鄭司楚沒想到葉先生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好。葉先生此時已上了車,鄭司楚将醫箱送上去,葉先生突然道:“對了,鄭公子,你也要注意一些。國務卿大人這是宿疾,我看他是從少年時就沒調理好,現在年事漸高,身體就受不住了。趁現在天氣還冷,明天我給你也煎一份适合你吃的養元膏。”
鄭司楚一怔,道:“我也要吃?”
“是啊,趁年紀輕,好生調理。鄭公子還沒結婚吧?要是不注意,萬一将來子嗣艱難,那就是件憾事了。”
鄭司楚臉忽地一紅。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葉先生原來說的是陰虛之症。不過這種病一般是性好漁色之人才得,鄭司楚年紀輕輕,雖然家境極好,人也長得潇灑帥氣,但自幼家教很嚴,從來沒有尋花問柳過,當然現在不會得陰虛之症。只是葉先生如此關切,他也不好過忤其意,便道:“謝謝了。”
葉先生在車裏小聲道:“國務卿為了國事殚精竭慮,公務之餘找點消遣也無可厚非。不過萬事都要适度,過猶不及,小心為上。”
葉先生在鄭司楚心裏已是一落千丈,他肚裏暗罵這叫什麽庸醫。鄭昭自律甚嚴,他雖然并和父親整天在一起,但住在同一個崖檐下,父親做過什麽他當然知道。父親的精力都放在公務上了,每天一下班就回家,連應酬都很少。事實上一個國務卿,只有別人來應酬他,他也根本不必去應酬別人,葉先生看來連這些都不知道。不過他臉上依然沒什麽異樣,仍然微笑着道:“是,葉先生,我記得了。”
他把醫箱放到葉先生身邊,葉先生忽然道:“等等,鄭公子,我先給你搭個脈看看。”
鄭司楚正待推辭,可葉先生大概搭脈慣了,出手極快,右手兩根手指極快地就往鄭司楚腕上一觸。才一碰,葉先生倒尴尬地一笑,道:“哎呀,鄭公子,真是抱歉,我也是胡說了,原來你是童身啊。”
鄭司楚顯然要破口大罵了。他自律亦是極嚴,可方才葉先生大概把自己想成一個整天玩女人的花花公子。不過葉先生只是這般一搭,連自己是童身都看得出來,還當真有幾分門道。他道:“是啊,那種養元膏不用吃了吧?”
葉先生微笑道:“是啊。雖說補益總是好的,不過鄭公子身體強健,脈像沉穩有力,多補無益,現在是不用吃養元膏。”只是他眉頭突然皺了皺,鄭司楚心裏又是一沉,忖道:他又要說什麽了?臉上仍是含笑道:“葉先生,有什麽不對嗎?”
葉先生展顏道:“沒什麽不對。鄭公子正值當年,當然與國務唧的脈像大為不同,呵呵,老朽也是多心了。鄭公子,請回吧,不必送了。”
送到了車上,原本就不必再送了。鄭司楚把車門掩好,道:“多謝葉先生費心,請走好。”
他對葉先生已全然失去信任,告辭了葉先生便轉身回去了。葉先生坐在車中,掩上車簾,卻陷入了沉思。
葉先生是個國手良醫,對方脈一科更是精擅,幾乎稱得上百年來無雙。在搭鄭昭的脈時,便覺鄭昭脈像雖然還算平穩,卻虛浮不實,是個身體被淘空了的樣子。作為一個位居絕頂的高官,這種脈像當然不希奇,當初他在帝國時期給帝國高官搭脈,十個裏起碼有八個是這樣的脈像,有些年輕宗室甚至也是這樣。現在是共和國了,但只要有些身份,一上五十歲,脈像就多半會如此。鄭司楚人材英俊,他實在不忍心見到如此一個少年被女色毀掉,因此不惜冒昧,旁敲側擊地告誡。誰知一搭之下,發現鄭司楚竟然尚是童身,顯然與他父親完全兩樣,看來這少年當真是自律甚嚴。只是……
每個人有脈像都有細微的特點。對于一般醫者來說,脈搏只是脈搏,分辨不出有什麽兩樣,但葉先生卻可以察覺。父子母女,這些直系親屬的脈像都有一種微妙的相似之處,不過這只是存乎一心,難以言說。但葉先生方才卻發覺鄭司楚的脈像與鄭昭的脈像大異,簡直完全是兩個人,根本沒有相似的地方。
這是怎麽回事?葉先生不禁有些擔心自己的多嘴會不會惹禍。這種家庭,何況國務卿夫妻分居多年,天知道隐藏了什麽秘密,還是爛在自己肚子裏,誰都不知道為好吧。
只是,鄭司楚的脈像,似乎在他漫長的記憶中早有印象。到底哪個人是鄭司楚真正的父親?葉臺搖了搖頭。太多了,他每年要搭的脈都不下千餘人,有時甚至會破萬。這麽多年來,他根本不可能記住每個人脈像的特征。事實上若不是方才剛搭過鄭昭的脈,他也根本不會發現鄭司楚的脈像與鄭昭有異。這件事,既然本來就是個秘密,就讓它永遠是個秘密好了,反正就算鄭昭不知道,與他分居已久的夫人肯定是知道的。
回到鄭昭卧室,戚海塵正坐在門外椅子上閉目養神。聽得鄭司楚進來,戚海塵站起來道:“鄭公子。”
鄭司楚道:“叫我鄭司楚好了。貴姓啊?”
戚海塵道:“我姓戚,叫戚海塵,是葉先生的弟子。”
戚海塵雖然醫道已相當高明,盡得葉先生真傳,但到底還年輕,來這等高官府邸并不多。不過就他不多的經驗而言,國務卿官職最高,居室卻是最樸素的,甚至連女眷都沒有,直到現在他還在吃驚。
鄭司楚見戚海塵有些局促不安,便坐下來道:“戚先生,你肚子餓嗎?要不要下碗牛肉面?”
戚海塵道:“不用了,謝謝鄭……先生,我現在不餓,而且我是吃素的。”
鄭司楚坐到了戚海塵邊上的椅子裏,道:“戚先生坐吧。”他見戚海塵仍然很局促,坐下來時兩手按住膝蓋,人一動不動,便道:“戚先生,你跟葉先生學了幾年了?”
“回鄭先生,有七年了。”
這戚海塵現在不到二十歲,比自己小一點,七年前,他還是個小孩呢。鄭司楚笑了笑道:“戚先生的醫道也已經很高明了吧?”
戚海塵臉紅了紅道:“差得遠呢,葉先生的妙術,只怕我學了不到一半。只有葉先生的醫道,那才能稱作高明。”
鄭司楚對見戚海塵對葉先生推崇備至,心道:看來葉先生醫道确是很高明,也不能因為他一個錯漏就把人家看扁了。他道:“戚先生,家父的病你看要不要緊?”
戚海塵道:“方才我給國務卿也號了下脈,國務卿是心經受損,以至三焦不調,氣血有虧。一般來說這也不算大病,只消多加休息,靜養幾日就好了。”
只是父親也沒有靜養的閑暇。鄭司楚不禁有些黯然。回想自幼以來的經歷,母親對他一直極為慈愛,父親雖然十分嚴厲,卻也十分關心他。他學會騎馬時,極為喜歡母親那匹飛羽,但那匹馬已老,母親也不怎麽讓他騎,父親就專門請高手相馬人找了一匹駿馬來與那匹飛羽相配,直到現在飛羽代代相傳,第三代都有了。後來父母分居,他因為在上學,沒有跟母親一起回五羊城,就留在父親身邊,父親縱然沒有多少空陪他,但每年生日他都能收到父親的禮物。小時候他一直很害怕父親,總覺得父親是個陌生人,後來縱然沒有這種感覺了,可還是和父親相當疏遠。直到父親現在病倒,鄭司楚才發現自己其實對父親也并不是視同路人。
不過戚海塵這人,方才還大為局促不安,但一說起醫道,馬上神采飛揚,直如換了個人一般。鄭司楚正想再問些什麽,卻聽屋內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戚海塵面露喜色,道:“國務卿醒來了!”
他站起身向內室走去,鄭司楚也跟着他走了進去。一到裏面,卻見鄭昭躺在床上,一只手已伸出被子外面。戚海塵給鄭昭號了下脈,扭頭道:“鄭先生,國務卿已經不礙事了。讓他躺到明天,吃些易于消化之物就可,不要吃發物。”
鄭司楚道:“什麽叫發物?”
“發物就是魚蝦海味羊肉之類。這些食物本身無毒,但容易讓體內毒物發散,因此大病之人盡量少吃,還是吃些肉湯蔬菜。”戚海塵頓了頓又道,“生冷現在也最好少吃。”他放下鄭昭的手,又道,“鄭先生,我先去看看給國務卿的藥熬得怎麽樣了。要是好了,就去給國務卿服下。”
鄭司楚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點了點頭道:“好的。”他将父親的手放回被下。這些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與父親離得這麽近,只覺父親的臉蒼老之極,其實他現在也不過五十出頭而已。看着父親的臉,鄭司楚心頭一酸,見他額上盡是冷汗,便拿過邊上的汗巾給鄭昭擦了把汗。
剛擦了一下,卻聽鄭昭低低說了句:“南武兄。”
聲音很含糊,但鄭司楚卻聽得清楚。南武是大統制的名字,鄭司楚沒想到父親昏迷中還在叫大統制,只怕現在他混亂的腦海中依舊在想着發病前的事。他也沒說什麽,只是輕輕擦拭着父親額頭的汗。
鄭昭說了一聲,停了片刻,突然道:“南武兄,此事還應從長計議。”這句話說來語氣已連貫許多,看來他确實已經好了許多。鄭司楚也不知父親說什麽從長計議,想必和大統制讨論什麽國事時産生了分歧,以至于現在還在想着。雖然鄭昭是他父親,但這一類國家大事父親也不會跟他說,不過鄭司楚猜也猜得到,定是父親為出兵之事向大統制進谏。
三上将出兵,這個消息已經隐隐流傳。要出動如此大規模的部隊,其間牽涉到的方方面面足以讓鄭昭筋疲力竭。父親一直反對妄動刀兵,鄭司楚也知道,三年前的朗月省一戰,父親就曾經向大統制提出過不同意見,但那一次議府通過了這項決議,而當時朗月省一直在五德營控制下,對于共和國來說亦是一個不能不解決的問題,因此當議府表決時通過了決議,鄭昭就沒有再表示異議。這一次五德營已經逃到了共和國勢力以外的西原一帶,仍然出動如此龐大的遠征軍,鄭司楚也看不出其中到底有什麽必要。薛庭軒固然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物,但他在西原最終立不立得穩腳跟尚屬未知。就算五德營真在西原紮下根來,反撲共和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即使薛庭軒每一樣事都僥天之幸,順利無比,他具備對共和國造成影響的實力也起碼得二十年以上。而且到時就是五德營勞師遠征,想真正對共和國形成威脅幾乎不可能。
現在遠征五德營,對正在恢複中的國力影響極大。父親就是基于這個原因反對出兵吧?鄭思楚想着。三上将出兵,兵力到少要有三萬。三萬人每天耗費的糧食是近三萬斤,行軍至楚都城,起碼得兩個月。這樣算來,僅僅是行軍途中的糧食就需要一百五六十萬斤。西北不能進行船運,運輸大成問題,只能用車運,加上民夫也要吃掉一大批糧食。如此一算,單單人吃的糧食,起碼得準備一千萬斤。而為了鞏固戰果,投入更将成倍增加,到時共和國只怕會被這一戰拖垮。
所以那本《兵法心得》裏,就說是“勞師不遠征”吧。事實上從戰史來看,大多數遠征都會以失敗而告終。當然這也是因為真正的遠征本身就沒有幾次,國力強盛時各地都駐有相當實力的駐軍,不必勞師動衆遠征。當要遠征時,往往就是不得已而然,而這時國力實已捉襟見肘,失敗的可能性當然更加增大。現在的國力還不能算捉襟見肘,只是也不能說非常強盛,現在采取鞏固邊防,屯田積糧的辦法,方是上上之計。
當然,大統制執意遠征,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到底會是什麽?
他正想着,門外忽然又響起了阿四的聲音:“司楚!司楚!”
鄭司楚站起身,拉開門道:“怎麽了?”
阿四的臉上,寫着惶恐。他結結巴巴地道:“有……有人要來看望國務卿。”
應該是父親的同僚吧。國務卿染病,他們當然得來看看。事情過去已經有一陣了,他們也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鄭司楚道:“好吧,我去迎接他們。”
阿四卻不走開,小跑着跟在鄭司楚身邊,小聲道:“是大……大……”
鄭司楚站住了,道:“大統制?”
阿四點了點頭,腦上又是惶恐,又是激動。共和國上下皆已熟知大統制的事跡,在阿四這樣沒有讀過什麽書的人看來,他簡直如同九天之上無所不能的神明。現在居然能面對面見到,怪不得阿四激動成這樣。
鄭司楚的心裏也有一陣激動。父親能經常見到大統制,可是他沒有這種機會。他從小就聽聞各種有關大統制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故事,但卻從未真正見過這位這位高高在上的核心領袖。記憶所及,父親雖是國務卿,大統制到國務卿府來也是第一次。他快步向前走着,只覺今天的地面不知為何怎麽不平了,到處都是磕磕絆絆。
剛走出卧室門,卻見這後院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一些手執金槍的士兵将那些蜂擁過來的人們攔在一邊,那些人裏有工友,有小吏,也有一些下層官員,一個個全都激動萬分,有些甚至滿面流淚。
那是大統制的近衛隊。大統制的近衛隊全是用這一類金槍,聽說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當年就曾經是大統制的近衛隊長。在近衛隊後面,五六個人正向鄭昭的居室走來,外圍幾人服飾相同,想必也是近衛隊。
當中那人就是大統制!
鄭司楚不由失聲叫出來。他只聽得邊上“咯咯”作響,卻是阿四牙齒打架,手腳也不住發軟。其實鄭司楚心中與他一般激動,只不過他到底做過了好幾年軍人,戰場上都去過兩次,不至于如此失态。他迎向那幾人,待離了五六步裏,行了個大禮道:“大統制。”
大統制的個子不算高,長得也十分平庸,但他的眼睛卻出奇的明亮。看了鄭司楚一眼,大統制慢慢道:“你是鄭國務卿的公子吧?”
大統制和我說話了!鄭司楚亦是一陣狂喜,但他仍是筆直站着,道:“是,我叫鄭司楚,大統制。”
“請帶我去看看你父親吧。”
大統制在屋裏看望鄭昭時,近衛隊守在門口,就算鄭司楚都不能入內。這時候假如不是近衛隊攔着,只怕擠過來的人會把這房子都擠塌。
門開着,從門外可以見到裏面的情形。鄭昭又睡了,大統制也沒有說什麽,只是站在床頭看着他。鄭司楚見大統制在父親床頭站了一會兒,便又走了出來。
“鄭司楚。”
大統制慢慢說着。鄭司楚沒想到大統制竟然會叫自己的名字,心裏登時又有一陣說不出的激動,走上前去行了一禮道:“大統制。”
這個個子不高,相貌也平淡無奇的人,身上似乎散發出一種無窮無盡的威嚴。父親對自己,以及畢炜治軍的手腕,都算得上嚴厲,可是那種嚴厲與大統制的威嚴相比,簡直就是兒戲。大統制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下,沉聲道:“好好照顧你的父親。”
這是大統制的最後一句話。鄭司楚頓了頓,才道:“是。”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從小到大這位在他心中無比神聖莊嚴的領袖現在就站在他面前,即使是鄭司楚也有些惴惴不安。
大統制沒有再說什麽,領着近衛隊走了出去。鄭司楚回過神來時,大統制已經出了後院的門,而那些工友官吏已經擠成一堆,将他與大統制分開,現在就想追都追不上去。
這個人就是大統制嗎?這個無比偉大的人也叫了我的名字嗎?
鄭司楚想着,卻見邊上阿四跪在地上,渾身仍在發抖。他不知阿四出了什麽事,過去道:“阿四,你怎麽了?”
阿四抹了抹額頭的汗,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道:“司楚,大統制跟你說話!”鄭司楚這個國務卿的兒子在不相幹的人看來也頗有點偉大,但阿四與他幾乎天天能見面,常給他端茶倒水。因為鄭昭要大家都稱呼鄭司楚的名字,鄭司楚在阿四眼裏也就是一個熟悉而和藹的上等年輕人罷了,與這個神明一般的大統制不可同日而語。現在這個神明和鄭司楚說過話,鄭司楚在他眼裏登時偉大了許多,要是當時大統制對他說了一句,只怕他會當場屁滾尿流都說不定。鄭司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是啊,大統制也是人。”
阿四卻像是聽到什麽大逆不道地話道:“大統制可不是一般人,司楚你怎麽能這麽說。”
“共和國裏,不是人人平等的嗎?這是大統制的話,大統制自己肯定也是認為我們都是平等的。”
人人平等,這句話在共和國裏自然無人不知,也是常常挂在嘴邊的。阿四縱然沒讀過多少書,可是也不能反駁這句大統制自己說出來的話。他嘟囔道:“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鄭司楚怔了怔。共和國人人平等不假,但阿四到底是沒讀過書的工友,就算他向來認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可是總不自覺地把自己和程迪文歸為一類,阿四他們這些工友則是另一類。這種想法實在已是無意識的概念了,連他自己都沒有想起來,這正是一種人和人不平等的想法。阿四雖然沒讀過書,但這句“人和人到底不一樣”的話卻一針見血地說破了其中真谛。
難道,人人平等僅僅是一句空話嗎?
鄭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那些官員對小吏一向頓指氣使,而小吏對工友又往往呼來喝去。至于那些工友,因為在國務卿府做事,遇到在別處做事的鄉人時,又不自覺地表現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頭。這些情形人人都習以為常,根本沒放在心上,人人都覺得天經地義。然而現在想想,難道共和國并不是人人平等的?至少看到他們在見到大統制時這副瘋狂模樣,誰也不會承認自己與大統制平等。不過換過來想,在大統制面前,倒真個人人平等了,自己和阿四在大統制眼裏可能毫無分別。
如果人人平等這句話因人而異,那這還是真話嗎?
如果人人平等只是一句假話,那麽在這句話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共和國又算什麽?
鄭司楚突然感到了一陣心悸。這些離經叛道的想法他還從未有過,但此時種種想法紛至沓來,盡在腦海中盤旋。
人和人應該平等。然而,現在又的确是不平等的。也許,現在這個國家并不是共和國?
在見到大統制時,鄭司楚同樣感到了激動。可是現在他又忽然覺得方才自己簡直是瘋了,大統制也是一個人,自己為什麽因為見到他就激動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了?如果說僅僅因為他是大統制,那麽假如自己是大統制,這個名叫“南武”的人見到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激動得痛哭流涕?
不,人和人的确是平等的,大統制的這句話的确沒有錯。可是,大統制真的相信這句話嗎?看他的樣子,分明把旁人對他的景仰和崇拜當成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了。這樣的人,在決定做某件事時,會真的考慮到人和人的平等嗎?難道他不會認為,犧牲掉某些無足輕重的人、保住某些重要的人是正确的?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從今天起,我一定要把對大統制的懼意驅除幹淨!即使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這樣認為,我也會堅信,大統制與我是平等的!
就在鄭司楚仿佛看到了一個新天地的一刻,車裏的大統制卻陰沉着臉,正看着手中的一份報告。
“繼周,你覺得這個鄭司楚是怎樣一個人?”
伍繼周侍立在大統制身後。他道:“年輕,有能力,但言過其實。”
大統制的臉上露出了霁色,“确實。這個年輕人的确很奇怪,在他身上有種奇特的力量,不過畢炜對他仍是高看了。”
鄭司楚在見到大統制時表現出的那種不安,顯然與旁人一模一樣,即使他的自制力要強得多。其實不管是誰,只要他是國務卿的兒子,就算見到大統制也多半不至于會痛哭流涕吧。現在大統制已經放心了許多,這個鄭司楚會有一番作為,但僅僅是一番讓人贊嘆的作為罷了。
鄭昭的兒子,并不足慮。這樣看來,鄭昭也不足慮……
不是。大統制的臉上已變得沉重起來。自己的秘密被丁亨利發現,好在丁亨利終究和自己有幾十年的交情,僅僅因為失望而離開,肯定不會告訴旁人。而丁亨利顯然做夢都沒想到,他這樣做的結果卻是等來了自己的辣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了丁亨利……大統制的心頭,不為人所知地顫動了一下。天下之大,知交能有幾人?很久以前,當丁亨利和自己都還是風華正茂的青年,丁亨利為了自己所描繪的未來構想而激動,發誓一心一意輔助自己造就這個人人平等的世界。那時自己經受過不知多少次生死關頭,但每一次都依靠着丁亨利和鄭昭的幫助闖了過來。這兩個人已不僅僅是自己的屬下,甚至已經算得上是自己的朋友。
朋友?
大統制不禁有些茫然。如果有人見到這樣子的大統制,那是死都不會信的,包括伍繼周。但伍繼周站在大統制身後,什麽都看不到,只以為大統制仍在看着手頭那份畢炜的報告。
曾經,丁亨利和鄭昭都是我的朋友。然而裂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丁亨利與那個人也是朋友,可是不論他被那個人逼到了何等地步,丁亨利都不曾背棄自己。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共和國,而不是一個美好的帝國,這個信念支持着丁亨利一路走來。當時連大統制自己都不禁有些感動。以鄭昭和丁亨利的能力,想在帝國飛黃騰達都輕而易舉,但他們在自己最為落魄的時候支持着自己,這種感情無論如何都應該是“友情”了。可是,這樣的友情,終究還是靠不住的……
大統制微微閉了閉眼。在他眼底深處,依稀有一絲濕潤,但誰也發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