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共和二十一年,三月初三。三月初三是踏青節,也是祭掃先祖的節日。過了一個冬天,人們終于換下了沉重的冬裝,開始走出家門。一年多前雖然發生了大帥叛逃、西靖省遠征軍吃了個敗仗這兩件大事,但這一年多來共和國仍然走在日益發展的路上,對于這些普通民衆來說,那兩件大事無非是增添了一些私下茶餘飯後的談資,并不放在心上。

鄭司楚把刷子往溫水桶裏蘸了蘸,刷到飛羽身上。飛羽舒服地打了個響鼻,一動不動,身邊那兩匹關了一個冬天的小馬卻一直歡蹦亂跳。趁着今天天氣暖和,他将幾匹馬都牽到了院子裏刷一下。

看着這幾匹愛馬,鄭司楚淡淡笑了笑。自從父親暴病昏迷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爽朗。

鄭昭昏迷以後,大統制下令,國務卿府事務由吏部司司長顧清随暫時代理。雖然現在還沒有正式任命,但誰都知道,假如鄭昭一直昏迷的話,顧清随遲早會接任國務卿一職。官場上這種人事更替鄭司楚也管不着,只是這幾個月來他為了照顧父親,原先定下的謀職一事也就擱下了。

洗完了馬,他回到父親卧室的外間。戚海塵的藥尚未煎好,他進去看了看父親,見鄭昭睡得正香,便掩上門,從外間的小櫥中取出一本樂譜跟一支鐵笛,重新回到院子裏,坐在院中大樹下的一塊石頭上照着樂譜試着吹起來。

這樂譜是程迪文給他的。程迪文來過幾次,看望鄭昭之後和鄭司楚閑聊,說起他在禮部司的事情,程迪文說得眉飛色舞,說那部《八音集成》進展甚快,改編的大曲現在亦已初見眉目,國慶大典時應該可以由樂師演奏了。說到興頭,程迪文還拿出鐵笛來吹了幾個調子,鄭司楚雖對音律不太感興趣,卻也覺得這曲子雍容典雅,甚是大氣,當數百個樂師以各種樂器演奏時,多半氣勢宏大。程迪文給他留了一本樂譜,還送了一支鐵笛給他,說音樂可以讓病人心神穩定,對養病大有好處。不過鄭司楚也知道程迪文吹笛才算動聽,自己吹起來的話只怕會雞犬不寧,但程迪文一片好意,他也不好忤其美意,現在偷空便試着吹吹。

譜子上的樂曲是程迪文編寫的一本學笛的入門教材,譜子由簡漸繁,大多是他到禮部後搜集來的。鄭司楚以前也學過一些,并不是門外漢,只是他對此道一直興趣不大,又自知再練都練不成程迪文這等笛技,所以一直沒動過。不過這支鐵笛做得極是精致,就算當成擺設都不錯。他吹了開篇的練習曲,只覺有模有樣,心想自己的笛技原來并不如預料之糟,便翻到後面的實際樂譜。第一支是首《落梅風》,這是支古曲,流傳極廣,連很多要飯的都會吹。他吹了一段,手法漸漸熟練,笛聲也漸有悠揚之意。

看來我已經有了要飯的基本手藝了。鄭司楚自嘲地想着。這支《落梅風》曲調雖然簡單,但甚是動聽,只是清麗中總有些凄楚之意。他翻到下一頁,卻見上面寫着“秋風謠”三字,下面還有個腳注,寫着霧雲程迪文據民間小曲改編。這曲子也很簡單,不過這名字倒是新鮮,鄭司楚都從來沒聽到過。他來了點興趣,照着樂譜吹了起來。

這支曲子一般極是清麗,但與《落梅風》相比卻是另一種路子,聲調甚高,清麗中透出一股高亢昂揚之氣,鄭司楚甚至覺得其中有幾分悲壯。秋風蕭蕭,原本就有種蕭條悲哀之感,但這支《秋風謠》的悲涼中卻似乎還帶着一絲壯懷激烈。

這是什麽曲子?鄭司楚甚是好奇。吹第一遍時還有點生澀,再吹一遍便要流暢許多。只是這一次不自覺地吹得響了些,清麗之意大減,而那種肅殺悲壯卻大為增加。

只怕走上了野路子。鄭司楚抹了抹鐵笛,不由苦笑起來。程迪文愛吹的曲子大多是些清麗婉轉的調子,而自己吹出來竟然帶上了幹戈兵刃的殺氣,如果被程迪文聽到了,只怕會氣個半死、說自己暴殄天物吧。他照着譜子又吹了一遍,只想回到那種清麗的調子上去,可是這一遍吹完,竟然更加肅殺,直如利劍突起,長槍林立。

真是支有趣的曲子。鄭司楚笑了起來,心裏卻也有幾分苦澀。也許自己心中總是忘不了軍旅生涯,所以連吹笛子都不自覺地有這種意思了。只是不知為什麽,他隐隐覺得這曲子有幾分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曾經聽到過。當然這也不奇怪,程迪文本來就是根據民間小曲改編的,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聽到過,自然大有可能。他把笛子拿到唇邊,又慢慢吹了一遍。

這一次吹得慢了些,只是如此一來更與“清麗”二字風馬牛不相及,竟是一派蒼涼悲壯之音。他越吹越響,雖是春風迨蕩,草木峥嵘,但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片橫屍遍野的沙場。

真是入了魔道了。鄭司楚沒好氣地想着。他放下笛子,卻見司阍老吳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一邊,似乎要說什麽話。他道:“老吳,有什麽事嗎?”

老吳“啊”了一聲,道:“少爺,方才信使來報,說夫人這幾天就要來看望老爺。”

這等“老爺”、“少爺”的稱謂在共和國早已廢止,鄭司楚自己便糾正了他好多次,但老吳年紀大了,總改不掉。此時聽得母親要來,鄭司楚也吃了一驚,道:“馬上要來嗎?”

“是啊。信使說他們一同出發,但夫人要慢些,大概還有三四天吧。”

信使是快馬加鞭,一路驿站換馬的,母親要來的話自然不會有他們這麽快。但如果只遲了三四天的話,那母親趕來也是非常急了。鄭司楚沒想到與父親分居已久的母親聽到父親重病的消息居然也會趕到霧雲城來,站起來道:“是嗎?我去讓他們準備些南邊的食材吧,再讓人去路上迎接。”

鄭司楚的母親名叫段白薇,是南邊人,飲食也一直保留着南方的習慣。其實鄭昭也是南方人,但鄭昭在霧雲呆得久了,吃的東西已無所謂,鄭司楚更沒有偏食的習慣,但他知道母親一直吃不慣北方菜,所以夥食一定要提前預備下。而他們現在已經搬出了國務卿府,住到一個清靜的小院子裏來,母親只怕還不知道他們的新住址,确要派人迎接。

老吳報完了信,正待要走,忽然道:“少爺,你剛才吹的是什麽曲子?”

鄭司楚道:“這曲子叫《秋風謠》,你聽過?”

“什麽名字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曲子倒真的好像聽過。好像……好像……”他說了兩個“好像”,卻苦笑道,“真是老了,想不起來,只記得以前聽過好幾次這個調子。好多年沒聽到了,沒想到少爺你會吹,吹得真好。”

“真好”兩字自是老吳在拍馬了,鄭司楚知自己的笛技實在算不得好,能算得上“平常”都是過譽。聽到母親要來,他心中已甚是着急,也沒心思想這些了,便道:“老吳,你去吧,我會關照他們的。”

老吳忽然恨恨地道:“那個魯先生一次都沒來吧?虧他還是老爺的文書呢,這種人真會燒熱竈。”

鄭司楚知道老吳說的“魯先生”是鄭昭的書魯立遠。魯立遠跟随鄭昭已有多年,雖然顧清随接管了國務卿府事項後他一定很忙,但鄭昭得病,他無論如何也該來看看。只是來鄭昭住處的官員已有不少,這個原本與鄭昭最為接近之人一次都不來,連老吳都看不下去了。鄭司楚淡淡一笑道:“魯先生掌管國務卿府的書,他也不是郎中,沒空過來也是常事。”

老吳哼了一聲,“人一走,茶就涼,世态炎涼,向來如此。”

“人一走,茶就涼,世态本炎涼”是一出戲裏的戲詞,老吳愛看戲,所以才記得這幾句,不然他也不會咬嚼字說這些。鄭司楚心頭不禁一陣黯然,雖然大統制下令對鄭昭要十分照顧,但鄭昭失去了知覺後就搬出了國務卿府,到了這個小院子後,看他的人便一日少于一日。兩個月過後,現在也就是程迪文和他父親還過來幾次,旁人全都絕跡不來了。反倒是大統制,這兩個月裏還來過兩次。

世态炎涼,大概的确如此吧。

他正想着,卻聽門外有人道:“有人嗎?請問,這裏是鄭司楚先生的家嗎?”

院子不大,這裏也能聽到門外的聲音。老吳聽得這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正要迎出去,哪知鄭司楚忽然快步向門外走去,走到了他前頭。

這個女子,竟然是蕭舜華!

他一走出門,卻見蕭舜華拎了個籃子站在門口。鄭司楚只覺心頭一暖,迎上前道:“蕭小姐,你怎麽來了?”

蕭舜華見鄭司楚走出來,嫣然一笑道:“鄭先生,真抱歉,我還是聽程迪文說起,才知道令尊大人生病了,所以趕過來看望一下,順便謝謝你那天幫忙。”她将那籃子遞過來道,“這是一點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請鄭先生不要笑。”

鄭司楚接過來道:“舉手之勞,何足挂齒,還要蕭小姐破費。請進吧,只是家父尚未醒轉。”

蕭舜華走了進來。老吳見這回的訪客是個年輕美貌女子,而且是孤身一人,看衣着也不像是什麽達官貴人之女,不由甚是驚愕,心道,當初好多大戶人家的小姐少爺都看不上眼,沒想到原來早有人了,真看不出他。

鄭司楚領着蕭舜華向裏走去。到了卧室門口,剛開了門,蕭舜華見裏面躺着個人,便低聲道:“鄭先生,那是令尊大人嗎?”

鄭司楚也小聲道:“是啊,昏迷了有兩個月了。”

蕭舜華臉上閃過一片陰雲,低低道:“不要打擾令尊大人了吧,希望他早日醒來。”

鄭司楚見她接下來肯定是要告辭了,心中不知怎麽極是不好受。他只盼着蕭舜華能多呆一陣,可是又想不出什麽理由。怔了怔,他忽然道:“蕭小姐,你在學校是教什麽的?”

“國文。”

一縷微風将蕭舜華的鬓發吹得有些亂。她捋了一下,微笑道:“鄭先生,我也該回去了。”

聽到她終于說出了這句話,鄭司楚心頭又是一陣煩亂。平時他也不算個笨嘴拙舌的人,可不知為什麽在蕭舜華跟前總是那麽說不出話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送你。”

蕭舜華遲疑了一下道:“這不太好吧,鄭先生你要照顧令尊……”

其實也并不要照顧什麽。不過這句話終究不能說,鄭司楚只是禮貌地笑了笑,“不要緊。”

他們默默地向門外走去。到了門外,蕭舜華擡起頭,又是嫣然一笑道:“鄭先生,請回吧,不必送了。”

其實在鄭司楚心裏,送她是願望而不是義務,不過蕭舜華都這般說了,他也沒有硬要送的道理。可是蕭舜華馬上就要走了,他又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迷惘,心底都仿佛空落落的。他頓了頓,道:“蕭小姐,多謝你來看望家父。”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因為這樣的話太客套了,所以顯得生份。但蕭舜華顯然并沒有在意,她又捋了一下鬓發,小聲道:“鄭先生,有句話也許有點冒昧,請你不要見怪。我覺得令尊大人……”

她的發絲黑亮如鴉翼,在晚風中微微拂動。當她雪白的手指捋過發絲,指縫間就仿佛流過一縷泉水,說不出的柔美。鄭司楚看得有點癡了,都沒聽清蕭舜華在說什麽。蕭舜華見他看着自己看得出神,不禁有點羞澀,頰邊飛起一片粉紅,嗔道:“鄭先生。”

她的聲音把鄭司楚從怔忡中喚了回來。鄭司楚已知自己的失态,不禁也有點不好意思,幹笑了一下道:“真對不起。蕭小姐還有什麽指教?”

蕭舜華見他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不由抿嘴一笑,又正色道:“鄭先生,家父頗好醫道,我從小跟随家父,也約摸學了一點。”

鄭司楚“啊”了一聲,“原來蕭小姐也懂醫術。”

“說不上懂。醫道有‘望聞問切’四字,我雖然沒學成什麽醫術,不過對‘望’字多少有點心得。”蕭舜華沉默了一下才道,“鄭先生,方才我看令尊大人,面相上并無病容。”

如果談論的不是父親,鄭司楚只怕會笑出來。父親昏迷在床,全無神智,難道這還不叫病嗎?顯然蕭舜華的醫術實在太過蹩腳,不值一哂。不過既然是蕭舜華說的,他也不能取笑,順口道:“那家父是怎麽回事?”

蕭舜華有些猶豫了。她輕聲道:“小時候,我曾聽家父說過,說世上有種異術,可以使旁人全然聽從自己的指揮。”

鄭司楚怔了怔,道:“有這種異術?”

這種異術聽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能夠讓別人全然聽從自己的指揮,這豈不是世上第一厲害的本事了?他實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會有這等本領。蕭舜華卻也有點猶豫,她咬了咬嘴唇道:“我也不知道,便是家父都沒見過,只是他說他曾見古書中有記載,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

多半不可能。鄭司楚想着。但蕭舜華亦是一片好意,他自不能去挖苦她一番。他道:“如果真是中了這種異術,有什麽解救的方法?”

蕭舜華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倒聽家父說過,這種異術雖然厲害,卻并不能長久,一般過個一兩天也就失效了。不過……”

她并沒有說完。因為鄭昭昏迷已經兩個月了,顯然與一兩天失效不符。鄭司楚也有些失望地道:“是啊。”

蕭舜華已叫過一輛馬車。她上了車,又淡淡一笑道:“鄭先生,那天真的要再謝謝你了。吉人自有天相,希望令尊大人早日康複。”

她要走了。鄭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他下意識地揚了揚手,道:“蕭小姐,再見。”

看着蕭舜華的馬車漸漸消失,鄭司楚心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蕭舜華和他現在算得上是朋友了吧,可也僅僅是朋友而已。他不知道蕭舜華還會不會來,甚至直到現在他也不知蕭舜華在哪個學校教書。即使知道,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借口可以去看她。他在軍中已有多年,生死相搏的戰場都上了好幾回,挺槍拼殺時的豪氣現在卻已蕩然無存了。

正想着,耳邊響起了程迪文的聲音:“司楚,你來迎接我啊,真是愧不敢當。”随着聲音,程迪文拎着一個果籃從一輛馬車裏鑽了出來。

鄭司楚笑了笑道:“你今天沒事嗎?怎麽坐這般大一輛車。”卻不由有點心虛。程迪文道:“我是要去接一位蔣夫人,順便來看看老伯。老伯現在怎麽樣了?”

鄭司楚嘆了口氣道:“仍是這樣。”

程迪文也沒再說什麽。鄭昭這場怪病來得實在突然,鄭司楚被開革退伍不久又遇到這種事,在他看來當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原本他對鄭司楚出了偷襲楚都城的主意害得自己也被開革退伍多少有點惱怒,但看到鄭司楚現在的處境,再沒有什麽芥蒂了,只覺自己因禍得福,這個好友卻從國務卿公子一落千丈,至今也呆在家裏照顧病人。鄭司楚在軍事上的才學程迪文比誰都清楚,他也一直堅信這個好友會成為不世出名将,可現在鄭司楚已經被斷絕了這條路,實在令人同情。他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鄭昭,把那一籃水果放好後道:“對了,司楚,你沒事的話陪我一塊兒去接蔣夫人吧。”

“蔣夫人是誰?”

程迪文打了個哈哈道:“蔣夫人年輕時是個歌姬,藝名叫花月春。”

不論是蔣夫人還是花月春,對鄭司楚來說都是一回事。他道:“怎麽了?”見他這副輕描淡寫的樣子,程迪文痛心疾首地道:“哎呀,你居然連花月春都沒聽說過。早三十年,她的名字可是震動天下。你聽說過闵維丘吧?”

闵維丘是當代大詩人,不過現在雲游天下,也不知行蹤,如果活着的話只怕已經有八十歲了。闵維丘的詩盛傳一時,鄭司楚當然聽說過。他道:“怎麽了?”

“闵維丘當年給花月春寫過兩句詩叫‘自幸身由天眷顧,出都猶得閱清歌’。你聽聽,闵維丘覺得他被貶出都城時能聽到花月春唱曲,反是上天眷顧,可見對她是如何推崇了。我也是偶爾才打聽到她的下落,請她來指導。聽說,她已經幾十年不唱曲了,難得一聞啊。”程迪文說到最後,搖頭晃腦地大是陶醉,似乎鄭司楚不去聽聽花月春的歌聲,此身白活了。

闵維丘的詩句至今在酒肆歌樓裏常常聽到,聽得他居然如此推崇花月春,鄭司楚不禁也來了興致。他想了想道:“好吧,我跟你去見識一下。你這個官可真是事必躬親,接人也得自己去。”

程迪文被他取笑了一句,幹笑道:“蔣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沒點誠意,她哪肯過來。”

鄭司楚向正在煎藥的戚海塵交待了兩句,跟着程迪文上了車。霧雲城是經營數百年的古都,占地很大,人口也的數十萬,他們這輛車在城中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幽靜的小院子裏。程迪文道:“司楚,到了,下來吧。”

這個小院子隐沒在一條深巷中,牆很高,牆頭上也長滿了瓦松。鄭司楚跳下車,程迪文小聲道:“小心點,蔣夫人好靜,也不要失了禮數。”

程迪文當初在軍中,就算對頂頭上司都沒有這樣奉承過,看來他對這個原名花月春的蔣夫人是尊敬已極。鄭司楚更有興趣了,也小聲道:“明白。”

程迪文走到院門前,拉了拉門鈴,一會兒一個幹瘦的漢子前來開門。一見程迪文,這漢子鞠了個躬道:“程大人,您來了。”

這漢子禮數很足,程迪文卻也還了一禮道:“蔣夫人已經準備好了嗎?方便的話,請蔣夫人啓程。”

那漢子看了看身後的鄭司楚,道:“這位是……”程迪文忙道:“這是敝友鄭司楚。他也是奏笛好手,心慕蔣夫人之名,與我同來恭迎蔣夫人的。”

漢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想必覺得這兩個年輕人對蔣夫人如此尊重,孺子可教,向鄭司楚也行了一禮道:“程大人笛技絕倫,鄭公子也一定是此道高手。兄弟石仙琴,多謝鄭公子移玉,請入內稍候,夫人正在更衣,即刻便可啓程。”

石琴仙轉身已走了進去。鄭司楚見這宅院很小,正廳更是逼仄,擠三四個人就快要連轉身都不成了,小聲道:“迪文,我們在院子裏等吧。”程迪文顯然也發現要在正廳坐下實在太擠了,輕聲道:“是,這兒等。”

院子雖小,但布置得着實清雅,青磚鋪地,打掃得一塵不染。沿牆種了幾株花木,開得也甚好。鄭司楚心道:這蔣夫人雖然出身歌姬,家裏倒是不俗。共和國人人平等,但人與人畢竟不可能完全平等,縱然鄭司楚這樣想,旁人也對他這個國務卿公子視若天人。在他眼裏,歌姬無非是在酒樓給人唱個曲換錢,難脫三分俗豔,沒想到蔣夫人曾是名動天下的歌姬,家裏也不見寬裕,但布置卻如士人一般。

他正看着那幾本掩映在翠竹間的紅花,卻聽得有個女子道:“兩位公子親來,實在令小婦人感激莫名。”

這聲音嬌脆如莺啼,鄭司楚呆了呆,扭過頭,卻見石琴仙扶着一個穿着藍布外套、梳了個發髻的老婦正走下樓來,這老婦竟是個盲人。一時間鄭司楚還沒回過神來,心裏只在不住打轉,忖道:剛才說話的少女在她身後嗎?為什麽不露面?一邊程迪文卻深施一禮道:“蔣夫人,有勞您了,迪文實在有愧。”

蔣夫人淡淡一笑道:“不要這麽說,小婦人能在衰年得見程公子妙技,才是我的福份。”

程迪文的妙技,定然就是吹笛了,鄭司楚也想不出程迪文還有什麽別的過人之處。被蔣夫人誇了一句,程迪文臉上也登時光彩照人,多半興奮莫名。鄭司楚看得好笑,他這時也才聽得仔細,那聲音正是蔣夫人發出的。蔣夫人看樣子年紀也不是太大,但起碼過了四十,将近五旬了,卻沒想到她的聲音居然仍舊如此動聽。他正在胡亂想着,卻聽蔣夫人道:“聽說還有一位鄭公子亦是奏笛名手,不知鄭公子是哪一流門下?”

鄭司楚被程迪文硬派了個“奏笛好手”的名目,此時聽蔣夫人說起,不由有點臉紅。程迪文的吹笛之技确實高明,蔣夫人對他青眼有加也難怪。可自己那種笛聲在她聽來只怕與狗吠差不多,何況還要問自己是哪一流門下。自己吹笛,其實是照着程迪文編的那本書瞎練,難道說“程迪文門下”不成?他瞪了程迪文一眼,躬身道:“蔣夫人見笑,在下本是武人,只不過初學乍練,難登大雅之堂。”

聽鄭司楚說到“武人”,蔣夫人那無神的雙眼中似乎也閃過了一絲異樣的神情。她微笑道:“鄭公子是武人嗎?小婦人當初所見的笛技名手,也有不少便是武人。”

鄭司楚道:“蔣夫人,當真不是在下自謙,我于此道只是初學,并無什麽心得。”

蔣夫人臉上仍然帶着點淡淡的笑意,慢慢道:“鄭公子,音律之道,亦有別才,非關學也,其實天份極是重要。武人的手指靈活有力,所以武藝高強之人,學笛往往能事半功倍。”她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又道,“程公子,有勞您大駕光臨,請啓程吧。”

請蔣夫人先上了車坐下,程迪和鄭司楚才上了車。那石琴仙扶着蔣夫人上了車,自己又出來坐到了車夫邊上。雖然共和國號稱人人平等,公子小姐一類的稱謂早已廢止,但蔣夫人卻一如往昔,而石琴仙恐怕也自認是下人,不敢與蔣夫人并坐吧。坐在車裏,鄭司楚正想着,忽聽得蔣夫人道:“程公子,不知那套大曲已編得如何了?”

程迪文道:“別個還好,就是在第三部合唱中,有一段協奏我總是加不好,每次吹來都覺突兀,好像……好像笛孔裏塞了半斤豬油。”

他對這套大曲下了很大的心血,也是今年國慶大典的重頭戲。別個還好,但第三部有一段笛子協奏,因為是他自己吹的,因此更為看重,可是吹出來卻總是與歌隊配合不好,因此才想請蔣夫人聽聽。

蔣夫人聽他打了這般一個比方,“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的聲音脆嫩無比,光聽聲音,一定會以為那是韶齡少女發出的。她道:“程公子,您不妨先吹給我聽聽。”

程迪文早就想吹了,聽得蔣夫人這般說,馬上從懷裏摸出一支笛子道:“蔣夫人,那我先吹一段,您幫我聽聽有什麽不恰之處。”

他将笛子湊到嘴邊,手指輕輕一動,一串音符登時飄了出來。鄭司楚知道程迪文的笛子吹得極好,見他手法更見純熟,定然是到了禮部後更有時間練習,笛技也越發長進。只吹了幾個調子,程迪文将笛子放下了,道:“蔣夫人,這是這兒。單獨聽也不覺難聽,可是放到大曲裏,總覺牴啎鑿枘。”

蔣夫人聽得已是出神,等程迪文收了笛子,她道:“程公子,您奏笛之技,已是妙絕天下,小婦人所聞,大概只有一人能勝過程公子少許。”

程迪文道:“真的?蔣夫人,那人是誰?”他向來以吹笛自诩,聽蔣夫人聽起居然只有一個人能超過自己,不由又驚又喜,也有幾分不服氣,想的便是找那人切磋一番,假如那人真的勝過自己,便可多加揣摩學習,以期有朝一日超過他。

蔣夫人嘆了口氣道:“此人已然故去快二十年了。”她的聲音嬌俏甜美,此時卻突然顯得滄桑無比。程迪文心道:原來他已經死了,我大概仍是天下第一。可不知為何并沒有愉意,反覺得見不到那個超過自己的人大為遺憾。

蔣夫人又道:“程公子,您的手法已極之純熟,無可指摘,現在聽來也聽不出什麽不當之處,不知您為何要覺得在大曲裏會牴啎鑿枘?”

程迪文摸出絲巾來擦了擦笛子,将笛子收好,這才道:“這便是我想不通的了。這一段用的都是宮調,原本應該極為和諧方是,真搞不懂是怎麽回事。”

蔣夫人低頭想了半晌,才道:“現在小婦人也想不出來,只怕要聽程公子在大曲中吹奏出來方才明白。”

鄭司楚在一邊聽蔣夫人和程迪在談些音律之事,大感興味索然。蔣夫人與程迪文越談越深,宮商角徵羽的接連不斷,鄭司楚粗通音律,也只能聽懂個一兩句,大多不明所以。他看着蔣夫人的面龐,雖然她的面相并不如何美貌,但聲音着實美妙動人,年輕時恐怕只憑這聲音就讓她增添了無窮魅力。只是現在她終究已經老了,看着她那副老婦的模樣和那種嬌脆的聲音,簡直顯得詭異。

這時車子停下了。程迪文撩起車簾看了看,笑道:“蔣夫人,已經到了。請您還是實地聽一下,為我指點迷津吧。”

程迪文和鄭司楚先行下車,那石琴仙已跳下前座來扶蔣夫人出車,程迪文小聲道:“司楚,你今天可有耳福了,蔣夫人會與我合作一曲,哈,你一輩子都沒什麽機會能聽到了。”

程迪文的笛子旁人确是沒什麽機會能聽到,不過鄭司楚倒是聽過很多次了,但能聽到蔣夫人的歌聲,他也不禁有點興奮。闵維丘這人詩句遍傳宇內,但其人眼高于頂,據說向來不用正眼看人,連他都對蔣夫人推崇備至,看來蔣夫人的歌聲當真妙絕天下了。

他跟着程迪文走向一幢大屋。剛到近前,便聽得裏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大約總有七八種樂器正齊齊發聲,甚不中聽。他們剛進門,卻見當先有個正在撫琴的幹瘦老者擡起頭來看了看他們,忽然臉色一變,一下站起。鄭司楚正在詫異這個老者為什麽對自己如此恭敬,卻聽得他聲音顫顫地道:“花……花月春姑娘,你也來了!”鄭司楚這才明白他原來認識蔣夫人。這老者的年紀與蔣夫人相仿,想必當年便知道花月春的名字。

蔣夫人雖然看不到,耳朵卻更為靈便,聽得了這老者的聲音,微笑道:“小婦人已不是昔年的花月春了,先生請不必多禮。”

那老者搶上幾步,伸手想來扶蔣夫人,卻又縮了手,急急道:“花……蔣夫人,我真沒想到便是你。在下王錫,當初聽得你的歌聲,至今猶在耳畔,不知不覺,已有三十年了。”這老者也有五旬了,三十年前卻正值少年,想必當初聽了花月春的歌聲,魂夢與之,想到了現在。雖然他年紀已然不小,但此時說來卻直依然如少年。程迪文見這老者絮絮叨叨也不知要說到什麽時候,忙插嘴道:“王先生,您請坐吧,蔣夫人是來指導一下我們這支大曲的。”

待王錫坐回了原位,程迪文對蔣夫人躬身施了一禮,道:“蔣夫人,請您先聽一下我們的合奏吧。”

蔣夫人淡淡一笑道:“好的,程公子請。”

程迪文雖然是禮部官員,而坐在這裏的都是樂手,他倒毫無架子,也去了個位置坐下。那王錫想必是以琴聲指揮樂曲的,先站了起來,也不顧蔣夫人看不到,先向蔣夫人鞠了一躬,這才坐下撥了下琴弦。铮铮兩聲,登時八音紛呈,各部樂器同時響了起來。那些樂器亂響時很不好聽,但一有條理,便優雅雍容,極是動聽。鄭司楚才聽了一小段,便不由暗暗吃驚,心道:沒想到迪文居然還有這等大才,真看不出來。程迪文在軍中當行軍參謀時,最擅長的便是戰後彙報,別個都不算出色。不過他編排這套大曲,卻當真出色當行,只怕天下都罕有其匹,也許他現在才算一展所長。他聽得不免又有些嫉妒,看了看一邊的蔣夫人,卻聽蔣夫人嘴角也微含笑意,似有贊許之色。

這套大曲十分繁複,全篇奏完要好長一陣,此時已轉入了第二部。第一部是以那老者王錫的琴聲為主導,到了第二部,程迪文的笛聲越來越亮,已是接替了先前的琴聲。鄭司楚本來覺得自己的笛子學得也已入門了,隐隐覺得不會比得程迪文差多少,但此時一聽才明白過來,程迪文的笛技竟似深不可測,哪裏是他這種剛入門的三腳貓功夫可比,指法、運氣,無一不是上上之選。以前他對吹笛只是粗通皮毛,只覺大家都是吹個響,現在下了點功夫,已窺門徑,才發現其實程迪文的笛技遠在他之上,兩人之間的差距反倒拉得更大一般。他越聽越是驚心,正在這聲,卻聽得笛聲中又是铮铮幾聲,琴聲複振,而随着琴聲,一隊少女曼聲高唱:

〖日之出兮,滄海之東。

普照萬方,其樂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內唯公。〗

這是一首歌頌大統制功績的贊歌,只是辭嫌古雅些,一般人也聽不出來,只聽得懂“其樂融融”、“天下大同”之類。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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