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
國成立以下,算得下天下太平,與當初連年戰亂相比也的确可稱得上盛世了。鄭司楚聽那些少女歌聲齊聲唱來,歌聲在雍容中更帶了幾分脆甜,也更動聽了些,不由暗自笑道:迪定是挾帶私貨了,讓那些少女唱這麽響也難為她們。
唱完這一段,大曲卻沒有繼續下去,程迪文站起來道:“蔣夫人,便是這裏。歌聲一歇,我的笛聲便一下顯得突兀,直到後面才算好。我本來以為是音調太高,可是若調低了,笛聲便被歌聲蓋住,仿佛戛然而止,更顯突兀了。”
聽時鄭司楚也沒聽出什麽門道來,此時待程迪文一說,他回想起方才聽時的光景,正如程迪文所說,在那隊少女唱出“日”字的同時,程迪文的笛聲顯得如此不協調。不過他對音律實在沒什麽研究,想不出原因,心道:是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蔣夫人閉上了雙眼,沉思半晌,忽道:“程公子,請您與我來合奏此段吧。”她笑了笑,又轉向王錫道:“王先生,請您也加入合奏。”那老者王錫不彈琴時,兩眼直勾勾地緊盯着蔣夫人看,聽得蔣夫人竟要他合奏,登時喜不自禁,張開了嘴道:“是,是,一定,一定。”看樣子似乎恨不得重複個十七八遍。
程迪文将笛子湊到嘴邊,吹了幾個調子,王錫又輕撥琴弦。随着笛聲與琴聲彙合之際,蔣夫人的歌聲也起來了。歌聲雖然與先前一般無二,但聽來卻如水乳交融,竟是說不出的和諧,程迪文的笛子還在嘴邊,臉上便已露出了笑意。鄭司楚不由暗自稱奇,忖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當真術業有專攻,旁人都看不出門道來。
蔣夫人唱到“公”字,聲音剛落,旁邊那隊人盡都鼓起掌來,王錫更是漲紅了臉站起來叫道:“蔣夫人,王錫今日得聞清歌,餘生無憾矣。”看樣子,似乎眼淚都要落下來了。程迪文待他們都靜了些,才道:“蔣夫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蔣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笛曲以清麗為宗,轉入商聲或角聲,稍不注意便顯得劍拔弩張,聲調凄厲了。此曲雍容典雅,卻不能算清麗,而此歌開頭一字為入聲,聲音短促有力,相形之下,笛聲便覺突兀了。”
程迪文聽得大有興味,追問道:“是啊,那蔣夫人您唱來為何全無此感?”
蔣夫人又笑了笑,道:“度曲為歌,有時候便要随機應變。程公子方才聽小婦人唱來不覺突兀,只因我将‘日’字用平聲唱出,下句的‘滄’字卻用了去聲。因為這兩字皆是首字,聲調雖變,卻聽不出異樣。”
程迪文“啊”了一聲,叫道:“原來如此,以平聲入,以去聲承,這等便避去了突兀之病。蔣夫人,聽您一席話,當真茅塞頓開。”這個謎團迎刃而解,程迪文不由欣喜若狂。
蔣夫人又道:“程公子,還有幾處音應該改一改,這一段你是用了《感皇恩》的調子吧?”
鄭司楚站在一邊聽他們說得熱鬧,自己越來越聽不懂了,不覺有點索然無味。樂曲奏起來時甚是動聽,但練習時各練各的,着實不中聽。在屋了呆了一陣,已覺得頭大,而程迪文說到了興頭上,雙眼放光,更是不肯停歇。人聲和樂器聲夾在一處,他感到頭都有點疼,便走出屋子到了院中。一到院裏,聲浪輕了許多,也覺得舒服了些。他站在一株樹下,看着樹皮上一隊螞蟻正上上下下游走不停,一邊想着方才聽到的那支歌。
那本是一支民間小調,原本甚是粗俗,有什麽“白吃白喝,白睡姑娘”之類,後來填上詞後成了贊歌,恐怕誰都不知原來竟是這等淫靡小調。想到這兒他不由失笑,因為他又想起了畢炜的事。畢炜在遠征失敗以前,曾經有百戰百勝之名,結果遠征楚國失敗,旁人便又說他老了不中用了。不論什麽話,重複多了便有人信,天長日久便成了真理,世上事多半如此。
正想着,忽聽得身後響起了那石琴仙的聲音:“鄭公子。”他轉過身,卻見石琴仙扶着蔣夫人便立在他身後,他忙向蔣夫人行了一禮道:“蔣夫人,您也出來了。”
蔣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正在修改大曲,現在是最吵的時候,鄭公子大概有點煩吧?”
鄭司楚是因為聽程迪文說能聽到蔣夫人的歌聲才跟了來的,但練習時的聲音确實太讓人心煩了。被蔣夫人一語道破,鄭司楚不覺有點不好意思,微笑道:“蔣夫人見笑了,我于音律實是一知半解。”
蔣夫人笑道:“其實小婦人也覺得練習之時實在太煩。少年時為衣食奔忙,不得不然,現在老了,就好個清靜,所以能不聽便不聽吧。”
鄭司楚聽她直承自己也覺得練習樂曲時心煩,不由奇道:“蔣夫人現在不愛聽曲嗎?”
蔣夫人道:“樂者好音律,卻不好不成曲調之聲。其實武人也是一般,百勝之将,神武不殺,如此方可稱武者。”
這想必是當初她還是花月春時武人跟她說過的話吧,鄭司楚沒想到蔣夫人居然會提到這等事。與樂曲相比,他對那個曾向蔣夫人說這席話之人更感興趣。他道:“蔣夫人,不嫌冒昧的話,請問一下夫人昔年認識哪些有名的武人?”
蔣夫人道:“小婦人在前朝曾是歌姬,認識的也是前朝武人。現在共和國了,似乎不太好說這些吧。”
共和國有禁令,一律不能談論前朝之事,所以對于覆滅并不是很久的帝國,鄭司楚這一輩人幾乎已全然不曉。他心頭一動,笑道:“此時也并非談論,不過私下略有涉及罷了。我聽得舊帝國有位大帥名為楚休紅,不知蔣夫人可曾見過?”
蔣夫人搖了搖頭道:“此人出名之時,小婦人便再不曾見過他。據說他微時也曾與我見過面,不過那時小婦人根本未曾注意。”她笑了笑,這才道,“因為楚帥平生也不好音律,又極少飲宴,因此他根本沒來召過我陪宴。”
蔣夫人在當初做歌姬時,原來還要陪宴,這等一定有許多難以言說的隐事。鄭司楚不由暗自嘆息,如此說來也不好刨根問底地追問什麽了。其實他對那位大帥楚休紅的生平頗有興趣,也一直想知道此人結局如何。這個人曾經名滿天下,又毫無聲息地隐沒在時間的長河中,蔣夫人雖然與他不熟,至少還聽到過這名字,再過些年,大概連這名字都不會有人知道了。鄭司楚道:“那蔣夫人較為熟悉的是哪些武人?”
蔣夫人擡起頭道:“帝國先前有龍虎二将,以及武侯最為出名,其中武侯便是天下少有的笛技名手。不過我見的人裏,武侯的奏笛只可稱為第三,還有……還有前朝的帝君,做太子時就是天下少有的奏笛高手。”
武侯、帝君、太子,這些名詞現在已經根本聽不到了,一邊石琴仙咳嗽了兩聲,想必覺得蔣夫人說得有點越出邊際。蔣夫人也一下回過神來,微笑道:“鄭公子,奏笛亦是因人而異,多加練習便有進益。鄭公子若有興,不妨為小婦人吹奏一曲,可好?”
若是平時,鄭司楚定然不肯。但此時他對這個老婦有點莫名的好感,他從懷裏摸出鐵笛笑道:“蔣夫人,那我就獻醜了,請不要見笑,我剛學會幾段呢。”
他現在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風謠》,便湊到唇邊吹了起來。他吹起來手法遠沒程迪文純熟,好在《秋風謠》曲調很簡單,他又吹過幾遍,總算沒有什麽纰漏。一曲吹罷,他放下笛子,正想聽聽蔣夫人有什麽話,一眼卻見邊上的石琴仙眼中有點譏嘲之意,臉上不由微微一紅,心知自己真是在獻醜了。石琴仙跟随蔣夫人多年,又以“琴仙”為名,多半也是個音律高手,自己這點三腳貓的奏笛之技當真不入他的法眼,便道:“蔣夫人,見笑了。”
蔣夫人笑了笑道:“真不錯。不過,鄭公子,您大概疏于練習吧?”
蔣夫人說得客氣,但鄭司楚更覺不好意思,幹笑一下道:“以前雖然會一點,可是一直沒有多練,也就是最近才練了練。”
蔣夫人嘆了口氣道:“那也難怪。我只是奇怪,鄭公子您的手法甚是生疏,但這曲《國之殇》中卻大有英氣,小婦人已很多年未曾聽得了。”
鄭司楚怔了怔,道:“《國之殇》?這曲子是叫《秋風謠》啊。”
蔣夫人也怔了怔,反問道:“是叫《秋風謠》了?”她想了想,笑道,“是了,定然被改了。這曲子犯忌,我都忘了。”
樂曲都會犯忌,鄭司楚不由大感詫異,問道:“這曲子有什麽不妥嗎?”
“其實也沒什麽不妥,不過此曲本是帝國軍軍歌,流傳極廣,共和後自然不能唱了,所以被改成這個名字。”
原來是軍歌啊。鄭司楚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麽吹出來會有如此的殺伐之氣。他本以為是自己手法拙劣,沒想到其實是這曲子應有之相。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在軍中,與這支樂曲有點天然契合,所以自然而然地吹奏出本應有的曲風來。這時蔣夫人又道:“鄭公子,您對奏笛其實甚有天份,若是有興趣,常來舍下坐坐,小婦人雖然不擅吹笛,但也有些心得。”
鄭司楚聽得蔣夫人說自己對吹笛甚有天份,不由大為興奮,道:“是嗎?蔣夫人,您說我能超過迪文嗎?”
蔣夫人怔了怔,又微笑道:“各有因緣。程公子對奏笛一道,實是不世出的天才,不過鄭公子也甚是不俗。假如勤加練習,我想應該不下于程公子。”
雖然蔣夫人說得委婉,但鄭司楚還是聽得出來,自己在吹笛上實是不可能超過程迪文了。以前他一直有點不服,但蔣夫人都這麽說,他總算死了在吹笛上也要超過程迪文的心。他笑道:“多謝蔣夫人青眼有加。若是有空,在下定然前來請教。”術業有專攻,自己雖然在兵法弓馬上遠遠超過程迪文,但程迪文終究有一樣本事自己是望塵莫及的,也算公平。
這時石琴仙突然眉頭一皺,小聲道:“夫人,程公子好像又遇到點麻煩。”他耳力極聰,已聽得屋中的合奏又有點不協。蔣夫人也聽出來了,淡淡一笑道:“鄭公子,對不住,小婦人又要去聽聽。”
“蔣夫人請。”
看着石琴仙扶着蔣夫人走回屋中,鄭司楚心中只是不住轉念着,原來是軍歌,原來那是帝國軍的軍歌啊。
這曲子改成《秋風謠》後就只剩下凄楚,卻總有種說不出的悲壯。就仿佛寶刀沉埋已久,成了一團鏽鐵,但一旦磨砺過後,便又鋒芒畢露。蕭舜華說過,未來只在自己的手中,而鄭司楚也似乎隐約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他仰頭望着天空,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