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方若水看了看坐在上首的胡繼棠,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難受。胡繼棠,原名胡仲繼。在前朝覆滅前夕,他還僅僅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只是在策反東平一仗中立下奇功,這才成為領兵軍人。現在在五上将中也名列最末,結果這一次他卻成了主将,自己和畢炜這兩個排在他之前的上将軍成了他的副将。可是這個安排是大統制親自頒布的,方若水對任何人都可以不服,對大統制卻不敢有絲毫違背。不過,畢炜新敗,這回成為副将也算是戴罪立功,可自己難道也陪着他承擔上次戰敗之責嗎?何況對于此次遠征,他心中并不看好。畢炜遠征失敗,那是前年的事了。固然這一敗仗使得共和軍頗傷元氣,但為了徹底解決這個心腹之患,應該趁熱打鐵,馬上發動第二波攻勢才是。他不明白大統制為什麽決定要晚一年,而且這一次要出動一支如此龐大的遠征軍。
胡繼棠這時端起了面前的杯子,淡淡道:“畢将軍,方将軍,此番遠征,繼棠忝為主将,實是有愧。然任務已下,我等唯有精誠團結,方能衆志成城,以克全功。兩位将軍皆是百戰宿将,還請兩位将軍恕我僭越。”
方若水還沒說什麽,畢炜已向胡繼棠拱拱手道:“胡将軍,畢炜敗軍之将,實不堪言戰。蒙大統制不棄,畢炜唯胡将軍馬首是瞻,不敢有違。”
方若水的眼角飛快地瞟了一眼畢炜。畢胡子這人最不能容人,當初連鄧滄瀾拜帥,他卻只是上将軍,背後也隐隐嘀咕了幾句,不過現在他倒是毫無不滿之色,說得還如此客氣,方若水心中雖然不願,也只得拱拱手道:“胡将軍,請不必過慮,方若水亦聽從胡将軍分派,絕無二話。”
胡繼棠道:“繼棠豈敢如此無禮。然軍令貴一,只能委屈兩位将軍。此戰功成,首功歸兩位上将軍,繼棠唯有聊附骥尾而已。”
方若水暗自嘆了口氣。胡繼棠這樣說,自是不希望自己和畢炜二人離心。可他是主将,縱然謙讓,最大的功勞仍然會是他的。不過胡繼棠說軍權貴一,各部要精誠團結也是對的,五德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現在是強弩之末,仍然極不好惹。畢炜就是因為輕敵吃了這般大一個苦頭,無論如何,現在這一戰是勢在必得,不能犯畢炜的錯誤,就算自己心中不滿,也只能把苦水硬咽落肚了。他道:“胡将軍,方若水不敢多言,唯有以我軍人的名義起誓,一切聽從胡将軍安排。”他話音剛落,畢炜馬上道:“方若水之言深得我心,畢炜亦是如此。”
胡繼棠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兩位将軍深明大義,繼棠感激莫名。出師在即,請兩位将軍整頓本部兵馬,随時準備。”
方若水道:“胡将軍,最終準備幾時出師?”
“八月一日。”
畢炜怔了怔,方若水也是一怔,馬上微笑道:“好計。”他本來覺得搶在收割之前出師可能會更好,但太早的話,共和軍自己的補給都成問題,而那時秋糧未熟,五德營索性死了這條心,一意迎敵,反倒不妙。十月收割,八月出師,兩月抵達西原。到時西原秋糧正熟,五德營既要收糧,又要迎敵,便有可乘之機了。事實上,西原一帶多是牧民,唯有五德營屯田耕作,這正是示之以利,讓他們首尾不能兼顧的妙計。他也是宿将,縱然對胡繼棠後來居上有點不忿,但這點小小的不忿卻已被胡繼棠的算度沖淡得烏有了。
胡繼棠臉上也仍然帶着點笑意,道:“兩位将軍高明,在下亦是此意。若是搶在秋糧收割之前出師,叛軍絕了此念,便一意迎敵。他們在西原經營已近四年,定然有不少餘糧儲備,因此這一年糧草失收不足以讓他們面臨絕糧之苦。但明明已可收割,卻要迎戰我軍,他們便無從面面俱到了。而他們未及收割之糧又可為我軍所用,因此實是一舉二得。”
畢炜這時也算明白過來了,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好計。”将城池團團圍住,待城中糧盡而降,那也是常用的戰法,但勞師遠征卻不能如此,唯有速戰速決。事實上前年他出發亦是此時,不過想要讓五德營絕糧,恐怕遠道而來的共和軍先要糧草斷絕,何況那一次連楚都城都沒見到遠征軍便已潰敗,所以他也根本沒打算用圍城的戰術。先前想的是趁楚都城收取秋糧前兵臨城下,但胡繼棠考慮得顯然要更遠一些,因此在秋收前出兵,需要動用的是往年存糧,而上次一敗,離楚都城相對最近的西靖城辎重喪失殆盡,糧秣問題對共和軍來說更為迫切,所以胡繼棠最統采取的這個策略應該是最為穩妥,也最為合适的。
方若水想了想,又道:“西原一帶的那兩個可汗已聯系過了嗎?”
胡繼棠道:“去思然可汗處的使者已然回返,說思然可汗已将金印接下。去定義可汗處的使者雖未回來,但羽書已至,也應沒有意外。”
西原的定義可汗與思然可汗這兩股勢力不可等閑視之。上一回畢炜帶了冊封的金印前去,結果金印尚未送到,便先行潰敗,兩顆金印都丢了,因此這一回胡繼棠謀定而動,先讓使者出發。方若水舒了口氣道:“那就好。他們只消按兵不動,便是我軍的臂助。”方若水身經百戰,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五德營在西原已經立足三年多了,這三年裏定義可汗與思然可汗沒有動他們,說明五德營定與這兩位可汗有過約定。方若水最擔心的便是五德營說動了這兩個可汗,萬一他們三方合力,共和軍再想動五德營便難了。聽胡繼棠說定義可汗與思然可汗都已接受冊封,至少就不會在共和軍出兵時背後下刀,這後顧之憂便可解決。
胡繼棠卻搖了搖頭道:“這些蠻夷之輩無信無義,萬萬不可相信,因此不能掉以輕心。好在定義可汗的位置在西南,距離尚遠,不足為慮,倒是思然可汗的部族,等我軍攻到了叛軍所在,他便在我軍後方了,萬一這時他捅上一刀,那我們便要腹背受敵。”
方若水又是一怔,道:“胡将軍,你聽到什麽風聲了嗎?”
不是聽到風聲,而是胡繼棠準備一舉解決思然可汗。畢炜在一邊想着。雖然對于胡繼棠八月出師的目的他理解得慢了一拍,但這句話他卻比方若水更能聽出背後的深意。思然可汗比定義可汗要弱,從兵法上來看固然應該結弱抗強,對思然可汗以籠絡為主,但思然可汗的仆固部位置在西原東北部,共和國勢力想要如昔年的帝國一般突入西原,思然可汗便成了最初的阻礙。而胡繼棠這人,因為有過征倭的先例,對這些異族向來抱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所以他不會信任那些西原異族的,多半在想着趁機解決掉思然可汗。
只是這個時候對思然可汗下手,未必早了點,恐怕會逼得他與五德營聯手。如果是以前,畢炜定然要反駁了,但現在他身為戴罪立功的敗軍之将,實在不好,也不願開口。
胡繼棠看了他們一眼,先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這才道:“不是什麽風聲。兵法有雲,勞師遠征者,必于國力有損。所以既然出兵,就應該一舉解決諸般後患。思然可汗與定義可汗這兩人在西原盤踞已久,趁這機會将他們一舉拿下,方是上上之策。”
這話一出,方若水和畢炜都是面色一變。畢炜雖然猜到了他可能會趁此機會解決思然可汗,卻也沒想到他居然連定義可汗也想吃掉。方若水沉吟了一下,慢慢道:“胡将軍,你考慮到辎重補給的問題嗎?”
定義可汗擁兵五萬,思然可汗的兵力則在三萬以上。想一舉解決掉這兩人,此番共和國遠征只怕要出動十萬以上大軍不可。雖然共和國的總兵力有近二十萬,但實在不可能會動用一半去做如此漫長的遠征,事實上以共和國當今國力,出動五萬人已是極限了。胡繼棠淡淡道:“自然,我們所能動用的兵力,應該也就是五萬。”
方若水皺起了眉:“五萬兵,就算再精銳,能夠同時對付西原各部嗎?”
胡繼棠終于笑了起來,“自然,一下子是吃不掉他們。不過,假如他們自己先鬥起來,這五萬和三萬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三萬了。”
反間計!
畢炜險些要叫出聲來。胡繼棠一定在用反間計,只是他猜不出胡繼棠有什麽辦法能讓思然可汗和定義可汗鬥起來。雖然這兩股勢力向來不和,但雙方都是西原舉足輕重的力量,就算定義可汗不顧一切将思然可汗消滅,結果也一定是由于阿史那部損失慘重,反而讓第三方勢力崛起。這一點定義可汗阿史那拔突肯定想得到的,所以這些年來西原反倒相當平靜。現在胡繼棠說思然可汗與定義可汗會自相殘殺,未免有些不可思議。方若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胡将軍,不知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們先鬥起來?”
胡繼棠的嘴角仍然帶着點笑意,“前朝收伏西原,已是兩百年前的事了。不知兩位将軍可曾讀過當時的史料?”
畢炜怔了怔。他雖然不算是不學無術的人,但并不愛好讀書,就算讀也不會讀關于西原的書。方若水在一邊道:“當時西原諸胡皆臣服于一個名為泰如氏的大部。泰如氏有數十萬之衆,極為強盛,而且兵勢極強,屢屢東犯帝國之境。然而有一年發生了一場大瘟疫,牧畜死傷大半,開春時又禍不單行,下了一場暴雪,以至于幼畜也死了許多。泰如氏要所屬各部加倍上貢牛羊,于是帝國立即出兵,收買了兩大部落反水,一舉将泰如氏驅出西原。此戰過後,西原納入帝國版圖。”
胡繼棠道:“方将軍果然淵博。那兩個部落正是阿史那氏與仆固氏。西原不像北狄,部族甚多,諸胡大多以游牧為生,所以一旦發生瘟疫,各部就會你争我搶,這也是以往西原邊患不像北狄一般嚴重的原因。五德營叛軍在西原屯兵耕種,以推廣農耕來招攬幾個小部落,但大多數部族仍是以游牧為主。假如再有大規模的瘟疫發生,阿史那氏與仆固氏自顧不暇,就算與叛軍有過密約,也只能任由我們擺布了。”
方若水怔了怔,一時想不通這兩者有什麽關系,畢炜的眼中卻是一亮,低低道:“胡将軍,難道這一步棋已經下了?”
胡繼棠仍然高深莫測地微笑着道:“好叫畢将軍得知。緩了這一年,正為此舉。前幾日密報已至,阿史那部與仆固部的牛羊已病死了大半,等如火藥已裝好了引線,只等我們點火了。”
這句話一出口,方若水終于恍然大悟,心頭亦是一陣陰寒。原來大統制晚了一年才進攻,不僅僅是為了做好準備,還因為花了一年在西原散播疫毒。他根本沒想到大統制會出這等陰毒的計策,牛羊是西原游牧部落的根本,這種計策有效是有效,但帶來的後果卻是會讓西原各族死傷大半。
所謂兵法,并不僅僅是兩軍交戰而已,還應該考慮到長遠。他還記得當年學兵法時便聽老師說過,兵者不祥,因此不可傷害民衆,否則縱然得計于一時,卻因為民心喪盡,終會自食其果,因此戰略與戰術之間有時水火不容。現在這條絕後計固然極為高明,但如果走漏了風聲,那麽除非将西原人等斬盡殺絕,否則西原之人知道後會同仇敵忾,與中原勢不兩立了。胡繼棠是僅僅從戰術出發,但從戰略角度來看,此計後患無窮。
他正想勸告,卻聽畢炜贊道:“好計!好計!胡将軍,真不愧是你啊。”
畢炜正在贊不絕口,胡繼棠卻只是淡淡一笑道:“豈敢,我怎想設下如此深遠恢宏的計謀,這是大統制一手拟定。”
一聽是大統制定下的計,畢炜更是贊嘆不已。方若水張了張嘴,卻終于沒有說。他知道,如果是胡繼棠的主意,自己還能提醒他一句,不能因為眼前利益而喪失西原民心,這樣會造成難以估算的後患。可聽得那是大統制定下的,他也終于絕望地閉上了嘴。
既然是大統制定下的,那麽定然不會有人知道了。
他心裏想着,也只能如此想着。
薛庭軒正看着眼前那兩頭剛倒下的牛,一匹馬已如飛而至,馬上的正是司徒郁。
“薛帥,思然可汗要我們加派牛醫……”
司徒郁的話只說了半句倒停住了。司徒郁出生在西原,會說西原各部的土語,因此薛庭軒讓他擔當聯系各部之責。上個月,思然可汗部中突然有牛羊大片倒斃。對于西原以游牧為生的各部而言,牛羊不僅僅是財富,也是賴以生存的食物。一旦發生了這種情況,部族生存下去都有問題。以往也曾有過這等情形,而這也是西原各部屢屢發生征戰的起因。五德營雖然不把畜牧放在首位,但軍馬衆多,而且農牧也需要牛只,因此薛庭軒對軍中獸醫頗為重視,以往也一直沒出什麽大亂子。不過這幾個月來楚都城的牛羊馬匹屢屢染病,那四個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也為此所苦,營中的獸醫忙得不可開交,仍然制止不了畜疫的漫延,這時候如果再把獸醫派到仆固部去,只怕要自顧不暇。
薛庭軒仍然看着面前。這兩頭牛正是去年從仆固部中借來的一百頭牛中的兩頭。五德營來到西原,馬匹還有不少,但牛卻一直十分缺乏。雖然馬也能耕田,但真正用于農耕時牛畢竟得力得多。薛庭軒本來打算以從思然可汗那裏借來的這一百頭牛做種牛,只是僅僅過了一年,繁衍的小牛還沒多少,偏生遇上了這等事。
司徒郁見薛庭軒默然不語,只道他不曾聽見,又小聲道:“薛帥,若是不派的話,只怕會得罪思然可汗。”
薛庭軒忽然道:“思然那邊畜疫情形如何?”
司徒郁嘆了口氣,“十分嚴重,牛羊倒斃極多,已近三成。”
薛庭軒淡淡一笑道:“只怕,假如我不派,他就會要我立刻還那一百頭牛。”
一百頭牛對仆固部來說自是杯水車薪,派不上大用,但對于五德營來說卻是性命攸關。司徒郁沒有說什麽,卻也知道薛庭軒說得沒錯。如果不是五德營與仆固部剛結成秘盟的話,思然可汗只怕已經發兵過來搶了。薛庭軒接道:“司徒先生,請回複思然可汗,我即刻加派人手,務必讓仆固部渡過難關。”
薛庭軒答應得如此痛快,司徒郁倒有些驚異。他道:“可是,薛帥,我們人手夠嗎?”
“想要全保住當然不可能。不過,我們的牲畜較少,就算死絕了,也不過一兩百頭。”他頓了頓,又道,“何況,阿史那部也剛派了人來。他們聽說我們的牛醫有獨得之秘,也請我們前去幫忙。”
司徒郁睜大了眼,“定義可汗那邊也有人來?”
“是啊,這一場畜疫十分厲害,只怕要席卷整個西原。”
司徒郁只覺一顆心如石頭般沉了下去。他已聽得朱先生發來密報,說共和軍正在準備大舉攻來,此番只怕會動員數萬之衆。眼看大兵壓境,卻屋漏偏逢連宵雨,後院起火,發生了這般一場大瘟疫。他的嘴唇都在顫動,小聲道:“薛……薛帥,怎麽辦?”
薛庭軒卻只是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你怕了?”
司徒郁苦笑了笑。現在他都快要急瘋了,可薛庭軒卻依然如同沒事一般。他道:“薛帥,你有辦法了?”
“這是天助我也。”
司徒郁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事态已如此危急,就算共和遠征軍不來,明年開春後春耕也是個讓人擔憂的問題,無論怎麽看,他都想不出這種事怎麽可能是上天之助。他道:“薛帥,願聞其詳。”
“這次畜疫,主要針對牛羊,對騾馬影響并不大,對不對?”
司徒郁點了點頭。畜疫也有很多種,這一次正是針對牛羊,馬匹死得不算多。但這也僅僅是不幸中的萬幸罷了,又怎能算得上天助。他道:“薛帥,恕卑職愚鈍,仍然想不通。”
薛庭軒眼裏閃過了一絲狡狯,“本帥已有計了。此間更無六耳,而此計也要着落在司徒先生身上。此計得成,當能一舉數得,五德營一飛沖天,指日可期。”
也許是薛庭軒出乎意料的鎮定樂觀,司徒郁只覺心境也好了許多。他知道這個年輕的大帥足智多謀,也許他真的能想出一條萬全之策。他道:“那我們召集衆将,一同商議吧。”
薛庭軒搖了搖頭道:“這次不必了。”
以往五德營有什麽計謀,都會召開軍機會商議。這是五德營的慣例,上一次畢炜突襲,盡管薛庭軒早已有了周密安排,還是讓苑可珍以自己的名義将這計謀提出來大家商讨。聽得薛庭軒說不再商讨,司徒郁不禁有些吃驚,遲疑地道:“那要不要和苑先生商量一下?”
苑可珍是薛庭軒身邊的第一參謀,還要承擔工具制造之職,可以說是薛庭軒的左膀右臂,在五德營的實權其實還在陳忠之上。但薛庭軒卻仍是輕聲道:“此計不傳六耳,不能讓旁人知道,你一個人知曉便已足夠了。”
看來是條秘計。司徒郁的眼裏開始閃亮。薛帥将此計只告訴自己一人知道,看來是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也低低道:“卑職遵命,請薛帥明示。”
雖然近期牲畜大批染病倒斃,但思然可汗心中并沒有太多的憂慮。牲畜暴發瘟疫并不是一件少有的事,幾乎每年或多或少都會有疫病流行。這一次的瘟疫雖大,好在主要在牛羊中流行,馬匹染上的不多,何況族中肉幹積存不少,尚不足以引起恐慌。等天氣轉涼後,畜疫定然會有所好轉,真個不行,也正好以此為借口征伐一些不服命令的小部族,搶一批糧草回來。至于眼前族中種種事務,自有突利去操心。這個妹夫忠心耿耿,又精明強幹,他也絕對信任。
他坐在帳中,看着真珠姬正跳着一支新近編好的舞。這個寵姬身材曼妙無比,穿上輕薄的羅裙後更是宛若天人,看着真珠姬一舉手一投足不時露出的雪白嬌嫩的肌膚,加上馬奶酒在肚中翻滾,思然可汗只覺下腹不時湧上熱流,嘿嘿笑道:“寶貝兒,快過來。”
真珠姬抛了個媚眼,正待縱體入懷,帳外的護衛忽地高聲道:“大汗,突利大人求見。”
又來煞風景!
思然可汗雖然有些不悅,但突利要見,他是向來不會不當一回事的,畢竟他是個執掌仆固部的可汗,不是個只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淫逸之徒。他正色道:“請他進來。”順手在真珠姬豐臀上捏了一把,小聲道:“進去吧,等一回再來過。”
赫連突利走了進來。思然可汗也不站起,只是指了指一邊道:“突利,坐吧。有什麽事?”
赫連突利行了一禮道:“大汗,五德營已加派牛醫前來。”
薛元帥還當真知趣。思然可汗提了提精神,笑道:“他倒是個曉事的。”
赫連突利擡起頭,沉聲道:“還有一件事。”
“什麽?”
“司徒先生說,這等瘟疫不應突如其來,因此他懷疑是有人蓄意為之。”
思然可汗的臉也沉了下來。他雖然不把這場畜疫太放在心上,但赫連突利這話還是讓他警覺起來。他道:“是什麽人?是阿史那嗎?”
赫連突利的臉上仍然凝重之極,“我本來也在懷疑。但派在阿史那部的細作前來報信,說阿史那部今年亦遭受了一場畜疫,牛羊損失甚重,應該就不是他們幹的。”
思然可汗松了口氣道:“那便好。司徒先生懷疑是誰?”損失了些牲畜固然讓思然可汗心疼,但他更擔心的是這件事是阿史那部在搗鬼。在西原,牲畜便是一個部落的命脈。假如誰有讓另外的部落染上畜疫而自己卻能幸免的本事,便等如扼住了旁人的喉嚨。聽赫連突利說阿史那部沒這個本事,他不由松了口氣。
赫連突利的眉頭卻仍是緊緊皺着,“司徒先生說,此事是中原派人來做的。”
思然可汗怔了怔,詫道:“不會吧,中原做這等事做什麽?”
赫連突利喃喃道:“是啊,我也覺得奇怪,中原做這等事做什麽?”與中原結仇的乃是五德營,中原共和國想對付的也是五德營。可是五德營以農耕立國,牲畜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很重要。就算他們沒有牲畜,無非是農耕時吃力點,并不足以威脅到五德營的生存。赫連突利精明睿智,這一點早就想通了。共和國有沒有這個本事暫且不提,如果這是他們為了消滅五德營所布下的一環,那這條計也太笨了。
除非……
思然可汗突然又道:“突利,司徒先生這麽懷疑,可有證據嗎?”
赫連突利道:“大汗,司徒先生正是已擒獲了一個奸細,說是要我們審問。”
思然可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冷笑道:“有個活人還不好辦嗎?給他嘗嘗上天梯,馬上就會說出來的。”
赫連突利搖了搖頭,小聲道:“大汗,此事不是那麽簡單。”
思然可汗見赫連突利說得鄭重,詫道:“難道還有什麽內情?”
“中原人的兵法中,有一條叫‘反間計’,裏面又有生間、死間之說。所謂生間,便是這間諜要活着回去彙報情形的,也就是細作一類。最難對付的便是死間,這等間諜已抱必死之念來給敵人下圈套。”
思然可汗雖然不是什麽足智多謀之人,但此時也已明白過來。他道:“你說,這是個死間?”
赫連突利點了點頭,“正是。中原一心希望我們不去幫五德營,而五德營卻一心想要挑撥我們與中原為敵。所以依常理看來,中原實不必行這等計策,有七八成是五德營派來的死間。他們不以牛羊肉為主食,而獸醫手段也高明,此計一來可以削弱我們各部力量,二來又能收買人心,三來還能挑撥各部對中原的敵意。”
思然可汗道:“若是五德營的死間,那便哈喇了,讓他們有苦說不出。”
赫連突利道:“但萬一這真是中原派來的呢?我們若與五德營鬧翻,便正中他們下懷。中原發兵攻入西原,若真個消滅了五德營,那下一步十有八九便指向我們了。”
思然可汗嘆道:“突利,聽你說起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有什麽主意,直說吧,聽你的自是沒錯。”思然可汗對赫連突利言聽計從,他自己沒什麽主意,卻也知道突利定有好辦法。
赫連突利上前一步,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小聲道:“大汗,此事既然難以判明,不妨來個将計就計,就算是死間,我也要讓他露出破綻。”
司徒郁走進來時,不免有點不安。這條苦肉計瞞過思然可汗不難,但要瞞過赫連突利,他心中實在沒底。思然可汗這個妹夫睿智過人,實非易與之輩。
赫連突利不除,思然可汗難敵。此時他的心頭又浮上了這句第一次見到赫連突利時想到的話了。但無論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總得在赫連突利面前耍這個花槍。他對自己倒是頗有自信,相信突利看不出自己的破綻,可是那個人呢?
他不敢回頭去看身後那個被五花大綁着的人。畢竟,那也是五德營的一員,可是他必須擔當起這苦肉計的一環。聽着那人的腳步聲一如平常,并不如何散亂,司徒郁不禁有幾分佩服。兩千餘的五德營衆,他當然不可能個個認識,但薛帥卻仿佛人人都識得,甚至能夠說出每個人的大概性情和專長!單只這一點,這個一手一殘的年輕大帥便名下無虛了吧。也只能薛帥,能在兩千餘五德營衆中找到這樣一個合适的人。忠誠,堅忍,聰明,缺一不可。
“司徒先生。”
赫連突利的聲音打斷了司徒郁的思緒。他擡起頭,只見赫連突利正站在金帳前向自己招呼,一張臉也喜怒不形于色。司徒郁搶上前去行了個禮道:“赫連臺吉。”
赫連突利的臉上仍是一副無喜無憂的表情,緩緩道:“司徒先生,此人便是貴軍捉到的奸細嗎?”
“回赫連臺吉,正是。”
“我家大汗要親自審訊,請司徒先生入內。”
到現在為止,一切都與薛帥估計的一模一樣。不過,接下來的,也将是此計成敗的關鍵。司徒郁扭過頭道:“帶進去。”他心中終究有些激動,聲音也略有顫抖,他馬上借着幾聲咳嗽掩飾過去。
“司徒大人有點傷風了?”
赫連突利突然關切地問道。聽到這種聲音,司徒郁幾乎要驚叫起來。他最怕的就是赫連突利的關心,此人一旦用心,當真能明察秋毫之末。不過他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赫連突利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勢必會在那人身上減少注意。他伸手抵住下巴,又咳了兩聲道:“還好,昨天吃了碗姜湯,今天好不少了。”
這次草原上突如其來的大疫,使得各部牲畜損失慘重,有些部落已經開始在搶掠更弱小的部落了。有鑒于此,薛庭軒定下這條苦肉計,說這場疫病是共和軍前來散播,為的就是讓各部為争奪過冬的食糧而自相殘殺,從而無法與五德營結為一體,他們也正好能借機遠征。事實上,共和軍的确已經在準備遠征了。雖然共和軍的消息封鎖得很牢,可是要出動空前的五萬人大兵團,完全封鎖消息自是不可能。現在已是七月中,消息在西原一帶隐隐約約也已傳了有半個月了。這個消息,加上瘟疫的流行,正好使得這個說法絲絲入扣。事實上薛庭軒和司徒郁也的确懷疑過這場疫病是共和軍有意散播,只是他們一來想不出到底怎麽個散播法,二來也實在懷疑共和軍是否真有這等神通廣大的本事。而他們既然懷疑過,無疑赫連突利也會有這等想法,所以這條計策就更有奏效的可能。
走進了金帳,赫連突利已上前,向着高坐的思然可汗行了一禮道:“大汗,五德營已将人犯帶到。”
司徒郁連忙上前,也行了一禮道:“大汗,小人叩見。”
思然可汗掃了一眼,突然喝道:“大膽!”
聽得思然可汗的呼斥,司徒郁心頭不由暗笑。因為薛帥便是這樣說的,赫連突利必定會讓思然可汗怒喝一聲來先聲奪人,然後再說出理由雲雲。這一切他事先與薛庭軒全都套過,現在這思然可汗居然和他們設想的一模一樣,他實在有點忍不住想笑,但臉上仍是裝着誠惶誠恐的樣子道:“大汗,不知……”
他話未說完,思然可汗已向赫連突利怒喝道:“突利,你為何要帶這等人過來?”
在司徒郁的設想中,思然可汗該是斥責他們僞造證據,想要嫁禍給共和軍,卻沒想過他會這樣說。但薛庭軒事先也設想過思然可汗不是這樣反應,所以司徒郁并不慌亂。既然現在思然可汗并不是斥責自己,那他便閉上了嘴,靜觀其變。
赫連突利這時誠惶誠恐地上前,行了一禮道:“大汗,是薛元帥說,此人乃中原皇帝派來散播疫病的,被他們當場捉住,所以我讓他們帶來給大汗審問。”
思然可汗道:“中原皇帝派來散播疫病?若真有這事,那可了不得。突利,你快問快問。”
赫連突利道:“遵命。”
司徒郁暗中松了口氣。雖然與設想的稍有不同,但赫連突利會親自審問這一點,他們仍是料到了。事實上,也只有這一點根本不必去料。
赫連突利走到那個被綁着的人跟前,緩緩踱了一圈,和聲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思然可汗說的都是西原話,而赫連突利說的卻是極流利的中原話了。他說得和顏悅色,幾乎不像是審訊,那個被綁的死間卻聲色不動,低低道:“小人名叫俞明錄。”
赫連突利的聲間越發和緩,這俞明錄也是有一句答一句,言談間并不露出破綻。司徒郁在一邊聽了幾句,心中不由大為佩服,心想薛庭軒臨危受命,能帶領五德營打下現今這一片天地,的确名下無虛,至少這一點知人善任之能便是一般人所沒有的了。五德營中丁壯有兩千餘,總人口在萬人上下,薛庭軒能挑出這餘明錄來擔負起這件重任,自然此人非同等閑。
赫連突利與那俞明錄說了一陣,突然轉身道:“司徒先生可知我仆固部有七刑?”
赫連突利與司徒郁對談,為了讓思然可汗聽得懂,用的都是西原話,但這一句卻是用中原話說的。司徒郁心中一震,忖道:果然不出薛帥所料。薛庭軒說過,赫連突利可能會在審訊時出言恫吓,他這話的真正用意其實是要讓俞明錄聽到吧?司徒郁心頭竊笑,但臉上也仍是聲色不動,道:“在下不知。”
赫連突利道:“七刑者,第一叫‘撒斯爾者’,譯成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