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認
那青年書生擡頭看了她一眼, 淡淡地道:“周楷,這名字怎麽了?”
周幼寧深深吸了一口氣, 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周氏在當地算是不小的人家,子孫後輩取名也有具體的規定。女孩兒倒也罷了,她這一輩, 男子名字應從木,同在蘇州,同名同姓的應該不多。而她知道的蘇州府周楷,只有一個人。
她離開座位, 走到旁邊的桌旁, 在那兩個書生對面坐下,一字一字道:“不怎麽,我只是想問一下, 你的生父是不是在家族中排行第七, 而你自己則被過繼給……”
周幼寧話未說完, 就被打斷。常晉推了一把周楷,笑道:“咦,她說的很對啊,你不是就是被過繼出去了嗎?”
周泰沒有理會同伴,而是皺眉一把将同伴輕輕推開。他直視着周幼寧, 眼神中閃過明顯的審視:“沒錯, 我生父周家七爺,後來過繼給了周家十二爺。周十二爺諱泰。”他雙手抱臂,身體微微後仰, 眯了眼睛,問道:“說吧,你是周家的哪一個人?我好像對你沒什麽印象。”
“哇,真巧啊。果然是遇上本家了啊!”常晉頗為興奮,“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有緣千裏來相會……”
周幼寧胸中暖流湧動,她想笑一笑,可眼眶卻不知不覺濕了。她聲音很輕:“是很巧,我生父也叫周泰,在周家排行十二。”
周楷驀地瞪大了眼睛。
“咦,那真的是……”常晉奇道,“不對啊。你那個父親不是只有一個女兒嗎?難道說他在外面……哎呦……”
他話沒說完,就被同伴從桌下踢了一腳。
周楷沉聲道:“不會說話就少說一點。”
周幼寧失笑,也不再刻意遮掩聲線,小聲道:“獨自在外,總要小心一些,所以做了一些掩飾。”
眼前的“病弱書生”忽然發出少女的聲音,常晉眼睛一亮,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卻又在看了同伴一眼後閉上了嘴。
周楷垂眸,不緊不慢道:“你用什麽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周幼寧心頭有些酸澀,她這幾個月來,曾經數向別人證明自己話語的真實性。
還沒等她說話,周楷就已經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小冊子,遞到她面前:“這是我的官府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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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幼寧望着“蘇州府周楷”的字眼,心中悲喜交加。她緊盯着看着好一會兒,直到視線模糊後,才移開了目光,輕聲道:“我沒有官府文書。不過我們之間曾經通過兩次信。我上一次給你回信的日期是前年的六月初九。”
常晉忍不住問同伴:“是不是啊?”
“是,日子記得倒還挺準。”周楷随口回答,“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給你寄過三次信。”
“可是,我只收到兩次。”
“哦,那可能是路途遙遠,中間遺失了。”
“嗯。”周幼寧點一點頭,“當然如果你還記得我的字,那麽我可以借點筆墨,寫給你看……”
“那倒也不必。你的字并沒有特殊到讓我記住。”
周幼寧有點讪讪的。她自小跟着父親學習寫字,雖然不說略有小成,但也能稱得上規整好看。被人這麽評價,确實有點難堪。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一直自我感覺像個飄蕩的浮萍的她。這會兒忽然見到一個可以稱得上親人的人,忽然感覺稍微比之前踏實了那麽一些。她低頭一笑:“或許你應該叫我一聲姐姐?”
“別急。”周楷挑了挑眉,“也未必就是姐姐。”
周幼寧心裏一沉,尋思着他可能并沒有信她的話。
下一瞬,卻聽他問道:“你屬什麽?”
“啊?”周幼寧一怔,下意識回答,“屬羊。”
“哦,我也是。”周楷點點頭,将官府的文書收起來重新放入懷中,“你幾月生?”
“臘月。”周幼寧眨了眨眼,并沒有瞞他。
周楷忽然身體前傾,臉上露出一個十分得意的笑來:“哦,我四月。”
周幼寧有點懵。
周楷身體向後一仰:“所以,叫哥哥吧,好妹妹。”
他這一聲“好妹妹”說的格外悠長。
“可是,可是你第一次給我寫信時,是稱呼我為姐,自稱為弟的……”周幼寧在宋家幾年中,收到的信不多,所以對于周楷信裏的內容,她記得很清楚。現在她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她出現了錯覺。
“這大概怪不到我頭上。畢竟當時別人告訴我,他們有個十二歲的女兒,被姑母接到京城去了,我哪兒知道你那時才十一歲零幾個月?”周楷挑一挑眉,“我以前又沒見過你。等我發現不對,寫信給你想糾正的時候,你就沒再回我了……”
“我……”周幼寧臉頰發燙,有些哭笑不得,“我沒收到那封信……”
之前在江南時,她并沒有見過周楷。她父親沒有親兄弟,族中兄弟已經關系很遠了。父親在附近州縣任職,他們一家跟随父親,并沒有長居蘇州府。她又是姑娘,長在內宅,不與男子序齒,更何況來往了。父母去世後,族中長輩過來幫忙處理了他們的後事,又主張過繼一個子嗣讓父親名下。只是過繼一事,程序複雜。她到了京城後,才收到江南那邊的消息,得知他們選了族中一個叫周楷的少年。
她那時失了父母,初到京城,心思敏感,也暗暗擔心過繼子嗣會不會致使別人親子失和。然而姑姑卻告訴她,周家宗親給姑姑的信中說,她這個嗣兄弟情況有些特殊。他小時候曾有道士給他算命,說他命中帶刃會克雙親,還讓他認了道觀裏的兩棵百年老松做幹爹幹娘。如今過繼給已逝的周泰夫婦,仍長在其父母身邊,也算相宜。
周幼寧放下心來,又過數月後就收到了周楷托人送給她的信以及一些小玩意。她當時也回了信和禮物。可惜江南與京城相距甚遠,來往不便。兩人後來就沒了聯系。至于他所說的第三封信,周幼寧更是連見都不曾見過。
周楷只勾了勾唇,很大方的樣子:“我現在知道,原諒你了。”
周幼寧遲疑了一下:“真是四月?”
方才安靜了好一會兒的常晉忍不住插話:“我作證,确實是四月。”
周楷眉毛揚起:“嗯?”
周幼寧有些不好意思,她定了定神後,才輕聲喚了一句:“哥。”
“好妹妹。”周楷應得十分痛快,還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腦袋。但是手伸到半空後,他卻忽然想起了什麽,神情嚴肅問道,“等等,你不是已經嫁人,随着夫婿回了江南麽?怎麽還留在京城?妹夫呢?”
“沒有嫁人,沒有妹夫。”周幼寧嘆了一口氣,“你肯定是剛到京城,對許多事還不了解。”在周楷和常晉不解的眼神中,她招呼在一旁打盹的店小二過來,“小二哥,你來一下,跟你打聽一點事……”
“什麽事?”店小二脫口而出,“您點的菜後廚已經在做了,等一等就好。”
“不不不,我是想問一下,京城裏有個平江伯府,聽說發生了一樁大事情,小二哥可有聽說過?”
“哎呦,這誰不知道啊?”一提到平江伯府,店小二立馬來了精神。他直接搬了一把椅子在旁邊坐下,“這事兒你們問我,可算是問對了。這要從定北侯府說起……”
他講起宋家逼迫內侄女替嫁一事,講的頭頭是道,宛若現場親臨。
周幼寧默默聽着,心內不免驚訝于細節之豐富。她不由地想,看來凝翠說的是真的,此事果然傳得很廣。
而第一次聽到這些事的周楷臉色卻明顯沉了下來。店小二還沒講完,後廚菜做好了,小二匆匆忙忙去端菜。
周楷則直接站起了身:“他說的是真的?”
周幼寧點點頭:“基本上都是。”
“他們怎麽能……”周楷原本想問“他們怎麽能這麽對你”,但這句話他自己都說不出口。
他心裏知道原因的,他雖然過繼給了周泰,但他仍由自己親生父母撫養,他這幾年所做的也只不過是在祭祀時去祭拜一下周泰夫婦而已。至于他們夫妻留下的女兒,因為已經被出嫁的姑姑接走了,又離得遠,他更是連見都沒見過,更遑論為她撐腰了。所以,在外人眼裏,她根本就是個無依無靠可以任人欺淩的孤女。
周幼寧笑了笑:“不過現在好了,老天垂憐讓我今天遇見你。我以後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她明明笑得很開心,可周楷聽得心裏酸澀極了,好一會兒才道:“抱歉。以前是我不好,以後我給你撐腰。”
他既然當了別人的嗣子,就不能白擔這名頭。
正說話間,小二已端了菜肴上來,他看看換了位置的周幼寧:“客官,這菜放哪裏?”
常晉憋得久了,這會兒逮着機會,連忙道:“就放這兒,就放這兒,再多拿一副碗筷,上點酒。”他說完又沖周幼寧笑笑:“妹妹還沒吃飯吧?先吃着,吃完了慢慢說……”
周楷瞥了他一眼,也聲音溫和道:“先吃吧,吃完了再說。時間多的是,以後你也不必依靠外姓的親戚了,我就是你的依靠。”
周幼寧心裏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方才那店小二只說到裴家知道真相,幫忙改了趙家婚書上的姓名,不過那都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近來這段時日,她是怎麽過的,以及她為何扮成男裝,出現在這客棧裏,周楷并不知道。他迫切想知道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但他只是用熱水幫她燙了燙店小二新上的碗筷,又讓店小二将殘羹冷炙撤下,默默看她吃飯。
今日接連發生大事,周幼寧心情激蕩。雖然腹中饑餓,可也吃不下多少,勉強用了一些後,就放下了碗筷。
周楷讓店小二找了雅間,幾人進去後他慢慢細問:“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會……”
不管到底怎樣,周幼寧都不願意在人前說起裴家的壞話。于是,她只忖度着道:“後來我在裴家暫時住了一段時間,但那畢竟不是久留之地。我想着先離開那裏,等辦好路引後,請個镖師,回到江南去……”
“也別請镖師了。”周楷給她倒了一杯茶,“我在今年秋試中名次還可以,今天剛到這裏,準備參加明年二月的春試。你就先跟我一塊兒,等我這邊事了,我帶你回去。”
常晉連忙道:“對啊,跟我們一塊兒也能相互之間有個照應。”
周楷瞥了他一眼:“不是我,是我們。”
“不都一樣嗎?”
周幼寧原本心事重重,經他們這麽一鬧,也不由地笑了。
周楷略一思忖,問常晉:“你方才說想在附近租賃房子,有具體一點的想法嗎?”
“你不是說直接住客棧省事嗎?”常晉脫口而出,又看一眼周幼寧,瞬間了然,“哦,咱們兩人可以将就,多個妹妹就不太方便了,何況妹妹也是一樣的想法,對不對?”
他還記得他注意到這個妹妹就是因為她向店小二打聽租賃房子的事情。
“注意一下你的言辭,不是你妹妹。”周楷神情嚴肅。
“嗨,你的我的都不一樣麽?房子我的人早就看好了,只等你點頭,咱們就能住進去。偏偏你要住客棧。還好遇見妹妹,不然我豈不是委屈自己跟你一塊兒住客棧了?”
周幼寧含笑看他們鬥嘴,覺得新鮮有趣的同時又甚感親切溫暖。這一切美好得有些讓她不敢相信。
周楷與常晉進京趕考,都帶有書童家丁,幫他們打點事情。常晉早有租賃房子的心思,所以提前打發了下人進京張羅。院子已經找得差不多,只等正式定下來。
常晉當即吩咐了下人去商議租賃院子的事情,最好今天就能搬進去。
周幼寧自昨日起心中不安,昨夜幾乎一夜沒睡,今天又一直奔波忙碌,心情大起大落。這會兒才暫時穩下心神。困意便又湧了上來。
“你先安心去歇一會兒吧。”周楷聲音溫和。
周幼寧點了點頭,略微收拾以後,自去休息。可能是心裏暫時有了安放的地方,她這次很快沉沉睡去。
而周楷與常晉則在隔壁房間低聲說話。
“以後讓她一直跟着你嗎?”常晉指了指隔壁。
周楷頭也不擡:“不然呢?我既是她嗣兄,就該照顧她。以前不知道她過的不好也就罷了,現在知道了,要還是袖手旁觀,那我還是人嗎?”
他作為嗣子,在周泰夫婦生前并未盡過一天孝,甚至死後扛幡都不曾。僅僅憑着嗣子的名頭以及每年的幾次祭祀,他就繼承了他們夫婦的半數家産。如果明知他們唯一的女兒在受苦,他卻不管不顧,不說禮法,連他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的。
“我應該早點來京城幾次的……”
“這也不能怪你啊。那是她親姑姑,又是京城的伯府夫人,誰能想到他們做這種事?再說,你才多大?”常晉難得的安慰人,“她進京的時候,你還沒被過繼過去吧?以前的事別想了,以後對她好就行了。”
周楷只“嗯”了一聲。他家中兄弟四個,他是最小的。之前他雖然被過繼給了周泰,但是仍同父母兄長住在一起,除了祭祀時,其他大部分時候,都和平時沒什麽區別。如今見了這個妹妹本人,他內心深處才真正意識到他是一個兄長,他該擔起責任。
到傍晚時分,常家下人就回來說,院子已租賃下來并簡單收拾好,請他們移步。
“這錢我出兩份,你出一份就行。”周楷站起了身。
“咱們之間還在意這點錢?”常晉輕嗤一聲,“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親兄弟明算賬。”周楷出了房門,直接去敲隔壁房間的門,“妹妹,醒了嗎?”
周幼寧睡得正沉,被敲門聲驚醒,迅速起身穿衣,也沒打扮,就急匆匆打開了門:“哥。”
她睡前洗掉了臉上的掩飾,這時雖穿着青色棉袍,但長發披背,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姑娘,且是一個容貌極其不錯的姑娘。
周楷一怔,下意識就掩門,并用身體去擋常晉的視線,同時低聲道:“咱們要出門,你稍微打扮一下,像我們剛見面時那樣就挺好。”
“沒必要了吧,這樣挺好看的,比剛見面時好看多了。”常晉很誠懇道,沒注意到好朋友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周幼寧微微一笑,掩上門,簡單收拾了一下。而周楷已經幫她退房結賬了。
重新拿了行李坐上馬車後,周幼寧心情甚好。
天色漸黑,馬車迅速行駛。周幼寧不由想起凝翠來,她今日離開侯府,還格外幸運遇見了周楷,也不知道凝翠那邊怎麽樣,有沒有因為她而受責罰。
她不免擔心起來。
見寧寧已經安頓好,凝翠才駕車離開。回到裴家之後,一開始倒也沒人發現異常。只丫鬟褔兒問了一句:“周姑娘呢?”
凝翠神色不改,胡亂回答了一句:“不知道啊,興許是在哪裏閑逛的。”
“嗯。”褔兒并沒有多問。因為周姑娘和凝翠關系好,大多數時候都是凝翠在跟前伺候。凝翠姐姐既然說在閑逛,那大概就是在閑逛了。
直到接近黃昏,裴侯爺回府,周姑娘不見了的事才被發現。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麽麽噠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