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
還不到七點,楚子航就醒了。
事實上,昨夜他熬得很晚,時刻保持着警惕,不敢掉以輕心。被omega信息素誘惑的龍在夜晚極容易失去理性,何況他并不知道路明非的氣息會傳到多遠的地方,根本不敢冒險就這樣睡去。
然而一縷帶着隐約渴求的信息素以無比的熱情喚醒了倦怠的身體,下腹的某個器官正在慢慢擡頭,興奮地回應着這股味道。在巢穴深處,正蓋着毯子四仰八叉的始作俑者卻還在呼呼大睡,時不時發出滿意的哼哼聲。
楚子航變回了人形,用力甩了自己幾個巴掌,然後縱身一躍,将自己丢進了海裏,因為不敢離巢穴太遠的緣故,只得上下浮潛了幾十次,這才稍微冷靜了下來。他的一張臉低沉的似乎可以滴出墨來,死死捂住口鼻,将就着穿着濕漉漉的褲子走回了巢穴,僅用一只手就将路明非從被窩裏扒了出來,毫不留情地拍醒了他。
“什麽什麽?”路明非嘟囔着醒了過來,後怕着回憶自己剛才做的噩夢。在夢裏,有個神經病瘋狂地扇着他的臉。
楚子航這才覺得空氣好聞了一點,從另一只箱子裏翻出一件幹淨的褲子,就要當着路明非的面換上,全然不顧這種行為和某個部位對于這個人類産生了多大的心理壓力。
“不是吧這麽早就耍流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路明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楚面前楚子航的動作後,連忙大叫了着往後退,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還是很不幸的将關鍵部分看完了,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楚子航完全不懂他的應激反應,自顧自地換上了新褲子,這才開口說道:“去洗把臉,然後跟我去見我的老師。”
“龍大哥你不吃早餐的麽?”不管在何種境地裏,路明非的吃貨魂仍舊熊熊燃燒着,“這樣對胃可是很不友好的!”
楚子航:“……老師那裏應該會有早餐。”
“原來是去蹭飯啊!”路明非恍然大悟,麻利地爬起來,興高采烈地走出巢穴去洗漱了,不一會兒又在門口喊了起來,“龍大哥!”
“什麽事?”
“帶帶我!我下不去。”路明非指了指底下翻騰的海水,攤了攤手。
“……你旁邊有一桶淡水。”
施耐德從頭到尾足足打量了路明非十幾次,才最終确認,這個穿着松垮袍子的人類,真是個男孩子。而這個男孩的身上,充滿了他最引以為豪的學生——楚子航的氣味。施耐德覺得這個信息量非常大,心情相當複雜,以至于一向嚴肅的表情都有了點帶着懷疑龍生的迷茫。
因為路明非死活都不肯再穿上來時的那身“婚衣”,楚子航只好把自己的袍子借給他,他的個頭比路明非高不少,那袍子挂在路明非身上,未免顯得松松垮垮的。然而路明非全然不在意,這會兒正撩起袖子、彎着眉眼,沒心沒肺地施耐德餐桌上的水果面包。——說是說早餐,可到施耐德處時已經中午了。
龍族嚴格來算并不是群居動物,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他們非常有領地意識。尤其是雄性龍之間,用自己的信息素劃分勢力範圍。雖然從楚子航的住處到施耐德那裏有直線可走,但他還是饒了點路,為的就是不從非親非故的陌生龍類領地經過,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施耐德咳嗽了兩聲:“子航你跟我過來一下。”
楚子航依言跟上了他。
轉至路明非看不見的角落,确保他們說什麽路明非都不會聽見,施耐德才問起了這事兒的前因後果。楚子航大致解釋了下他是如何喪失意志、被歌聲吸引、沖破結界、最後将路明非帶回來的。
施耐德低聲咒罵了一句弗拉梅爾的喝酒誤事,随即語重心長地說道:“子航,我不管你的取向,只是這小子是個純種的人類。你應該已經發現了,就算遲早會被同化,他的速度也太快了!!”
楚子航有意識地再度強調了一下他的取向,平靜地說:“老師我這是失誤。而且,他昨天無意釋放的氣息就差點讓恺撒失去理智。”
施耐德震驚地看着他。恺撒在這一代裏是出了名的早熟,剛剛覺醒就和同是alpha的陳墨瞳結成了番。按理說一個有伴侶的alpha是很難被另一個omega勾引的,除非這個omega的确……天賦異禀。
“我拜托恺撒一個月後去灌醉弗拉梅爾老師,這樣就能給我争取三個小時的結界漏洞。到時候我就把他送回去。”
施耐德認真考慮了一下計劃可行性:“只是有一個問題。”
“是,我沒法,完全掩蓋他的氣息。”楚子航說道,“他的轉變太快了,我怕還沒有到時間,他就會完全發情。”他略略思考了一下,補充道:“今天早上我嗅到了一點點OA信息素的味道。”
——并且起了反應。
楚子航不自覺地将這句話咽了回去。
施耐德再度震驚了。對于Omega而言,覺醒就意味着第一次oestrus的到來,或許要幾天甚至幾周才能舒緩。在此之前,beta和Omega的氣息都是不穩定的,直到oestrus才會完全固定下來。可像路明非這樣還沒有覺醒就可以釋放OA氣息的人,還真的是……天賦異禀。
“标記他。”施耐德說道,“當務之急自然是标記他。”
“老師,我暫時沒有和一個雄性人類Omega結合的打算。”
“暫時,暫時标記。”施耐德緊咬住了這個字眼,“事實上路明非……是叫路明非吧……等等!他是那個,路家的人?”
以施耐德的年紀,自然是見過那個在人類世界裏威名赫赫的屠龍世家,路氏的人。立時大腦思索起這事兒是陰謀的概率。
“是那個路家,但他很廢柴,并且完全沒有與龍類為敵的意識,”楚子航解釋道,“而且他什麽武器都沒有帶,總不會是想用牙齒和指甲來屠龍吧?”
施耐德被楚子航突如其來的冷笑話膈住了,他再度整理了一下這個龐大的信息量,平和了一下心境,繼續說道:“他跟在你身邊就能沾染上alpha的氣味,就目前情況而言是夠了,但是為了避免麻煩,還是簡單标記一下為好。而你也不需要讓你的信息素真正進入他的身體,只要點到為止。”
楚子航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有其他的法子麽?”
“沒有。”施耐德的眉頭緊皺着,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法子挺糟糕的,可總比路明非的身份被發現、信息素勾引全族未标記的alpha理智全無,最後被長老們發現處死連累楚子航要好的多。
“已經被alpha标記的Omega如果發情了,一般是不會再吸引到其他alpha的。”——除非他實在太TM天賦異禀。
“那我該怎麽做?”
施耐德咳嗽了一聲:“你還記得小時候芬格爾和你搶零嘴是怎麽做的嗎?”
楚子航當然記得,記憶深刻到甚至他的面部神經也反射性地抽了一下:“路明非的身份除了老師和恺撒……可能還有諾諾,誰都不知道,我需要給他一個假身份。”
施耐德說道:“那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他是我剛收的學生吧。”
楚子航點了點頭。他回到餐桌旁坐下。這時路明非已經酒足飯飽,正摸着肚皮心滿意足地打嗝,像是餓了好久終于吃上飯了、恨不得将晚飯都吃完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楚子航意外地發現男孩的皮膚似乎變得細嫩了一些。
“路明非,從今天開始直到送你走的這段時間裏,都要叫我師兄。”
“嗯?”路明非不解的看着他。
楚子航沒有多加解釋,反倒是從來與楚子航如出一轍嚴肅寡言的施耐德接過了話頭:“若有人問起,你便說是施耐德,也就是我,的學生。”
路明非有意無意地向楚子航靠了靠,他感受到了施耐德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壓。雖然毫無察覺,身體卻反射性地貼近了一旁的alpha,像是尋求着某種保護和安慰。
這種狀态一直持續到他和楚子航回到龍巢。
“龍……師兄。”路明非戰戰兢兢地調整着稱呼,“晚飯吃什麽?”
楚子航:“……”
5.
傍晚時分,楚子航帶着一只肥美的兔子和幾樣野菜,終于出現在路明非望眼欲穿的視線裏。剝皮去腥,生火烤肉外帶煮湯,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惹得路明非口水直流,等楚子航終于料理完兔子将一只兔腿遞給他時,他已經顧不上燙不燙,接過就是一口。然後痛苦又興奮地将兔肉咽下去。
“慢點吃,沒人和你搶。”一向面冷的楚子航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關心寬慰的話來。他雖然廚藝不賴,卻對料理并不是很上心,偶然回去看望母親才會露一手。年輕龍族完全可以幾周不吃東西,只有像上了年紀的老師們,如施耐德,曼施坦因,古德裏安,才會一日三餐定時攝取。就連恺撒這樣自诩追求品質生活的龍,也不會每天都吃東西。
而弗拉梅爾始終是個異類,似乎只要喝酒就可以了。
楚子航安慰自己只是順口一說,可是安寝時再也無法直視自己鞍前馬後,為路明非将巢穴的一處收拾得柔軟可居,路明非當場就給他豎了大拇指:“年輕人,有前途!”
楚子航捂臉:“你開心就好。”
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變化。
楚子航的覺醒發生在睡夢中。那一次oestrus持續時間很短,他的反應也并不是特別激烈,甚至不足以讓他醒來,就像是做了一場春夢,只在起床時發現自己的褲子濕粘了一片,而alpha的氣息已經完全固定。
研究龍族六種性別的曼施坦因教授曾經簡單指點過。alpha們在oestrus前期都會對心儀的配偶産生過分的關懷,悉心呵護照料對方的生活,甚至在對方面前炫耀自己的能力,這是非常正常的求偶現象。除了楚子航以外,絕大多數已和伴侶結成番的alpha都經歷過這段過程。
楚子航開始陷入了反複确定自己是不是“口嫌體正直”的自我懷疑中。
“師兄,那啥,來一盤星際嗎?”路明非在新居裏來回打了個滾,提議道。
楚子航清了清嗓子,決定暫時抛開煩惱,先聽施耐德的話将暫行标記:“不,今天先處理個事情。”
“我需要跟你解釋一下目前的情況。”
路明非點了點頭,盤起腿,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楚子航撿要緊的解釋了一下ABO的概念,他的性別和路明非現在的性別,自己和施耐德的分析,還有最終的建議。
路明非聽着聽着,臉就蒼白了一片,尤其聽到楚子航說“男性Omega也有生育能力和發情期、只能被一個alpha标記、會在發情期本能性地服從alpha的命令”以後,連忙驚恐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着楚子航的眼神也變得抗拒了起來。
“師兄你你你你……”他結結巴巴地問道,“标記了幾個Omega?”
等等這個是問題的重點麽?
楚子航疑惑的看着他,依舊鎮定地說:“我沒有标記過Omega。”他想了想補充道:“如果成功,過一會兒你可能就算半個。”
“什麽意思?”路明非問道。
“我要标記你。”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暫時的。”
路明非如臨大敵一般,甚至當初被捉到龍巢生死未蔔都沒有這般慌張過。他裹緊了毯子,警惕地看着楚子航,不吭一聲。
“沒有這麽可怕,只是為了防止你氣味的擴散。”楚子航耐心解釋道,“這個短暫的标記會保證你回去之前的安全。我不會咬破你的皮膚完整标記,只是……”他艱難地想了想措辭,“淺層标記。”
顯然這麽學術的話并沒有讓路明非懂。只見他愣愣地停了會兒,問道:“說、說人話。”
楚子航慢慢走近他。空氣中警惕的Omega氣息松減了不少,運用信息素攻擊同樣是龍族決鬥的關鍵,只是通常存在于alpha争鬥之間,要說Omega運用信息素進攻幾乎是聞所未聞、只存在于理論之中,可楚子航依舊擔心這個不懂事的人類小子一不小心進行了信息素攻擊,雖然不會真正傷害到他什麽,頂多造成精神上的混亂,但自然而然的,在這樣濃烈的Omega氣息之下,處于oestrus前期的他可能會把持不住。
“明非,”楚子航試着喊了喊他的名字,耐着性子說道,“我是不會傷害你的。這是我的錯誤,我一定會去修正它。”
路明非輕輕顫抖了一下,最終閉上眼小聲說道:“那你來吧。”
面前的男孩樣子真是狼狽,頂着亂糟糟的頭發,将自己裹在毯子裏,拼命縮成一個球。楚子航看到他顫抖的眼睫發出想要逃離的吶喊。路明非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楚子航并沒有細說,可他卻一動不動,就像是一種悄無聲息的放棄。
他的心底破天荒湧現了一種愛憐的情緒。Alpha的氣息兀自散開,安撫着空氣中依舊緊張的Omega因子。
楚子航輕輕走了過去,氣氛是如此安谧,靜的完全聽不見他的腳步聲。
男孩只能察覺燭火投射下來一道高大的陰影,牢牢覆在了眼前。那人蹲下來張開雙手,将自己擁入了懷裏。
路明非的頭緊貼着楚子航的心髒,能清楚的聽到那顆龍心在胸腔深處有力地跳動。“撲通、撲通……”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那人的心跳聲還是他自己的。
楚子航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他的懷抱同樣滾燙而柔軟,仿佛是許久不見陽光的人走出陰暗地底時觸碰到的第一縷光亮。他擡起路明非的臉,在男孩微張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Alpha的津液會随着Omega的口腔進入全身,形成一個短期的标記。這個聯結并不穩定,只要實力超過标記者的alpha都可以重新标記這個Omega,但在Omega的oestrus前,只能通過這個alpha的氣味獲取慰藉。
路明非的反應很青澀,和楚子航同樣笨拙的動作一樣,充分驗證了“從出生就單身”的事實。本來臨時标記到這裏已經結束了,可楚子航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依舊停留在路明非的唇上,甚至有意識地加深這個吻。
“什……”路明非的質疑還未說出口就模糊在了。楚子航的舌頭正與他自己的抵死交纏着,連口中的空氣也漸漸稀薄,這人靠的那麽近,幾乎将他困死在了那個角落裏動彈不得。
楚子航近乎失控地吮吸着路明非的味道,湊近男孩的脖頸就能嗅到無花果和蜂蜜混合的甜美芳香,主調的佛手柑和青草氣息亦是極襯他的心意。他将裹得嚴嚴實實的路明非從毯子裏挖出來,抱到了自己懷裏,企圖将人類的軀體揉進自己的四肢百骸裏。
“疼疼疼——”路明非吃痛呼出了聲,用盡力氣狠狠咬了楚子航一口,這才得以脫身。他一邊攫取空氣來緩解一時的窒息所帶來的不适,一邊擡起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着楚子航。
“标、标記完成了麽?”路明非在一旁小聲的問。
楚子航怔愣地看着他。
那人的眼神明亮又失措。他曾在驚慌的小獸眼中見過那樣的眼神,糅合着驚懼與不安,卻閃爍着隐隐好奇與欣喜,就像未嘗觸碰世界的幼崽第一次發現了圈子之外的模樣。他悶聲不吭地站起,攥緊的雙拳轉而又松開,張張嘴想要解釋什麽,卻終究咽回了肚子裏。
“完成了。”他輕聲說,“抱歉。”
6.
巢所在的孤島上并沒有什麽兇猛的蛇蟲野獸,所以在路明非提出要在島上轉轉打發辰光的時候,楚子航并沒有拒絕,至多在自己出門前再加一層結界。他見過路明非的身手,雖然是表現在攀摘松茸上(……),但也算得上是不錯。
有很多次回巢時楚子航都會看到路明非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斷崖邊上,遠眺天空之上成群結隊的飛鳥,流露出難得一見的羨慕和眷戀的神色。只是在扭頭發現他時,又會恢複成平日懶洋洋的模樣,露齒一笑,說一句“師兄你回來啦?晚飯吃什麽?”
這個男孩已經開始适應在龍族的生活了,甚至娴熟到能随時脫口而出一句“師兄”。他似乎懷揣着難以言說的喜悅,一點一點接近龍族的世界。
“我其實也沒那麽怕的。”标記完成後楚子航再也沒有提過那晚的事,反倒是路明非不知怎麽的講話頭引了回去。只見他撓了撓頭,吞吞吐吐地說道,“就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相當慌張。”
“嗯,這是正常的。Omega在面對強大的Alpha時會不自覺地産生畏懼和服從心理。”楚子航拍了拍手裏厚厚的筆記本,表示自己已經做了充足的理論知識儲備。
“這是什麽?”路明非順手拿過,走馬觀花地翻着,上面盡是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文字。
“我的筆記本。”
“學♂術♀筆記本?”
“……嗯。”雖然有點奇怪但好像并沒有什麽不對,“都是龍文,你要解悶的話,去箱子裏找找有人類文字的書。”
“早看完了。”路明非随意地說道,興趣盎然地繼續翻着,忽然眼前一亮,“師兄,這是你的名字嗎?”
楚子航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點了點頭:“嗯,寫成龍文就是這個樣子。
“好像比人類文字還要長一點,你小時候淘氣老師會罰你抄自己的名字嗎?”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我小時候上課睡覺就會被老師打手心,然後一百遍兩百遍地抄自己的名字……師兄你在幹什麽?”
楚子航沾了沾墨水,在羊皮紙上一絲不茍地寫着什麽。他舉起來對路明非說:“你的名字。”
路明非興奮地接過,似是不經意地問道:“師兄你想知道你的名字寫成人類文字是什麽樣嗎?”
楚子航搖了搖頭:“人類的文字很有趣,我有研習過……”他忽然瞥見男孩眼底閃過的失落,忙補充道,“但你不妨寫寫看。”
路明非如得大赦般接過了羽毛筆,方方正正地在羊皮紙上寫下了楚子航的名字:“我聽見那個金毛大佬喊你楚子航。”他想了想補充道,“是這麽寫的麽?”
“嗯,沒錯。”楚子航點了點頭,“你的名字呢?明非是哪兩個字?明辨是非的明非麽?”
“是啊,就是那個。”
“就是明辨是非的明非。”
楚子航覺得自己可能花了眼,不然怎麽會在這個仿佛人畜無害的男孩臉上看見狠厲的冷笑呢。他沉默了一會兒,複又問道:“一直沒問你肩膀上的疤是哪裏來的。”
“這個話題跳得太快了吧師兄你是青蛙麽想往哪兒跳就往哪兒跳?”路明非這才反應過來,登時紅了臉,“等等、師兄你偷看我洗澡!”
“不是偷看!我是正大光明望了一眼。”楚子航嚴肅地反駁道,“之前下雨會看到你捂着肩膀所以就留意了一下。”
“好吧。那是因為繪梨衣。”路明非平靜說道,“家族裏的人要殺她,我替她擋了一箭。”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聳了聳肩膀,語氣悵然地說道,“她還是死了。”
“你很喜歡她?”楚子航敏銳地發覺了路明非口吻裏洩露出的淡淡情愫。
“是啊,”路明非也沒有回避的意思,“我第一次見她是在一片盛開的鳶尾花中,哇真的是,師兄你無法想象當時的震撼。我就從沒見過像她這麽好看的人。她乖巧又軟萌,還會跟我到處去玩,我怎麽會不喜歡她?你說誰會不喜歡她?”
路明非第一次長篇大論地在他面前談論自己認識的人。他偶爾會抱怨自己婦女之友屬性太重,之前輕描淡寫而過的“閨中密友”,沒有一個得到過他如此的贊譽。
“路家為什麽要殺她?”
“因為,那個時候我一心只想着玩,根本不在乎繼承人的訓練。畢竟好幾代都沒見過龍了,再去培養自己的屠龍技巧還有意思麽?
“那時候恰好碰到了繪梨衣,她也想翹家。我倆一拍即合,剛準備成為流浪詩人滿世界跑,結果還沒走多遠,就好死不死的被家族逮到了。”路明非頓了頓,似在花很大勇氣琢磨該用什麽樣詞句去形容那天的慘況。
“繪梨衣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家族不會允許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擾亂為我規劃好的人生。所以,她被處決了。”他慢吞吞的說着,強掩着聲音裏的顫抖,“她天生不會說話,所以……什麽都沒有留下來。”
楚子航的心像是被狠刺了一刀似的,他沒見過路明非如此失态的模樣,仿佛下一秒就會哭嚎出來。
“再後來,我和家族決裂了。他們不再管我,我也不理會他們。繼承人終于換成了我的弟弟路鳴澤。我每天吃喝玩睡,過的不知道有多自在。”路明非故作輕松地談論過去和現在,卻閉口不言未來。
他或許真的很喜歡繪梨衣,以至于目睹了少女死亡的同時,也喪失了當初不顧一切的勇氣。在如願以償卸下家族重擔之後,他明明可以再次出逃,卻選擇龜縮在那座小城裏,就這樣庸庸碌碌的過完一生。
“繪梨衣她……身體很不好。她家裏人一直不允許她出遠門。出了事後,她家人好像有來找過路家,可是無權無勢,路家根本不會把他們的哀訴放在眼裏,給了點錢就打發了。”路明非有氣無力地說着,疲倦到了極點,像是一個燈枯油盡的病人講述自己乏味的一生。
楚子航欲言又止。他不曉得怎麽去安慰這個深陷在絕望裏卻拼命堅強的男孩。
他想象着那個不會說話的少女站在鳶尾花叢中是何等美妙,一下子俘虜了路明非悸動的心,甚至第一次出走去反抗自己的家族。而她又是何等慘烈的死在了路明非懷裏,用冰冷的死亡将路明非的期待與活力統統熄滅了。
忽然,路明非沖他眨了眨眼,恢複成平日裏漫不經心的模樣,轉而苦口婆心地安慰他道:“不過這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人還得向前看不是麽?不必為我難過……”
“你一定很難過。”楚子航打斷了他。
“是。”路明非沒有否認,“那還能怎麽辦呢。我得好好活着啊,不然誰替繪梨衣實現征服世界的夢想呢?”
楚子航哭笑不得:“這是她的夢想?”
“踏遍世界每個角落,到每個地方都留下自己的印記。不就是征服世界嗎?”
“……沒毛病。”
“我還意外替她征服了龍族世界!”路明非握拳流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成就。繪梨衣在天上一定會為我鼓掌的。”
楚子航拽下他的拳頭,不動聲色地深呼了一口氣:“那麽,成就先生,可以告訴我,你左上臂上的傷是怎麽來的嗎?”
路明非掙紮着要收回自己的手,含含糊糊地說道:“什麽傷?我身上就那一個,沒、沒別的了。”
“那個傷雖然已經見好但仍舊很新,絕不可能是你八年前所受的。”楚子航冷靜地分析道,“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是路家的人做的,還是你自己做的?”
路明非似乎被激怒了,他壓抑着一目了然的屈辱和愠怒,語氣尖銳地反問道:“你這樣問東問西不覺得自己很八婆嗎?”
出人意料的,楚子航點了點頭:“芬格爾也這麽說過。”
“你——”路明非一時語塞,氣勢也低迷了下去。他的手腕無力地躺在楚子航的掌心裏,順着楚子航逐漸洩力而緩緩收回。
“是毒藥。”男孩突然扯出了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緊接着就哆嗦起來,一點點向後退,将自己死死裹在毯子裏,蜷縮着用雙臂環抱住身體,仿佛在抑制着從軀體深處傳來的慘烈疼痛。他的喉嚨裏發出絕望的嘶喊,在地上來回打滾,臉上猙獰的痛苦不帶一絲僞裝,叫人幾乎懷疑是真的了。
“夠了!別再演示了!”楚子航低吼道,全然聽不出他的哀怒。
路明非慢慢停了下來,攥緊胳膊的手也從毯子裏伸了出來,攤在楚子航面前。他的指甲留的不短也不長,這會兒指縫間滿是半幹的血。
他的胳膊也已鮮血淋漓。
楚子航沉默地取來了草藥,重新包紮那裂開的傷口。
“我不能離開路家。至少在拿到解藥前不可以。”路明非平靜的說道,“如果不按時服藥。那我在通往新世界的路上,就會一個人死去。像剛剛那樣。”
“師兄,”路明非啞着嗓子喊他,“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想一個人孤獨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