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不是,給師傅添麻煩了?
想到這,眼眶又濕了。橫豎四下無人,也不會有人看見她狼狽的樣子,她幹脆抱着聆音撒開了哭,眼淚鼻涕齊下,林中的鳥被她“哇”的一聲全給吓跑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後哭得難受,嗓子都啞了,她這才住了,縮在角落裏努着嘴,似是發洩夠了。眼角的臉頰幹得發疼,胸口也喘得疼,因為坐得太久,手腳都麻了——她從來不知道哭完這麽痛快
,也是第一次知道哭原來是件“體力活”。
白君卿彙報完,提前從天帝那回來,本想看看這孩子有沒有勤加練習,哪知走近一看,她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一樣蜷在窗下,他心頭陡然一緊。他才離開一日,難道她又被人欺負了?
他快步上前。
花汐吟正巧想起身去梳洗一番,擡起頭便對上白君卿的眼睛,瞬間驚得怔住了。
注視着她稚氣的小臉和哭紅的眼睛,白君卿想問怎麽回事,可對上那雙晶亮的眼睛,話到嘴邊又不知怎麽問出口才好。而花汐吟也就這麽呆呆地望着他。
像這般僵持了許久,然後花汐吟突然就手足無措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見了他為何要慌,都不知這手和腳該怎麽放。在白君卿略顯疑惑的眼神下,最後她只好擠出一個笑臉,脫口道:“……師傅你
的膚質真不錯……”
這話說完,連她自個兒都想給自己一個嘴巴,這都什麽連七八糟的感嘆,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咳。”白君卿本來提着一口氣等她說,被她一句話嗆得險些岔氣,無力道,“馬屁精。”
她沖他嘿嘿地傻笑一通,給搪塞了過去。
白君卿拉她起來,她的眼睛還泛着紅,明顯哭慘了。可這孩子分明是不想說,他便不問吧。
花汐吟随他進屋,忽然問:“師傅,這裏除了我們還有人住嗎?”
白君卿看了她一眼:“沒有。怎麽這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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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或許真是她幻聽了。
☆、一花一世界(上)
? 入夜,雲霧漸散,九重碧落的繁星在天空裏溫柔地撒開,月光如羽毛織成的一片雲紗在夜風中輕輕蕩漾。白日裏奪目的天宮亭臺在夜幕裏也仿佛沉沉睡去的嬰孩,染上了柔和的色彩。
花汐吟坐下門前的竹階上,仰望着月亮。她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賞月,月宮裏冰雕玉琢的樓臺玉樹被輕紗般的月光和霧氣穿過,散發着真正不染纖塵的韻味,比凡間形容得更為虛幻飄渺,如同輕輕
一碰便回碎掉的夢境。
正當她想象着月中仙子的音容笑貌時,白君卿坐在了她身邊。他平日裏不是不在,便是在案前看書,只有在教她功課的時候才會坐在她身邊,今日居然與她并坐賞月,這讓花汐吟驚喜不已。
“師傅去過月宮嗎?”她問。
白君卿點點頭。
“那仙子當真生得極美?”
“嫦娥仙子确是容貌出衆。”他雖在贊美,眼中卻流露出一抹惋惜,“只可惜她如今已經不在了。”
“她去哪了?”難得有與他并肩閑聊的機會,花汐吟興致盎然地追問。
“可聽說過三百年前那場仙魔大戰?”
聞言,她心中一緊,小心翼翼地猜測:“她,她也在那次大戰裏……”
她不敢再往下說,急忙住了口。
“那吳剛也是個癡情的,如今仍守着廣寒宮……”白君卿只嘆可惜。
再望向那輪圓月時,一股凄清之感油然而生。一位已故的仙子,一座冷清的宮殿,一個深情的男子,從此這明月便真是寂寞之地了吧。想人間多少文人騷客舉樽對月,渴望着、向着月宮仙子一吐情懷
,卻不知與之傾訴的只有這些了無生氣的瓊樓玉宇。
花汐吟也覺得悲傷了。
想起自己在滄瀾城的時候常與紫琉疏一起賞月,紫琉疏總會帶着她飛上高高的城牆坐着看,抱着一包桂花糕給她說故事,腳下是繁華的滄瀾城夜景,一派錦繡,佳人成雙入對——那時的她覺得,光
是看着這景,也不再覺得寂寞。
想到這,她眼中生氣一絲落寞:“師傅,滄瀾城從前是很美的。”
白君卿知道她說的是那座城,只是再美,也是能将其留在美好的回憶裏了。
“乞巧節那天,滄瀾城會舉辦花宴,全城的年輕公子小姐都會盛裝出門,很多妖精也會擠在人群中看熱鬧。”當說起這些,她的唇角便漫開一抹純真的笑意,“沒有婚約的公子手裏都會拿一朵白蓮
花,在花宴上遇到心儀的姑娘便将花送給她。倘若接受了,便是一段美滿姻緣。有些公子啊,還沒分清是人是妖,便把花塞了過來,因此有好多妖在那一天都能收到花呢。”
她想起那時候被公子哥兒門舉着白蓮花追着,拉她滿街跑的紫琉疏便是一陣輕笑。
“你也收到過?”他眉宇間盡是溫柔之色。
她嬉笑着搖搖頭:“哪會有人送花給一個小乞丐呀。”
他眉頭一皺:“乞丐?”
“是啊。我道行很低,傷不了人,經常連飯都吃不飽。”她形容道,“師傅你不知道,滄瀾城的狗可兇了!我就掰了它半個饅頭,它足足追了我三條街!還有其他乞丐,廟這麽大,非要跟我搶一堆
幹草,我好幾回都想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把那些幹草通通塞進他們的鼻孔裏,嘿嘿……”
聽到這裏,白君卿心中一動:“你以前都在過這種日子?”
不是說妖會危害人類嗎,他還是頭一回知道作為一個妖,居然能像她這般将自己弄得如此凄慘的。
她只是笑笑。
平時看這丫頭總是笑得一派明朗,他全然沒想過她之前受過多少委屈,吃過多少苦。如今雖入他門下,也常常為人所傷。幾次三番陷入兇險,他不由得一陣心疼,拍了拍她的頭,篤定道:“有師傅
在,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可是萬一有人欺負了呢……”她癟着嘴小聲道。
他溫爾一笑:“有人敢欺負你,你就躲到師傅身後來,師傅一定給你讨回公道。”
聞言,她眼中點起一抹光亮。這是不是說師傅今後都會保護她?她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人的欺負?
腦海中莫名閃過那張多日未夢見的女子美麗絕倫的容顏,又想起汀瀾白日裏說的氣話,她的目光瞬間黯了下去,踟蹰不定地望向白君卿“……師傅,妖真的劣性難改嗎?”
“為師從不這麽想。時間萬物皆是生靈,不存在難改的劣行,只有人願不願改罷了。”他道,“怎麽,認為自己是妖,沒自信了?”
她拼命搖着頭。
“有師傅在我就有信心!”她頓了一下,神色有些擔憂,“但是如果,我是說萬一,我有一日真犯下大錯,師傅會如何?”
白君卿有種被問住的感覺。他也不是沒想過她的妖性,可關于她犯下錯後他該如何處置,他卻真真為難。她是他徒兒,若她做錯了什麽,也是他這個做師傅的沒有教好。
“阿吟,可還記得你初入師門時,為師對你的教誨?”
她想了想:“師傅要我謹從師命,尊師重道,以天下蒼生為重,不得違背師命,我都記得。”
“那便好。”
她心神凝重,當日他最後說“如有悖逆,必定嚴懲”。她不敢去想,若有朝一日自己鑄成大錯,師傅是不是要殺她?會麽,這樣一個溫柔的一塌糊塗的人,會為了天下蒼生,殺了她麽?她忽然很害
怕死在他手上,更害怕這麽溫柔地對她說會保護她的師傅最後會讨厭她。
“師傅,世上有很多妖都想修仙,可是不知怎麽的反而成了魔。妖想成仙真那麽難麽?”
白君卿向她解釋:“不論是人是妖,修仙都決非易事。但只要有心,修得仙骨只是早晚,這期間有兩件不能之事,若做了,人則前功盡棄,妖則魔性滋生。”
“是什麽事?”
“一是動情,二是濫殺。由情生萬孽,因殺惹萬劫,修仙之人最要謹記。”他一字一頓地對她道。
“濫殺”她是懂的,可“動情”二字卻是第一回聽。曾聽過一些話本裏提起過,這情在故事中是無與倫比的美好東西,在仙人眼中倒成了孽源,這令她好生不解:“師傅,動情真那麽可怕?”
“若動的是天地大愛,此情可以造福蒼生,就是我們說的博愛之心。”他遲疑半響,“可若動了私情,就是個變數……”
花汐吟年幼無知,哪分得清博愛與私情之間的區別,只一股腦兒先全記下來再說,日後不還有蘇浮這個移動全書嗎。
“師傅動過情嗎?”她忽然很好奇。
白君卿對這個小八卦無奈地笑:“沒有。”
“藍姑姑也不曾讓師傅動心?”雖然在伽藍那吃過虧,但是一碼歸一碼,萬一師傅喜歡,伽藍說不定就是她師娘了。她覺得,伽藍生得可謂是一笑傾城的人兒,要是擱在人間,提親的公子怕是早将
門檻踏破了,也就是在仙界,她的身份擺在那,沒人有這膽。
“不曾,我對她只有幾分敬意。”白君卿扶額,這伽藍的心思竟明顯到連一個小孩子都知曉了嗎?仙界現在倒沒有天條規定禁止仙人通婚,那祈風島島主虞烈與她夫人雲知都是有名的仙長,他們成
婚時,連玉德大帝都派人慶賀。這些年伽藍對他的情誼他并非不查,只是無心罷了。紫辰說的沒錯,自己當年站的地方,真真是造孽得很。
“師傅的眼光原來這樣高啊!”花汐吟脫口嘆道。
白君卿不禁好笑:“這叫什麽話?難不成你盼着有個師娘?”
她即刻便慌了,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才不要師娘呢!”
“為何?”
“……反正不想!”她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請求,“師傅,你能不能不娶師娘啊……”
看着她糾結不已的模樣,白君卿來了興致:“你且說個理由,若在理,為師便應了你。”
他從沒想過成親這事兒,這小丫頭倒是比誰都擔心。
花汐吟揪着自己的衣角,低頭唔了一唔,再說話的時候語氣添了幾分委屈:“因為師傅平時就很少陪着阿吟,若是娶了師娘,阿吟就沒人管了!……”
聞言,他倒愣住了:“阿吟,為師平時很少陪你?”
她用力點頭。她這師傅啊,什麽都好,就是在自己的事上有點後知後覺。她替他好好記了一下這幾個月來他離開玉竹居的日子,跟背書似的一口氣說來給他聽。
白君卿的表情呈現出半雲霧的狀态。
她仰着臉,滿臉的期待。
他知道她想說什麽,正聲道:“好,為師答應你,今後只要在天庭,無論如何都會抽出一些時間陪你說話,教你念書可好?”
花汐吟眼中閃亮:“真的麽?”
像現在這樣一起坐在屋前,一邊欣賞夜空,一邊聊聊閑事,今後每天都能如此?這個承諾對白君卿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對于她卻等同于天大的恩賜!
白君卿溫柔地看着她,如月光流動,令人從骨頭道皮肉都透着暖意。
“謝謝師傅!!”她歡喜地忘記了禮儀,撲過去抱着他的脖子笑。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旋即便露出寵愛的笑意。?
☆、一花一世界(下)
? 天階夜色涼如水,荒蕪的玉花臺在月光籠罩下幾乎要從這頭刺穿到那頭,讓人感到骨血裏又冷又痛。玉花臺的石欄邊立着一位青衣仙人,他深邃如夜的目光遙遙落在遠處的誅仙臺,空曠的路面上矗
立着一排青白色的粗壯石柱,纏着厚重冰冷的鎖仙鏈,寒光如銀。刑官站立一旁,威嚴而無情的面色始終如一。女子穿着單薄的衣衫被打得渾身血痕,觸目驚心。仙長們在議論着背叛師門和仙界的她是
如何的大逆不道,她只是安靜地望着天空——那日的天空藍得透明,就像她毫無遲疑的神色。
最後的刑罰開始的那一刻,她的目光落在天狼身上,笑了——那笑容明若夏花,沒有一絲的恐懼,即便立刻就要灰飛煙滅。
那一瞬間,天狼僅有的憤怒也化為心疼。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徒兒啊,他怎能相信她會做出如此天理難容的事?怎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灰飛煙滅?
想救她,可又如何救呢,只能在心中沉重嘆息,臉上還要裝作嚴厲無情來,執着長劍的手骨節咯咯作響,顫抖不已。
誅仙柱上的女子仿佛知曉了他的不忍,竟笑着搖了搖頭。
她說,師傅,你動手吧,胧螢自知不該惹師傅生氣,可今日的結局,我不悔的。
想到要親手執刑,天狼便心如刀絞,可最終還是将她——他唯一的徒兒抹殺于衆仙眼前,從此碧落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時隔三百年,他依然對她的事耿耿于懷,甚至遷怒花汐吟。胧螢死前對他說的話,她晨曦般的笑容,總是在他腦海裏浮現。他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會讓她做出那樣的事。
只是她說,師傅,我不悔的。
不悔的。
其實,他只是親身經歷過這種痛,才不想同樣的事讓瓊華也重蹈覆轍。
他轉過身,不再去看。
翌日。
一大早,花汐吟便開始忙活,鍋碗瓢盆梆梆響,玉竹居裏好不熱鬧。白君卿停在門前,疑惑地看着她:“阿吟,做什麽呢?”
“我在做桃花糕!”她嘻嘻一笑,“昨日欠了虞清師兄一個人情,他要吃我做的糕點。”
他點點頭:“繼續吧。”
他回到案前看書去了,花汐吟在廚房裏幹勁十足,過了一會喊了他一聲:“師傅今晚出門嗎?”
他放下書:“不出門。”
聞言,她心中一陣歡喜:“那那師傅今天能不能抽空陪阿吟吃頓晚飯啊?”
他一頓:“嗯。”
白君卿一向話少,有時一連幾個時辰不說一句話,花汐吟早習慣了,聽到他答應便自己開心去了。
辰時,按昨日之約,花汐吟拎着一盒桃花糕站在羽桃樹下等虞清,等得無聊便擡起頭去數葉間快要成熟的桃子,心裏思量着今日晚膳該準備些什麽好,師傅平日都不吃飯,害得她都不知道他喜歡什
麽。
“花汐吟!”虞清禦劍而來。
她回過神,看着他落了地便喚:“虞清師兄。”
二人倚着樹并坐,花汐吟将一盤粉糯可口的桃花糕取出來端給他:“不合你的胃口我可不管哦。”
他調笑:“哪裏哪裏,師妹做的東西我哪敢嫌棄。”
邊說邊大口吃了起來。
“師妹手藝這麽好,瓊華上仙真有福氣。”他笑道。
“我師傅才不喜歡吃甜食呢。”
“哈哈,要是能天天吃到師妹的糕點,豈不是一大樂事?”他看着她。
“那可不行,我要練功,又要服侍師傅,可忙了!”她立刻絕了他的念想。
虞清被她毫不猶豫的拒絕刺激得夠嗆:“我開玩笑,開玩笑……”
她松了口氣。師傅說的果然沒錯,不該有的心思就該扼殺在襁褓裏。
虞清将最後一塊桃花糕遞給她:“師妹吃嗎?”
“不了,這本來就是給師兄的。”
他眨了眨眼:“既然如此,這最後一塊不如就由師妹親手喂我吧,就算還了那日的情,嗯?”
多麽勾魂的“嗯”啊,花汐吟嘴角不禁抽搐,這師兄臉皮厚的,啧啧,這得多少年的錘煉才能成就啊:“師兄,你确定要我喂你?”
她眼中閃過一抹促狹,只可惜虞清沒有看見。
虞清點點頭,用花汐吟的心聲來表達,這正是恰到好處地解釋了什麽叫“不撞南牆不回頭”。
她側了側身,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子,快速掀了蓋子将裏面的東西灑在糕點上,沖他燦爛一笑:“師兄,啊——”
“啊——”
她将桃花糕整個往他嘴裏一塞。片刻之後,他的臉上就變得很糾結。
看着他劇烈變化的表情,花汐吟笑得極是無邪:“師兄,好吃嗎?”
虞清已經冒冷汗了,哭笑不得地望着她直咳:“師,師妹,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今日便不打擾了……”
邊說邊禦劍飛快離開。
“師兄有空常來玩!……”
花汐吟站在樹下,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握着手中的小瓶子很是得意:“讓你沒事拿我尋開心,這瓶朝天椒有你受的!”
她收拾好盤子,心情無比順暢地哼着小調往回走。
九霄宮內。
九霄星君正逗鳥,虞清便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地奪門而入,徑直奔着茶壺而來,端起來一陣猛灌!
九霄詫異地盯着他:“你怎麽了?”
待一整壺灌下去,虞清才得以開口:“沒事,被小野貓撓了。”
聞言,九霄的表情更是茫然。貓撓了你喝水做什麽?難不成它把貓爪子伸到你嘴裏了?難得見這風騷徒兒一臉狼狽的樣子,九霄甚是歡喜,随手一算,神色登時愉悅,讪笑道:“是被瓊華星君家的
小野貓撓了吧。”
“咳。”虞清郁悶地望着他師傅,死要面子道,“我只是沒想到她會用朝天椒……師傅,我長得很像色狼嗎?”
九霄往太師椅上一靠,悠閑地晃起了二腿子,一面風姿妩然地搖着紙扇,一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說你色狼不是很像,更貼切的說法,你像一流氓。”
虞清頓時感覺自己被人在胸口插了一刀:“師傅……”
惹來九霄一陣輕笑。朝天椒?這小蓮妖倒有趣,他丢出一顆丹藥給虞清:“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一點朝天椒就把你放倒了,以後出門別說你是我徒兒。”
看着他鄙視自己的表情,虞清心裏那叫一個郁悶,脫口道:“表哥你好歹同情下我吧!!”
吃過丹藥,虞清便覺着不辣了,遂停止了跳腳這一毀人形象的行為。
九霄用扇骨敲了他一記:“還是覺得聽你叫我師傅比較順耳。”
傍晚的時候,白君卿千兒八百年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屋裏桌上擺滿了菜肴,香氣誘人。花汐吟歡歡喜喜地從廚房又端出一盤來。
然後,她拉他過來坐下,笑得很是絢爛:“師傅,開飯咯!”
望着滿眼的家常菜,白君卿有些訝異,要知道自他修成仙骨以來便沒有像這樣正兒八經地吃過飯,經常還是不吃的。今日居然有人為他洗手作羹湯,令他好生不習慣。
“阿吟知道師傅不喜甜,每道菜都特意做得清淡些了,師傅嘗嘗吧。”她将筷子遞給他。
坐在她身邊,看着他吃下她親手做的飯菜,花汐吟心裏還是頭回如此緊張:“師傅,好不好吃?”
她的期待全寫在了臉上,白君卿點頭笑了笑。
忽然看見對面擺了一盤桃花糕,他便道:“那糕點可是你早上做的?”
花汐吟将那盤糕點撤到自己面前,道:“上次師傅說這桃花做的糕點太甜了,師傅是不愛吃的。這些是早上多做了的。”
“拿來嘗嘗。”他出乎意料道。
花汐吟愣了好半天,猶豫着将糕點放在他旁邊。白君卿夾起一塊,咬了一口。看着他吃,她緊張得腦子裏神經都快繃斷了,生怕看到他皺眉。
哪知他非但沒有不悅,反而看着她道:“味道很好。”
然後,在她驚異的目光中将那塊桃花糕吃了下去。
師,師傅這是因為是她做得辛苦才吃的麽?
溫暖這種東西,身為妖的她從不敢奢望,可如今有一個這樣好的神仙師傅在她身邊,将平凡的溫暖給了她,她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感動。
他白衣如畫的容顏,低着頭一口一口吃着她親手做的小菜。她坐在他身邊,望着他滿足地笑——這樣的場景,花汐吟今生今世都再忘不了,也是在那一刻,她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幸福。
很多年後,當花汐吟再次回想起與他同桌而食的畫面,想起他給的溫柔,只能絕望地落淚。她寧願自己從沒有得到過,倘若一開始不是這麽溫暖,失去的時候就不會連骨頭縫都疼得作響。
浮華過世似荒唐一夢,昔人不見,幾人留。願不令丹青感白頭,卻繁華殆盡,寂寥獨留。?
☆、清若桃花(上)
? 關于仙門試仙會一事花汐吟是從蘇浮那聽來的,此會每十年舉行一次,地點在北海之上。那時仙門各派的弟子都會齊聚北海一較高下,為師門争光,也可在衆仙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是仙門一大盛會。
聽完之後,她當即跳腳:“你怎麽不早說?!”
蘇浮一頭霧水:“你也沒問我,我以為瓊華星君已經告訴你了。”
師傅幾時說過這麽大的事兒啊!她懊惱不已,她哪裏想過仙門弟子之間還有比試這麽一出,要是輸了,這臉可丢大發了:“蘇浮,距離下一次北海試仙會還有多久?”
蘇浮想了想:“還有半年。”
她登時懵了:“只有半年了?!”
蘇浮怕她慌,慌忙安慰:“其實不參加也沒什麽關系,權當見一見世面便好了。”
“你會參加比試麽?”花汐吟瞥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會。”
“那我怎麽能在一邊看着?”她倔強地皺着眉,“師傅也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在天地衆仙面前替他争氣吧,沒有一個師傅不這樣希望……”
每個師傅都對自己的弟子寄予厚望,雖然師傅對試仙會的事連只字片語也不曾對她提及,大約是不想給她太多壓力,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給師傅丢臉,她便怎麽也忍不下。
身後突然響起汀瀾的聲音:“你想參加試仙會?”
花汐吟吓得一個激靈,跳道蘇浮身後,一臉警惕地瞪着她:“師姐,你還有完沒完了!”
她想着自己前世是不是與這汀瀾結下滔天仇怨,這輩子才會這麽要打要殺的。
“放心,今天不會對你怎樣。”汀瀾輕蔑地笑了一聲,“據我所知,你連一套劍法都沒學成吧。”
“你!……”花汐吟被她戳中痛腳,氣得說不出話,人家也沒說錯,她可不是一套劍法也沒學成?
蘇浮看着汀瀾,笑着嘆了一口氣:“你又來欺負師妹了不是。”
汀瀾撅着嘴,有些咬牙切齒:“我又怎麽她了,還不讓人說實話了?總比你溫聲細語地安慰她,半年後看她在北海出醜的好……”
她在人間是當朝皇後最寵愛的公主,雖不是皇後親生,自小卻在皇後身邊長大,從小到大只有別人順着她,哪有她被罵的份兒?如今到了這裏,不僅被十夜無視,連蘇浮也責備她,她怎能不委屈?
“怎麽這樣說話,規矩呢?”蘇浮皺眉。
“什麽規矩!這小妖精有什麽好?你和十夜師兄都護着她,我做什麽都錯!”汀瀾氣極敗壞地指着花汐吟。
“绡兒!”蘇浮無奈地看着她胡鬧的樣子。
她從小就怕他這樣看着她,好像她做了天大的錯事似的,眼眶都紅了,一褪往日的高傲,活像個受了欺負無處哭訴的小妹妹,狠狠剜了蘇浮一眼:“皇兄怎麽能這樣兇!……我今日本是來與你說說家中的事,不過現在沒有必要了。”
她哭着跑走,臨走還不忘從地上抄起一塊小石頭朝花汐吟砸去,蘇浮擡手替她擋下。
見汀瀾如此生氣地離開,花汐吟忽然有點同情她,估摸着自己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拆散人家姻緣的黑心事,這汀瀾怎麽弄得恨不得殺了她似的?回想起方才汀瀾對蘇浮的稱呼,她沒有叫師兄,而是叫“皇兄”,便問:“蘇浮,汀瀾是你什麽人啊?”
自己不會真的拆了一對小青梅小竹馬吧……
蘇浮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猜測,恢複了以往溫雅若水的氣質:“她是我妹妹。”
“還好不是你的小青梅……”突然,花汐吟反應過來自己聽見了什麽,驚訝得舌頭都打結了,“你你你你和她是兄妹?!”
“怎麽?很奇怪?”
“這也太……奇怪了。”她吞了吞口水,這兩個人一個溫柔得像清風,一個脾氣又陰晴不定又愛使小性子,你說能把這兩個人聯想到一塊的人想象力得有多豐富啊!
“她雖不是我親妹妹,可我也是和她在同一個地方長大。”他道,“她娘生下她就沒了,寄養在我娘名下,平日裏我和家裏人都寵着她些,方才不該那樣兇她。”
花汐吟眉頭一擰,這汀瀾的身世也怪可憐的,和她倒挺像,自小就沒有娘親在旁教養陪伴。
“她不是該叫你‘哥哥’嗎?為什麽叫‘皇兄’,‘皇兄’是什麽?”她不解地望着蘇浮。
“咳。”他想了想,“‘皇兄’就是哥哥的意思,在我們家對哥哥都是這麽稱呼。”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皇兄确實比叫哥哥好聽。”
蘇浮暗自松了口氣,望着她澄明的雙眼——但願這雙眼睛可以永遠這樣透明。
與此同時,汀瀾團坐在一棵七華樹下捂着臉嗚嗚地哭,口中不住地罵着:“讨厭的小妖精,居然讓皇兄為了你罵我……”
十夜正巧從九霄宮回來,見她如此傷心,遲疑半響便走到她身邊,口吻一如既往地淡然:“你怎麽了?”
汀瀾倏地擡起頭,對上一雙泛着金色的眼眸,想起前幾日他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态度,一時來氣:“你也是護着花汐吟的,我才不用你管!你和皇兄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虞清都欺負我!”
一發牢騷,委屈的情緒便湧了出來,她也顧不上什麽形象了,對着十夜一通哭叫。這段日子她憋了一肚子的火,今天對着他全發出來了。
十夜靜靜看着她,任由她耍性子,待她哭得差不多了,便遞了一塊帕子給她。在她的認知中,很少有男子會随身帶着帕子,所以當這塊帶着一種好聞的古老清香的帕子遞到她面前時,她委實驚訝了好一陣,盯着他看。
十夜的眼睛像稀世的墨耀石,逆着光泛着高貴的金色,如同将一片靜止的時空裝在了眼中,緩緩地流轉着。七華樹的木香摻着他身上特有的古老純淨的體香傳來,汀瀾有些窒息。
“……十夜師兄,我像是個壞女子麽?”她慢慢低下頭。
十夜看着她,忽然覺得她哭得稀裏嘩啦的樣子還是有幾分可愛的。
他頓了一下:“還好。”
汀瀾着實郁悶了一通——這“還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她瞄了十夜一眼。算了,只要十夜師兄不讨厭她,“還好”就“還好”吧!
自從得知了試仙會的事,花汐吟每日便逼着自己練習劍法,那要劍不要命的架勢白君卿在一旁看着都心生不忍:“阿吟,練了一早上,過來休息一會。”
林間的女孩累得滿頭大汗,握着聆音劍跑到他面前:“師傅,我有進步嗎?”
白君卿一揮袖,将她身上的污垢和汗水淨去:“近幾日怎麽突然這麽用功?”
“阿吟愚笨得很,不想給師傅丢臉。”她天真地答道。
白君卿道:“有師傅在,誰敢說你愚笨,不用這般拼命。”
花汐吟用力搖着頭:“正因為師傅是萬人敬仰的上仙,他們當面不說,背後還會議論,我身為師傅的弟子不能讓人看不起。半年後的北海試仙會上,阿吟要給師傅争光。”
他一愣:“你都聽說了?”
“嗯。”
“你可以不用參加,若喜歡熱鬧,為師可以準你去看。”他道。
“為什麽?!”她錯愕地望着他,師傅說什麽?難道師傅不希望她贏麽。
“練功不可急于求成,慢慢來吧。”他沒有給她任何解釋,轉身進屋了。花汐吟握着劍,茫然無措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是妖的事已經傳開,仙界不知有多少人對這個孩子抱有不信任的态度,白君卿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教她太多,恐她仙根奇骨學得一身本領後會讓那些人不敢容她,到時即使他這個師傅肯保她,仙界怕是也再無她的立足之地。
這北海試仙會本是仙門各派弟子一決高下之處,敗了還好,若她以妖的身份僥幸勝了,不知會因此惹下多少麻煩,他的用心良苦,這孩子不懂也罷,只要她平安長大便好。
早間被白君卿如此一說,花汐吟似乎受了不小的打擊,再無法集中精神練劍,便禦劍去了玉花臺,在那裏吹吹風,好讓心情平複下來。
雖是夏季,玉花臺上的風迎面吹來竟有些冷,環顧四周,不生寸草,純白的白玉蘭浮雕與薄霧融在一處,看着頓生荒涼之感。玉花臺,很自然地會讓人聯想到飛雪玉花随風紛揚的美景,她不明白擁有這麽美的名的地方為何會如此靜默,仿佛是人間離別的長亭。
從玉花臺俯瞰天庭,花汐吟從未這樣仔細地看着自己生活了半年的地方,數不清的亭臺宮宇在雲氣間參差錯落,仙人們步履穩健地走過,暖金色的陽光照在靈霄殿頂的金色舍利子上,發出比陽光更加璀璨的光輝。
她默默低下頭。這樣不染凡俗的地方,她這樣的人真的能被允許生活在這麽?
忽然間,她看見了遠處一座冰雕玉砌般的渡橋。
絕塵渡?她還記得在這座橋上,師傅第一次誇她好。她喚出聆音從玉花臺飛落而下,來到橋邊。
絕塵渡與半年前所見并無差別,冰欄透明,玉階明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