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
“二弟,誰能保證瓊華上仙趕到之前城門不會失守?那不是外族侵擾,是魔界大軍兵臨城下!黑甲軍是先皇駕崩前與這大好河山一同交到朕手裏的,他們的職責不是朕一人的禁衛軍!”蘇還錦令衆人随他一同走上望星臺,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穿過偌大的皇城,可以看見城牆外,晏京城川流不息的街巷屋宅,看見城郊的天空上翩飛的幾只風筝,他問,“諸位覺得此景美嗎?”
衆人面面相觑,紛紛點頭。晏京城的美,乃是世間少有的夢裏煙華,足可以令人迷醉。
“一旦城門被攻破,晏京城中便是生靈塗炭,即使可以退守宮門,又有何用?”蘇還錦站在高臺上,龍袍翻飛,君臨天下的氣勢令人不敢直視,“朕答應過先皇,朕會守住一個生生不息的晏京城,會守住這建元王朝的千萬百姓!君無戲言!”
花汐吟靜靜地仰望着他——這就是蘇浮的哥哥,人間的帝王……
她不由自主地單膝伏跪:“謹遵陛下聖谕!”
蘇浮也跪了下來:“臣弟願輔佐吾皇,誓死守衛晏京城!”
當年先皇欲在他和蘇還錦之間立太子,那是他入仙門後的第四年,母後大壽,他與汀瀾回宮。他是母後唯一的兒子,母後自然望他為儲,但是他卻拒絕了父皇的密旨。且不說他已入仙門,早沒了那奪嫡之心,就是他還是皇子,他也不一定會去争這皇位。
他與蘇還錦有過十餘年的相處,他的大皇兄從小沒有他優秀,也沒有他備受父皇寵愛,一個死了母妃的皇子,他都不知道皇兄是如何長大的。但是他總覺得,他的皇兄配得上那把龍椅,配得上他俯首稱臣。
父皇多年前便将侍君之權交給了他,如是昏君,他可替天下臣民取而代之。如今魔界大軍不知何時回突然兵臨城下,他此刻跪在他腳下,稱一句“吾皇”,便是承認了蘇還錦是他的君王,從此效忠。
其他人也齊齊跪在臺上。
蘇還錦即刻拟下聖旨,讓德公公傳令三軍,調兵布防,一夜之間,晏京城的守衛增加了三倍。
明月高懸,城樓上燈火闌珊,舉着火把的将士沿着城牆沉默着巡邏,氣氛壓抑莊嚴。
白衣的女孩靠在樓頂的石柱上,手邊點了一盞燈籠,十歲出頭的模樣,卻因常年習武,身量比尋常女子生得高挑些,從背影看倒像有十二三歲了。
“蘇浮,霧蓮月真會攻晏京城?”她問。
身後的少年施施然走到她身旁:“他會的,晏京城百姓衆多,且是王都所在,不然瓊華上仙也不會将我們安排在此地。霧蓮月必會攻城。”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們,會守住的吧。”
蘇浮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望向城中來往的百姓和萬家燈火通明。
這盞燈下,嬌美的人婦正為床上的孩子縫補衣衫,那條巷尾情窦初開的姑娘正含羞帶俏地望着身旁心儀的郎君,還有那倚紅疊翠的樓閣,琳琅滿目的小攤……
他握緊腰間的靈犀劍:“是,我們會守住。”
魔界動向不明,目前仙界的兵力不能分散在人間,否則霧蓮月奇襲仙界,後果不堪設想。仙門各派都已派遣了弟子鎮守各城,他們五人都是天庭重霄五大星君門下優秀的弟子,白君卿安排守衛王都,稍有異動,便可立即告知仙界增援。
誰也不知霧蓮月是否會親自領兵攻城,若是像風祈一樣的魔将上陣,憑他們還能抵擋三到四個時辰,如果是霧蓮月……不知兩個時辰能否争取得到。
如今晏京風平浪靜,他們再想也只是徒添煩惱罷了。
蘇浮回頭看了看她,她還如七年前一樣,青黛色的頭繩綁出兩個垂髫,長發随着風兒輕輕舞動。他溫雅一笑:“怎麽還紮着娃娃頭,你這長不大的樣子……”
你這長不大的模樣,可叫我怎麽求娶才好,我可不想被百姓議論尊比天子的靖王爺是個戀童癖啊。
“過來。”他讓她站到自己跟前,伸手解下她發上的頭繩,剎那間,青絲三千瀉下,一股蓮香從發間萦繞而出。
他手下的動作極盡溫柔,修長如玉的手指替她梳理着長發,很快便绾起一個清秀的少女髻,他不知從哪變出一只優昙玉步搖別在她發間。一瞬間,她少女的清雅神韻便顯露出來了。
這個髻他私下裏練了許多遍,很滿意自己如今的手筆:“這樣好看。”
花汐吟摸摸頭上的步搖,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雅妍如玉,這個詞仿佛就是為他而生的,明明只是一笑間,卻仿佛已是千樹花開。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會對她這麽好呢?
與此同時,天宮重紫閣。
天狼等人剛剛散去,凡間各城池的部署算是告一段落,紫辰坐在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面。
白君卿負手而立,靜靜望着遠處:“別敲了,不覺得很吵?”
紫辰指尖一頓,笑道:“你失了耐心倒是少見得很。”
“只是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并未皺眉,淡漠的神色卻隐隐有股不安。
紫辰繼續敲擊着桌面,只是這次踏了幾分韻節:“很多年沒聽到你說這句話了。”
上回從白君卿口中聽到這句話,已是三千年前,白君卿的師傅,昆侖掌門玉昆仙尊羽化的那一年。他與白君卿剛剛修成仙骨,奉師門之命下山除妖,走下昆侖山的時候,白君卿回頭望着山上的皚皚白雪,曾皺着眉說,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半年後,他們平亂歸山,才得知他們下山不久,有魔族進犯昆侖,玉昆仙尊為救白君卿的師兄,中了一種名為牽機的毒,他們回到碧霄宮的時候,仙尊已藥石罔顧,臨終前将守護蒼生的重任交給了白君卿。白君卿跪在仙尊榻邊,立下重誓,定不負師尊所托,于是才有了今日萬人敬仰的瓊華星君。
而牽機之毒也成了白君卿心頭的一根刺,幾千年來一直在調查,得到的結果均是渺茫。
“紫辰,我們當年為何要為仙?你可還記得?”
紫辰嗤笑:“這種事……早就不記得了。只是守護六界安危,使我們不可推卸的責任罷了。”
“是麽……”白君卿望着七重天的明月,露出一抹淡雅的淺笑。
“魔種孵化,六界大亂……”紫辰彎着嘴角,“白君卿,有上千年沒看你再穿上那白炎戰甲了吧?”
白君卿沉默着,任夜風吹亂了鬓角,久久無言。
☆、一颦一笑一朝顏(上)
? 駐守晏京城的第三日,風平浪靜,也許用風和日麗形容更為恰當些。昨日,魔界派兵襲擊了一座偏城,和之前一樣,他們殺光了城中的百姓,放幹了每一具屍體的血。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
花汐吟坐在禦花園的亭子中,撚着劍穗發呆。蘇浮和汀瀾去給太後請安,十夜正與蘇還錦商議晏京城的布防細節。虞清說是去城門巡查,不讓她跟着來,她就想着他是不是又去街上勾搭佳人,展現他少島主英姿勃發的一面了。
師傅今晨又傳來了消息,要她仔細着晏京城附近的動靜,不可放松警惕。
她看着平靜無波的水面上悠然游過的兩只鴛鴦,天空碧藍,陽光正好,這樣的景色委實讓人提不起警戒心啊。
據說再過一月,便是晏京城一年一度的花燈廟會,屆時又恰逢蘇浮弱冠,定是比以往要隆重上許多的,好不容易來一趟凡間,不知能否趕上一次,只盼着霧蓮月不要這麽快盯上晏京城。
忽然,從花園另一頭傳來幾聲急喚。
“公主!公主請不要跑!”
“公主仔細腳下啊!”
……
她遠遠望見幾個婢女從對面的滿月門後跑出,心驚肉跳地追在一個身着緋色宮裝的小娃娃,那娃娃至多不過三五歲模樣,頭頂紮着一對小包子。用銀片钿花綴着,閃閃亮亮很是晃眼,手裏捏着一束金黃的連翹花,小短腿撲楞撲楞地跑着,像個豆沙團子。瞧着她一步一顫的身影,花汐吟忍不住彎起嘴角。
那豆沙團子颠巴颠巴地跑過九曲橋,眼見着就要進亭子了,腳下被那卵石路一磕,她就四肢全開結結實實地趴在地上了,手中的連翹花飛了出去,散落一地。
宮婢們吓得七魄去了六魄半,慌忙跑過來扶起豆沙團子,緊張地詢問她摔疼了哪兒。豆沙團子摔得頭釵都歪了,卻不哭也不鬧,呆呆地望着那些緊張得一口一個“小祖宗”的宮婢。
花汐吟望着撒了一地的連翹花,走過去一枝一枝地撿起來,重新捏成一束遞給那豆沙團子:“小團子,你的花。”
忽然冒出的聲音令宮婢們吃了一驚,豆沙團子也轉過臉來呆呆地望着她。
不看還好,一看這豆沙團子生得真粉嫩得跟團子似的,哪哪都是肉嘟嘟的,怎一個俏字了得!
花汐吟沒忍住,伸手就捏臉“|小團子,你是哪家的呀?”
豆沙團子好像傻掉一樣盯着她看,粉嘟嘟的模樣好像要在陽光下化掉似的。一旁的宮婢可反應過來了。被捏了,她們家公主被捏臉了!
“放肆!什麽‘團子’?這是七公主!”為首的女官率先拍開她的手。
花汐吟一怔。公主?七公主?
當今聖上蘇還錦而立之年,尚無皇後,共納了五位嫔妃,其中最受寵的蘭貴妃林梓心因難産甍了,如今只剩四位。四位嫔妃除景貴妃外皆有所出,共有六位皇子,一位公主,想來這豆沙團子的娘就是生前榮寵萬千,死後獨留一女的蘭貴妃,那這豆沙團子可不就是傳聞中被蘇還錦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的七公主。
說起這七公主,還真有些獨特。七公主,小字朝顏,因自幼無母,現寄養在無出的景貴妃名下。或許是出生就沒了娘,打小性子便幽閉,年過四歲,竟是連半個字也不會說,任憑蘇還錦百般哄着教着,至今他連一聲“父皇”也沒聽到過。
別問她為何知道這許多的宮廷秘辛,要知道在沒有話本的天庭能充當消遣的只有這些秘辛了。
花汐吟笑着摸摸團子的頭,替她将頭上的小包子整理好,朝顏就這麽傻乎乎地望着她。
這時,一個太監前來傳話:“吟姑娘,皇上在钰晨宮擺了宮宴,請您過去用膳。”
花汐吟擡頭看看漸漸西垂的太陽,驚訝已經這個點兒了。
“我師兄師姐可去了?”
“回姑娘的話,就差您了。”太監畢恭畢敬地回話。
“我這就去,煩請公公帶路。”她擡腳欲走,衣擺卻讓人扯住了,回頭一看,是那小團子公主,她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捏着她的衣服,任花汐吟掰了幾次都沒能掰開,“你要跟着去?”
朝顏點點頭。
花汐吟了然一笑,手遞過去,将那只肉嘟嘟的小手牽住,順帶揉了兩下,這手感就跟在捏糯米團子似的。
這小太監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立刻對那幾個宮婢道“|公主要随吟姑娘一起去皇上那兒用膳,留兩個機靈的在旁邊伺候,其他人回錦繡宮,還跟樁子似的杵在這作甚。”
聞言,女官留下兩個還算機靈的婢女跟去伺候,帶着其他人低着頭散了。
花汐吟牽着這小團子公主,小太監在一旁小心引着路,兩個婢子跟在後頭。
“方才可摔疼了?”她低頭溫聲詢問。
朝顏看着她,慢慢擡起另一只手,果然是蹭破了皮。這傻團子怎的就不吭聲呢。
她停下來小心地替朝顏清理掉傷口上的塵土。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怎麽給傷着了?!”太監這邊剛心疼完,回身就給了兩個婢子一人一耳光,“你們這些個沒用的東西,連個孩子也看不住!”
兩個婢女跪在地上磕頭讨饒。
花汐吟倒不在意這一出太監宮女哭罵戲,從懷中取出藥給朝顏敷上少許。
“姑娘,要不要請個太醫……”太監細聲詢問。
“不用,我就是大夫。”她抽出腰間的帕子幫朝顏包紮好。
朝顏端詳着手上清藍色的方帕,正好在打結的地方露出一朵精致的桃花,她還是頭一回見白色的桃花呢。
“還疼不疼,不疼了我們就去用膳好不好?”花汐吟摸摸她的頭。
朝顏望着眼前這個一笑起來就仿佛有春暖花開的女子,一股好聞的蓮香飄入鼻中,她忽然彎起了眉眼燦爛地笑了起來,點點頭。
于是,花汐吟便牽着她繼續往前走。
太監和婢女在後面半天沒回過神。
剛才是她們的七公主嗎?剛才笑得跟朵花似的讓人恨不得撲上去抱一抱的是她們一出生就跟活僵屍一般不哭不笑的七公主嗎?!這是……菩薩顯靈了?
花汐吟牽着朝顏進殿時,果真如太監傳話中說的那樣,就等她一個了。
蘇還錦指着她對蘇浮大笑:“二弟,你這小師妹人小面子可不小,居然敢比朕來得還晚。”
蘇浮賠笑道:“阿吟年紀小,尚不懂禮儀規矩,皇兄看在臣弟面兒上,還請多包涵她些。”
蘇還錦性子豁達,平日裏規矩的見多了,偶爾來個不懂規矩的他新鮮還來不及,談何怪罪。
他低頭瞧見躲在花汐吟身後的小團子,不禁詫異:“朝顏?”
被他一喚,朝顏躲閃得更厲害了,抓着花汐吟不肯撒手。
花汐吟伸手拍了拍這粘人的小團子:“路上遇到的,不知是皇上的七公主,七公主不肯松手,阿吟便将她一同帶來了,皇上恕罪。”
聞言 ,蘇還錦倒驚了一驚。他這七公主性子有些……就連他這個做父皇的也不能抱上一抱,除了景貴妃和幾個貼身婢子,別人那是碰都不能碰一下,今日居然會這般纏着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
“無妨,這孩子與誰都不親近,今日見了吟姑娘終于有個正常的孩子樣兒了。”蘇還錦示意她入座。
蘇還錦本來命人在自己身旁添一雙碗筷給朝顏,可那團子公主也不知是怎麽了,抱着花汐吟的腿死不撒手,那架勢恨不得能長在花汐吟身上似的。
蘇還錦哭笑不得地拍着桌子:“朕這個七公主啊,敢情是有了吟姑娘便不要朕這個父皇了。”
☆、一颦一笑一朝顏(下)
? 花汐吟對此也頗感無奈。
“罷了,德公公,吩咐人将公主的碗碟撤到吟姑娘那桌去。”蘇還錦瞧着他家小七團子前所未有的閃亮的眼睛,心道完了,這四年養了個胳膊肘子往外拐的混丫頭。
花汐吟的桌子安排在蘇浮旁邊,她牽着朝顏走過去坐下。
此乃家宴,所以席上并沒有官員,只有他們五位仙門弟子,連嫔妃和太後都不曾差人出現或來問候,看來魔界的事還是有及大影響的。
開宴沒多久,朝顏又鬧着往花汐吟腿上爬。花汐吟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團子公主執拗地糟·蹋着她平整的衣衫,小七團子也不知是哪兒的倔勁兒犯了,皺着眉抓着她,蹬着小短腿可勁兒地往上蹦,一副“我就不信了”的神情。
這小團子公主實在太好玩了,她還是頭一回見這麽好玩的娃娃呢!
花汐吟忍着笑,伸了伸手引誘道:“想抱抱?”
聞言,朝顏也不蹦了,看着她很認真地點點頭。看着一個四歲的孩子努力做出“很認真”的表情,還真是件極其有趣的事。
花汐吟不得不承認,小孩子的殺傷力和糖炒栗子一樣都是不可低估的,她怎麽也想象不到,她一個修行才滿三百餘年的小妖今天居然對着一個豆沙團子母性泛濫了!?
衆目睽睽之下,就見咱們看着還乳臭未幹的小師妹跟抱湯圓似的将朝顏放在了腿上,那一瞬間所謂母性的光輝閃得在場的諸位心肝脾肺腎來回抽着疼。
蘇還錦這邊更是欲哭無淚,這是他家公主啊!這位是他閨女沒錯吧!
這一邊,花汐吟抱着小七團子不亦樂乎,這小團子瞧着就可愛,抱起來更是舒服,除去不說話,真是太讨人喜歡了!
她将手搭在朝顏脈上,替她診了一回,回頭向蘇浮詢問:“蘇浮,小七的病是天生的?”
蘇浮答道:“天生的。她母妃生下她就去了,這孩子長到現在也不肯開口說話,看皇兄的表情,許是她頭一回這樣黏人。”
他說得有幾分感慨,花汐吟摸着朝顏的脈象卻皺起了眉頭。
這脈象确有陰郁幽閉之相,但浮動在心脈上的一縷黑氣卻令她心頭一緊。
“小七。”她将朝顏的小臉扳過來,仔細查看她的眼睛,心中更加确定其中有蹊跷。
方才在禦花園中見小七跑來時她便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了,這孩子雙目無神,一副癡呆相,任誰看了都會認為這是一位傻公主。可是當她走近這孩子,牽着她,包括現在抱着她時,這孩子的雙眼一片清明,雖然還是不開口,她學醫多年,個中差別豈會看不出來?
這孩子恐是被人暗害,且時日不短。此毒并非凡間之毒,故凡人是看不出的。她閱書無數,卻無法立刻辨出這是什麽毒,只知道在自己身邊,這孩子體內的毒便回被某種力量壓制住。至于這股力量,好像是……是師傅?
她怔住,思索須臾便反應過來,擡起手,凝視着腕上的鎮魂鈴。
是純仙之氣,是師傅注入鎮魂鈴中的純仙之氣在起作用!
蘇浮在旁瞧見她凝重的神色,擔心道:“阿吟,發生什麽了?”
“沒事。”她搖搖頭,繼續笑眯眯地問朝顏,“小七寶貝兒,想吃什麽,姐姐給你夾來。”
朝顏舒舒服服地在她懷裏蹭了兩下,定定地望着她,一雙眼睛水汪汪亮晶晶,跟要把她看化了一般,兩個清亮的字節從那張小嘴中躍出。
“娘親。”
并不算多麽響亮的童聲,此刻卻勝似天籁,令整個大殿霎時靜若曠野。
蘇還錦剛舉起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汀瀾剛拿起的葡萄滾在桌邊。
虞清行不離手的紙扇砸進了湯裏。
十夜的筷子掉了一根。
蘇浮将酒倒在了衣服上還久久回不過神。
更不必說殿上伺候的宮女太監……
花汐吟傻了一樣看着朝顏:“小七,你……叫我什麽?”
蘇還錦幾乎是跑着奔到朝顏身邊,就算批了一夜奏章也從不會發抖的雙手此時卻抖得厲害:“朝顏,你剛剛是不是說話了?!”
朝顏面無表情地望着他,又回過頭看着花汐吟,抿着唇笑着又喚了一聲:“娘親!”
那一瞬間,這位人間帝王幾欲落淚,模糊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那在碧心亭中曾對他回眸一笑的溫婉女子。
她的女兒,他們的朝顏終于會說話了,他總算不負梓心臨終托付。
他感動歸他,花汐吟可淩亂了。
“那個,小七啊,我不是你娘親,你可以叫我姐姐。”這姑娘太直接了,真的不用一上來就這麽客氣的。她望天興嘆。
這下衆人總算抓住重點了,這稱呼不太對啊!
蘇浮走過去将小七團子扒出來,耐着性子道:“朝顏,聽皇叔說,這位你要叫姐姐,不能叫‘娘親’……哎朝顏你怎麽還打人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跟小野貓似的亂揮爪子的小七團子,人家揮完後還不忘瞪他幾眼,然後往花汐吟懷裏一鑽,堅持不懈地叫“娘親”。
蘇浮怨氣側漏地看着蘇還錦:“皇兄,你閨女,你自己來吧。”
于是,蘇還錦便上前,還沒等動手呢,小七團子一掌就拍下來了,好清脆的一聲“啪”,可見下手之狠。
用花汐吟的話來說,蘇還錦此刻的表情就跟被哮天犬趾高氣昂地踩過了面門一樣。這是閨女嗎?!說出去誰信這跟吃了炮仗似的的混丫頭是他親閨女啊?!
花汐吟深表同情地對皇帝陛下報以微笑:“小七,這可是你親爹……”
“娘親,小七餓。”朝顏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伸出手,花汐吟雖說比同齡人高些,卻也沒有成人,她這樣摟着倒是剛剛好。
蘇浮見這團子壓根就沒想理其他人,遂幹咳一聲:“皇兄,關于‘娘親’這事兒,暫且擱着吧。”
蘇還錦被小七這一掌打擊得夠嗆,揮揮手便回到位子上繼續用膳。
汀瀾望着對面抱着朝顏的花汐吟,露出嫉妒不已的神色。
想當初她剛回到晏京城,在錦繡宮碰上朝顏,這小混球碰都不讓她碰,她可是她皇姑姑呢!現在居然這麽黏那小妖精,還叫她……叫她娘親?莫不是真傻了?
用完膳,蘇還錦吩咐送公主回錦繡宮那安歇,哪料這孩子還是不肯松開花汐吟,一個勁叫“娘親”。花汐吟頗為頭疼地蹲下身,摸摸她的頭:“小七乖,回去好好睡一覺,我……娘親明天一早就去陪你好不好?”
“娘親不騙小七。”朝顏拽着她的袖子。
“娘親不騙小七。”她重複了一遍。
衣袖上的小手這才松開,一步三回頭地跟着宮女回去了,才離身三步,朝顏的眼睛再一次失去了神光,恢複到呆傻的模樣。這讓花汐吟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斷,這小團子定是中毒了。
由于他們來得突然,靖王府和公主府都尚未安排妥當,不可入住,就暫且安排無人入住宮中,一來兄弟多年未見,而來萬一有突發狀況,消息傳達也快,可以及時商議對策。
十夜,虞清随蘇浮入住慶陽宮,而花汐吟則與汀瀾住在臨芳閣。
夜色初上,月色清清,冗長的宮道上兩個掌燈婢女在前方照路,汀瀾和花汐吟不緊不慢地走着。
“想不到你還有做‘娘親’的魅力。”汀瀾瞧着比自己矮上一截的花汐吟。
“哪裏,比你這個親姑姑的魅力稍微大了一點點而已。”她回以燦爛笑容。
“你!……”汀瀾氣得憋着一口氣半天順不下去,“像你這樣氣得人腦瓜仁疼的臭丫頭怎麽就給落到我二皇兄眼裏了!”
“蘇浮?”
“可不是。”她好好地白了這遲鈍的丫頭一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靖王爺,全晏京不知有多少名門氏族盯着這塊肥肉呢,哪想倒先讓你叼了去。你叼了就叼了吧,還就放在那生生晾着,要是被那些有心人聽了去,還不得氣得嘔血。”
花汐吟還是頭一回聽見汀瀾一口氣對自己說這麽長的話,可話中意思卻還是雲裏霧裏。什麽肥肉,什麽叼了去?她想着這師姐平日裏也不會說好話,便慣性使然地回了一句:“我叼了去那是能耐,有本事讓他們也叼來試試。”
汀瀾哭笑不得,這人壓根沒聽懂她的話吧,聽着倒是一番羞死人的豪言壯語了。
“師姐,關于朝顏……或者說關于景貴妃你有什麽印象?”她自然要要防着隔牆有耳,将“景貴妃”三個字貼着汀瀾的耳邊念出。
汀瀾一驚,立刻停步:“你們兩個,退下去。”
兩個掌燈宮女立刻伏首退下,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拐角。
“花汐吟,不知不知道這裏是皇宮,比不得你師傅的玉竹居,容你胡言亂語的。”
“我這不還沒說什麽呢。”她莞爾道,“師姐,朝顏是你侄女,你總比我更清楚這宮中的雲波詭谲。”
汀瀾抿着唇看了她許久,嘆了口氣。
“蘭貴妃林梓心死後,還未足月的朝顏便被送到了錦繡宮,由景貴妃撫養。景貴妃是宮中以賢良出名的貴妃,朝顏由她撫養大皇兄也安心些。只是皇兄來信中提起過,朝顏自出生起便不哭不鬧,原以為是乖巧,日子長了才發覺不對勁,經太醫診斷乃是幽閉之症,可能終身都不會開口說話。現在你知道方才朝顏喊你一聲‘娘親’,皇上為何會激動成那樣了吧。”
“說重點,師姐你偏題了。”
汀瀾白了她一眼:“那個景貴妃我也見過,表面上确是少有的溫恭謙順。”
“表面上?”
“我離宮多年,哪裏一日就能看透一個貴妃?”這一點汀瀾實話實說,就是她未離宮時,那些個妃子娘娘們一個個便不知戴了幾張面具在說話。
花汐吟沉思片刻,道:“朝顏的教養除了景貴妃可有經過他人之手?”
“該是沒有。”汀瀾搖搖頭,“能說的我都說完了,該你了。”
花汐吟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着問她:“師姐眼中,阿吟的醫術如何?”
汀瀾先是一愣,繼而答:“還,還湊合吧。”
“确實還湊合,不然還真診不出有人暗害朝顏,在她身上下了毒。”
聞言,汀瀾委實吃了一驚:“什麽?!”
畢竟是在宮道上,她不敢嚷,只能抓着花汐吟:“是什麽人做的!?”
花汐吟扶額:“師姐你當我神斷嗎?”
她現在連那是什麽毒都不清楚。
汀瀾這十一公主也不是白當的,當即反應過來:“你現在在懷疑……景貴妃?”
“她養大的人,懷疑她難道不正常?”
“也不是不正常……”汀瀾被她這麽一說,頓時彎彎繞繞得腦瓜仁疼得厲害,“你說你在這些奇怪的事兒上腦子轉得靈光,怎麽就……唉!”
怎麽就看不出二皇兄的心思呢!
“我師父說了,腦子聰明是好事。”她不以為然地攤攤手,“師姐,我這小妖精也就醫術還拿得出手了,對于這宮闱之事可不懂,調查景貴妃的事就不摻合了,師姐意下如何?”
師姐意下如何?意下如何……如何……
什麽“意下如何”!這分明就是把最麻煩的事交給她了!景貴妃是什麽人,她想調查就調查嗎?!
回過神來的時候,花汐吟已經揚長而去了,氣得她一跺腳追上去:“花汐吟你給我站住!憑什麽我非摻一腳渾水,朝顏現在叫你‘娘親’!”
“哈欠——師姐我困了,果然吃太飽就會犯困啊……”
“你別打岔,這事兒是你提出來……”
“師姐,臨芳閣裏洗澡水備好沒啊。”
“花汐吟!!”
花汐吟幽幽地拍了拍她的肩:“師姐,師妹我知道自個兒名字好聽,你也不能這麽大聲叫呀,萬一被人誤會你暗戀我怎麽辦,師姐留意清譽啊清譽。”
“……”汀瀾的臉色跟過年炮仗似的很是精彩。
望星臺。
蘇還錦久久伫立在臺上,遙望着宮門。蘇浮立在他身旁,就像多年前兒時的他們也曾這樣憑肩長立,笑談古今天文,縱覽星海浩瀚。七年之隔,君臣之分。
“靖琰,當年父皇在你我之中選一人入仙門修道,最終選了你,你可曾怨我?”蘇還錦這一刻放下了帝王的架子,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兄長來提出這個糾纏了他七年的問題。
當年的二皇子,當年名滿京都的蘇靖琰,榮耀名譽,幾乎所有的光芒都繞着他而生,在他面前,他這個長兄自嘆弗如。父皇宣布要選一人拜入紫辰星君門下,他想都不用想就該是自己,甚至連包袱都收拾好放在床邊了,聖旨一下,竟是蘇靖琰。
明黃的聖旨上,丹砂批下的三個字,蘇靖琰。
蘇浮搖搖頭:“皇兄多慮了,臣弟至今仍覺得能入得仙門,乃是臣弟的福氣。臣弟已是修仙之人,功名爵位委實沒有必要,皇兄為何還給?”
蘇還錦擺手:“你們要不要是你們的事,給不給那是朕的事,一碼歸一碼,你少給朕擺仙門清心寡欲的譜,朕不吃這一套。”
瞧瞧,七年前那一急眼就土霸王的脾氣還是沒改。蘇浮啞然失笑。
沉默半響,蘇還錦問:“靖琰,你老實告訴朕,這晏京城守不守得住。”
蘇浮頓了頓:“非霧蓮月領兵,七成,若霧蓮月領兵……臣弟不敢妄下結論。”
“這霧蓮月真就那樣可怕?”
“此人不可小觑。”蘇浮神色凝重,“據臣弟這些年的了解,目前能與之匹敵的仙界屈指可數,能群起攻之的也不過爾爾,而能以一人之力完勝此人的,只有一位。”
而這個人的名字,蘇還錦不會陌生:“你那小師妹的師父?”
“正是瓊華星君。”
“九重仙尊,淩駕衆生,白衣傾華,舉世無雙……”他脫口念出曾在書上看見的關于白君卿的字句,每一句都在贊頌那人的尊容。
“皇兄,這些字句不過是有心人寫來讓人看的,若皇兄有幸能親眼得見瓊華仙尊……”蘇浮微微一笑,嘆道,“那人根本不是世人能形容得出的啊。”
四海八荒,只此一人。
白君卿有多少本事,說到底蘇還錦并不是特別在意,他是人間的帝王,他要做的是守住江山萬裏,守住他的黎明百姓。帝王者,心可以狠,無舍便無得,但唯一不能舍的便是百姓。百姓昌,則國昌;百姓亡,則國亡。
這是父皇病危時握着他的手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蘇還錦靜靜遙望着夜空,發出一聲長嘆:“只願天佑建元,國祚綿長。”
☆、景貴妃
? 臨芳閣。
花汐吟剛練完劍法,正打算收拾一下去見那團子,也好進一步确認那是何毒,汀瀾卻在這時尋來,說關于景貴妃有了一些發現。
“景貴妃與蘭貴妃是同年入宮的,二人算得上是情同姐妹。她們都是六年前從江南進貢來的秀女,脾性溫良,因此深得皇上青睐,尤其是蘭貴妃,可謂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