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上的仙人。

“你來了?”玉嬈的神情漠然,好像被人抽走了靈魂,她動了動嘴唇,“沒想到你這小丫頭會是妖。”

她回過頭,将手按在了聆音劍柄上:“把小七還來,否則……”

“好。”她輕輕點了點頭,這聲“好”回答得毫不猶豫,眼中沒有不甘,沒有恐懼,只有無法看清的絕望深淵,幹涸了目光。

花汐吟并沒有勝她的把握,而她這聲淡淡的“好”委實令她吃了一驚。

玉嬈放開朝顏,回身一揮,在她手邊出現了一具冰棺,冰棺中躺着一個穿着深紅喜服的男子,清秀的五官,安詳的神情,眉睫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臉色似雪一般的白,已是死去了許久。花汐吟

認出他,他便是那為玉嬈插花的男子了。

冰棺上放着一卷丹青,乃是玉嬈的真身。

“你不必費心過來殺我了,你殺不了我,就算我讓你殺我,你也殺不了。”玉嬈不知為何,忽然就笑了,看向樹下的朝顏,“你放心,我沒殺她。”

她伸手拿走那卷軸,緩緩展開,畫上海棠依舊,佳人如玉。她問:“小丫頭,你知道畫中妖是怎麽來的嗎?”

花汐吟沉默地望着她,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只是單純地想與人說說話,記憶中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與人說過這些話了。

“畫中妖乃是由人心中的執念繪出,用心越深,畫中越容易彙聚靈氣。”玉嬈看着畫中的自己,又凝眸看向冰棺中的男子,眼中是那樣美好的柔情深種,“我原是他筆下的畫中仙,卻因動情一念成

妖。”

“動情?”花汐吟一怔。

“他叫陸謹知,是江南陵鄉的畫師,也是我的夫君,我将心給了他……”她的指隔着冰棺溫柔地撫過棺中男子的眉眼,鼻唇,“然後,親手殺了他。”

“為什麽?!”花汐吟脫口問道。

“為什麽……”她低着頭苦笑,“因為他負了我。”

遠處海棠樹下,當年的陸謹知還是那樣溫柔地替玉嬈绾着鬓發,他說,玉兒,認識你,我何其幸運。

而她說,因為,他負了我。

她忘不了他的溫柔,更忘不了他穿着喜服迎娶新娘的英姿飒爽,可那繡滿合歡花的蓋頭下的人卻不是她……她一直等,一直等,可是等來的卻是一個道士。

聞言,花汐吟心驚地望着那死去的男子,嘆道:“他負了你你就殺了他,怪不得說動私情惹萬劫……”

她雖不懂情愛之事,但看見這死去的男子和幾乎瘋了的畫中妖,也覺得這情是不可妄動之物。

聽了她的話,玉嬈卻大笑起來:“小丫頭,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定然沒有愛過一個人。你若愛過,便是灰飛煙滅,也斷然再說不出這番話來!……”

花汐吟無可辯駁,玉嬈并沒有說錯,她的确沒有愛過,甚至連什麽是愛都不懂。師父從來不讓她接觸這些,她唯一記在心裏的便是那句“由情生萬孽,因殺惹萬劫”。

“小丫頭啊,你我同樣是妖,我今日便告訴你,這愛就像一把抹了蜜的刀子,捅在你心上,痛到骨血卻甘之如饴。”玉嬈不只是在哭還是在笑,抱着陸謹知的丹青,向魔怔了一般,“你可知道,我

為何要殺謹知。”

花汐吟搖搖頭。

“他說他愛我,可他的愛卻是建立在人的基礎上的,我不是人,他便逃走了。”玉嬈撫着自己的心口,笑得淚流滿面,“你瞧,心都是這顆心,我全給了他,可是一句人妖殊途,他便要把這顆心丢

在地上……他信我是妖,卻不肯信我愛他。妖的愛在他眼裏,就那樣不堪嗎?……”

花汐吟望着又哭又笑的玉嬈,緩緩放下了劍,不知為何,看着這樣的玉嬈,她的心便一陣一陣地泛酸。

“他騙我,他穿着大紅的喜服,要娶別的女子,還找來了道士要燒了我……”玉嬈望着遠處她為自己編織的幻境,那些畫面越美好,她的心就越支離破碎。花汐吟看着她手中的畫,已是燒去了一角

,應該是當年的道士留下的。

玉嬈拉起袖子,露出被燒得皮肉潰爛的手臂:“我不恨他,就算他要殺我,我也恨不起來。我只是想讓他愛我,像他說過得那樣陪着我走過橋,去買一個小糖人,還陪我去郊外放蝴蝶風筝……可是

為什麽,為什麽是妖就不行呢?我就是希望他乖乖的,等我一下,我知道,妖強行變成人是要幾世遭天譴的,可是沒有關系,我不貪心,只要能和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一輩子就夠了,不用生生世世的…

…可是,他沒有等我,他想要我死,我只好殺了他,殺了他,他才不會離開我。”

玉嬈伏在冰棺上低聲笑,那般幸福而苦澀。

她看過許多至死不渝的故事,可是她沒有那麽多的福澤,可以修來一個為她奮不顧身的人。她也不需要這樣的人,碧落黃泉天地間,她只要一個陸謹知就夠了。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玉嬈的目光落在朝顏身上:“你可聽說過上古神物,玉虛鼎?”

花汐吟着實驚得不輕,從玉嬈的眼神中她已讀出了端倪:“你是說那封魂養魄,逆天改命的神物玉虛鼎?!”

“正是。”玉嬈道,“玉虛鼎失蹤上萬年,我幾番周折才知曉它流落在南疆,前去尋鼎才認識了梓心姐。”

原來,這蘭貴妃竟是南疆女子。

“玉虛鼎在梓心姐手中,她知曉我是妖,也見過了謹知,一直反對我用玉虛鼎改命,莫再執念中害人害己。”

“蘭貴妃她是不是妖?”

她搖搖頭。

花汐吟松了口氣,若蘭貴妃是妖,那朝顏的處境便是尴尬非常了。

“我也曾想過放棄,可我放不下謹知,我答應過他,要脫去妖身,轉生成人的。只要有玉虛鼎,我就能堂堂正正地和他在一起,有了玉虛鼎,謹知也能複活了。我不用活千年萬年,我只要與他在一

起,匆匆幾十年,也足夠了……你一定覺得這話很老套吧,可是這已是我最奢侈的心願。人間多少事,冷暖心自知罷了。”遠處的幻影中,那零散的回憶在她生命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她合上眼,兩

行清淚滑下,“可是就連這幾十年的光陰,老天也舍不得給我。梓心姐為阻止我逆天而行,惹來災禍,臨死前将玉虛鼎和我的妖毒一同打入朝顏體內,我一直試圖用妖毒來剝離玉虛鼎,這樣既不用傷害

朝顏的性命,也可以讓玉虛鼎離開朝顏的身體,但今天我才知道,玉虛鼎早已與朝顏骨血相溶,以我的修為,今生今世也無法取出……”

說出這話時,她眼中盡是悲恸和絕望。

花汐吟神色大變。這毒竟是蘭貴妃親手給朝顏下的嗎?!她當然知道玉嬈擅改命數,強行為人是要遭天譴的,蘭貴妃也算是用心良苦,可……可朝顏才剛出生,這親娘怎麽下得去手!

“這一切都是冤孽……”玉嬈跪在陸謹知的棺木旁靜靜抿着唇笑,“這一生,我從未後悔過愛上他,就算他負了我,我也愛他。”

花汐吟擡頭看着玉嬈編織的幻境中,她第一次從畫中走下的時候,一身素錦白衣的她站在陸謹知的畫室中,笑容溫婉安靜,陸謹知走進來的時候吓得手裏的畫卷散了一地。

她眉間繪着一朵青花海棠,看着羞窘得不知手該擺在哪兒的陸謹知彎着眼笑。

“姑,姑娘你是怎麽進來的?!”陸謹知瞠目結舌。

她莞爾,喚了聲:“呆子。”

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

然後,那種着一株白海棠的門前石階,便成了玉嬈常常出現的地方,她不能離開畫卷太遠,只好坐在樹下等陸謹知畫完畫回來。陸謹知是陵鄉有名的畫師,就是縣太爺的千金要畫畫像了,也會專門

請他過去,而玉嬈則日日坐下石階上,他若是回來早,她便抱着丹青讓他帶她去買一個雞毛毽子或者一些小玩意,他若是回來晚了,她便敲着他的額頭不滿道:“呆子,你不是又被那群千金絆住了吧,

我不如給你買個面具算了。”

而這時,陸謹知總是笑得無奈:“這大熱天,我帶個面具還不悶出疹子來。”

那時候的陸謹知不知道玉嬈是妖,就像收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一個小丫頭片子将她留在了身邊,而玉嬈也沒膽子告訴他真相。

玉嬈靜靜地看着幻境中她的回憶,輕輕地笑了。

當看見知道了真相的陸謹知帶着道士要來燒她的真身的時候,她還是在笑,好像這世間再也沒有能比看着他更快樂的事。

她的呆子,她的陸謹知,如果他沒有遇見她就好了,如果不是被她這妖怪愛上,他一定會很幸福吧……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這份相思苦,沒了他,她要如何消受的起?

花汐吟看着她笑着笑着就濕了眼眶,她不明白這妖為何這樣執着,這愛對她來說究竟是怎樣一個刻骨銘心,才能讓她走到這步田地仍不悔不悟。那個男人是要她的命啊,妖若是沒了元神,茫茫天地

間,就什麽也沒了,就連執念也不會剩下的。她在用怎樣的心情說出這話,那人就那樣重要麽……

什麽,是愛呢?……

”小丫頭,妖不像人,我們今生只能愛一次,不管結果如何,心給了就是給了,沒有餘地讓我們後悔。“玉嬈看起來是那樣疲憊,六年了,是該累了。她将他的魂魄和身體都困在這妖境之中,給他

,給自己編了一個開滿白海棠的美夢,可到頭來什麽都沒有。其實她很清楚,人妖殊途,疏途的不僅僅是身份,從他帶着道士前來收她的時候她就該醒悟的,她與陸謹知之間的鴻溝,不是她變成人就能

一夕跨越的。可是她不願醒,只要想到一旦醒來,她的呆子就再也不會出現在白海棠樹下,再也不會帶着她去看中秋的花燈,再也不會因為不小心牽了她的手一夜輾轉難眠她就心疼,疼得恨不得挖出自

己的心來給他看,她總是不願接受他死在她手裏的事實,她的呆子,她親手刺穿了他的胸口,而他還在笑,她到死都忘不了他最後說的話。

玉兒,你要是恨我,就好了。

她的呆子,他愛她,直到他死了,她才知道他是愛她的。可是,他還是要殺她,他寧願她恨他,也要殺她。

她不明白,直到今天也不明白。可是,明不明白都沒有關系了。

她看向花汐吟:“丫頭,世上有很多人都恨妖,恨不得我們灰飛煙滅,可其實妖不會負人,即使我們要是人精魄,可那就像人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只是因為種類不同,至少我們從未負人。負我們

最多的反而是人,我只是太好奇了,我們都不曾這般恨他們,他們為何會恨我們入骨呢?”

她不知是在問花汐吟,還是在問自己。

“丫頭,你是修仙的,我已經什麽都沒了,就當我這前輩好心奉勸,不要去愛。”玉嬈悲戚地望着她,說出了花汐吟永生難忘的一句話,“這世間,除非你從未愛過,愛過便再也看不透。你可以看

破蒼穹碧落變化的軌跡,可以看破無垠滄海變遷的痕跡,看破生死無常,甚至看破輪回飛升之道,但唯一無人能真正看破的卻是那十丈紅塵啊!”

她已生無可戀,緩緩爬到了陸謹知身邊,眼中彙聚着千萬情意,花汐吟看在眼中,疼在心頭。

她想過這畫中妖心有執念,卻不曾想她竟是這般用情至深。

不要去愛,你看不破這十丈紅塵。

玉嬈的話紮得她心尖兒直痛,她知道玉嬈的心定然千刀萬剮,可她卻在笑,她看着陸謹知,笑得那樣動人。

玉嬈推開了冰棺,一縷幽魂從棺中飛出,那是陸謹知被困了六年的魂魄,玉嬈今日,放開了他。

陸謹知的魂魄飄出的一瞬間,花汐吟看見了他的執念。

那是玉嬈,一寸一寸,一點一滴,全是同一張臉——包括玉嬈妖性大發,吞噬人的精氣的樣子,全刻在陸謹知的執念裏。那樣的玉嬈,早已入了因果輪回,若是再用玉虛鼎改命,頃刻間便會引來天

譴,方圓百裏所有無辜的生命都會在神物的天雷中被牽連。

陸謹知的執念,玉嬈看不見,也永遠不會知道當日的他是怎樣的進退兩難,更不會知道,他的心早就給了她,不相信的人,是她啊……

“呆子,記得忘川河邊,奈何橋上,喝完了孟婆湯,下輩子才不會記得我這妖孽……”她對着他的魂魄柔聲囑咐,然後一手托起陸謹知的屍體,緊緊抱在懷中,一手拿起了那畫卷。她将頭枕在他發

間,小心地打上結,“心悅君兮,妾心不負,君遠行兮,妾心相随……”

傾我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

手中的畫卷忽地被燃起,赤紅的火吞噬着素宣清墨,也吞噬着這些年的執念。

“玉嬈住手!!”花汐吟自覺無法對這樣一個女子起殺心,更不忍她自毀元神。

玉嬈卻搖搖頭:“小丫頭,朝顏多年身中妖毒,又身負玉虛鼎,此毒與玉虛鼎相互制衡她才能活到今日,你記着,在找到能克制玉虛鼎之物之前,萬萬不可解毒,否則朝顏肉身凡胎定會被神火活活

燒死。”

朝顏這孩子也是個苦命的,她如今也幫不了她了,只能将她托付給眼前這丫頭。

說完這些後,她一揮手,将朝顏丢進花汐吟懷抱裏,花汐吟吓了一跳,忙雙手接住。而此時,那畫卷已燒去大半了,玉嬈抱着陸謹知,露出一抹笑意。

真好,她的呆子就在這裏,哪兒也不會去,就在她懷裏。

她合上眼,仿佛又看見多年以前,在那白海棠樹下,他外出歸來,輕輕敲着她的額,對她淺笑:“怎麽又在這睡着了?進來,為我調一味朱砂可好?”

她的身體在烈火中愈發脆弱,丹青燃盡的一瞬間,她的笑溫婉明麗:“好,這就來。”

白海棠的幻境在頃刻間散盡芳華,如同一場煙消雲散的夢,随着玉嬈的灰飛煙滅,終于醒了。

花汐吟抱着朝顏,神色木然地站在破敗的怡心園中,久久回不過神。她感覺自己好像也做了一場夢,夢見了一段癡情刻骨。

“阿吟!”蘇浮沒想到她這樣順利地将朝顏救出,欣喜地跑過來,“阿吟,可受傷了?那畫中妖呢?!……阿吟,你怎麽哭了?”

衆人也圍上來,連陌看着不知為何就淚流滿滿的她,沒有多問,只将鎮魂鈴重新戴回她腕上。

“我……”她發現自己明明沒有想哭,可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掉,“玉嬈死了,她毀掉了畫,她死了……”

聞言,提心吊膽的衆人松了口氣。

“對,她死了。”蘇浮替她擦着眼淚,不解她在傷心什麽,從她手裏接過朝顏,“來,給我。”

事情太過于順利,除了花汐吟,沒人知道這妖境之中發生了什麽,花汐吟卻始終忘不了玉嬈的話,忘不了她凄怆的目光。

蘇浮抱着朝顏趕去太醫院,虞清他們回去禀報蘇還錦人已救出,連陌走在花汐吟身邊,她突然神色蒼涼地望向他:“君陌,你說萬一有一天我也愛上了一個人,會不會也不得好死?”

☆、因為這團子叫我娘親(上)

? 從妖境中出來已過三日,朝顏卻沒有醒來的跡象。花汐吟将玉虛鼎的事詳細禀明十夜,這妖毒眼下也不敢貿然解了。原以為朝顏是被玉嬈下了藥才會陷入昏睡,就交給了太醫院的人開藥調養,可服

了幾日的藥也沒有轉醒的跡象,花汐吟不放心,便去給她診了一次脈,這不診還好,一番診斷下來,發現竟是由于玉嬈灰飛煙滅後,夢蠱之毒有所衰退,玉虛鼎的力量趁機損傷了朝顏的魂魄所致。

得出結論後,花汐吟立即開了方子,将朝顏的藥全部換成她帶來的仙藥,用藥物暫時穩住了玉虛鼎之力,卻也不是長久之計。衆人商議之下,也僅僅能用拖延之法。目前,朝顏的魂魄缺損,若是不

能及時修複,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再醒來了。

連陌也去看過那丫頭的傷勢,無奈他魔性太重,無法在不傷害凡人之軀的前提下壓制上古神物,一不小心還會被玉虛鼎反噬,到時不但救不了朝顏,連他也會重傷。

錦繡宮中,朝顏躺在牙床上花汐吟坐在榻邊為她施針,小小的團子公主此刻身上各處大穴刺滿了銀針,卻沒有任何知覺,安然地合着眼。花汐吟在每根針上都施以仙氣鎮魂,一日診脈數十次,熬好

的藥汁皆用竹管喂下去,一連三日才将朝顏體內的玉虛鼎之力穩定下來。

蘇浮端着藥碗進來,看着正在為朝顏診脈的花汐吟,放下藥:“阿吟,你都三天沒合眼了,先去歇會,小七這邊有我守着。”

她搖搖頭:“不用,我是妖,沒那麽容易累,小七随時有危險,守在這我安心些。”

的确,玉虛鼎這種傳說中的上古神物,他們也只是在古籍記載中讀到過。傳說這玉虛鼎乃是上萬年前大神伏羲和女娲拯救洪荒時代的人們所用的神物,世間之所以有六界也是當年玉虛鼎之力造成的

,相傳這玉虛鼎有着逆天改命的力量,可以扭轉時空,鑄天造地,法力無邊。只是早在上萬年前,玉虛鼎便流落凡間,現今竟然出現在一個四歲女童體內,一時間性命攸關,現在這裏能暫時穩住它的,

只有花汐吟的醫術。

從懷柔城帶回的七夜花由于暫時無法解毒,被連陌用寒冰存放在宮中的冰窖深處。

蘇浮知道,朝顏昏迷不醒,此時此刻她不可能放心睡去,遂在她身邊坐下:“我陪你一起守着。”

她點點頭,繼續看着朝顏的情況。

“阿吟,那畫妖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麽?”蘇浮覺得,自從那天她從妖境中出來後,便時常心不在焉的,似乎總在苦惱些什麽,從前她從不會這般心事重重的。

花汐吟垂着眸,良久沒有說話。

她現今只要一沉下神就會想起在妖境中自毀元神的玉嬈,想起她說的話,她抱着陸謹知笑得那樣開心的樣子……這些她只要一想到就會心疼,可是玉嬈卻好像很幸福的樣子。她又想起紫琉疏了,她

說起司徒家的公子的時候也是這副忍不住微笑的模樣,姐姐是也妖,她忽然好擔心她有一天也會變成玉嬈那樣。還有她自己,不知道為什麽,自從從懷柔的幻境中出來,忘記了幻境中的一切,但唯一記

得清楚的卻是一張臉——被她遺忘了七年的,那個銀發紅衣的女子的臉,這一切都好像一個夢一樣,為何怎麽也忘不掉?

玉嬈曾說愛就像一把抹了蜜的刀子,捅在心上,痛到骨血,卻讓人不肯悔悟。

她還說,你不要去愛……

她才有三百年的道行,連什麽是愛都不清楚,還說什麽不要去愛,你且告訴我怎樣才能不去愛啊……

花汐吟揉着眉心:“沒什麽,只是一些奇怪的話,聽過就不記得了。”

蘇浮知道她是不想說,也不勉強:“好,忘了就忘了,我們且想想怎麽就小七吧。”

“嗯。”她道,“小七的魂魄被玉虛鼎侵蝕,現在我用了安神草和冰花雪蓮的花心暫時給穩住了,又輔以陣法将她被神力剝離的一魂強行封在了她體內。但這畢竟只是拖延之法,再不修複魂魄,小

七連轉世都……”

人轉世三魂七魄都要齊全,否則便過不了忘川河,走不過輪回臺,只能徘徊在九幽冥海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就不能用別的東西先将魂魄的裂隙補上嗎?”

“你說得輕巧,要拿什麽……”她忽然停住,面露喜色,“我想起來了,我曾在《五行律》中看到過如何填補凡人魂魄的方法。”

聞言,蘇浮也很高興:“怎麽做?”

問到這,只見她的目光忽然有了遲疑。

“怎麽,不記得具體步驟了?”

她搖頭:“我記得。”

抄了上百遍的《五行律》,她只怕想忘都忘不掉。看着昏迷中的朝顏,她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劫數。

《五行律》中記載,萬物皆有其規律,要想修複一個凡人的魂魄,就必須有一樣與凡人的魂魄相近之物,而與凡人的魂魄最為相近的東西便是修煉而成的元神。

在這裏的人,蘇浮和汀瀾都是凡人,自然不可能有元神,虞清生來就是仙骨,又是祈風島的少島主,他的元神委實珍貴了些,她毫不猶豫地将他排除。而十夜師兄……這元神好像比虞清還珍貴啊,

她敢說,倘若自己真的用他的元神來救人,伽藍姑姑可不得拿刀殺過來!思來想去,就剩她自己了。

她雖然道行淺,但好在蓮本身就是世間百花中少有的純淨之物,而她又是從特殊的池水中長出來的七瓣紅蓮,常年修習仙法,比尋常的蓮花更為珍貴。 仔細想來,她還是蠻有藥用價值的。

她對自己在仙門的定位一向準确,她撐死也就是一個求道的小妖,并沒有那樣金貴的身份,即使用了也不會有人要死要活地為她拼命,也算是最不麻煩的一味藥了……這廂算來,用她的元神就朝顏

最适合不過。

只是,她也有棘手之處。

要是換做以前,要她分一些元神來救人,她也不是個小氣的,元神可以再修回來,只是需要的時間長一些罷了。可是近日師傅已經傳話來,今年是她的天劫,歷天劫對妖來說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是

天雷,稍有不慎就會灰飛煙滅,這時分元神來救人,等于拿命來賭……

她不得不慎重考慮。

就這樣又過了一日,蘇浮實在憂心她在這樣下去日夜守着,還沒等朝顏醒來,她自己就先撐不住了。連陌可沒有他那樣溫吞的性子,直接将花汐吟從牙床邊報到偏殿去歇着,說他雖對銀針封魂不了

解,但将朝顏的一魂留在體內幾個時辰還是不成問題的,硬是逼着她去休息。花汐吟不樂意,他直接抽了條棉被将她一股腦兒捆成了粽子整個兒一卷,往床上一放,她只能跟蟲子似的在床上來回滾了。

蘇浮目瞪口呆地看着連陌默不作聲地完成了這一壯舉,心中驚愕卻不得不承認,對付這愛逞強的混賬丫頭,心軟最要不得。

“好好睡着。”面對花汐吟抗議的眼神,連陌只淡淡地說了四個字,便回朝顏那兒守着了。

“蘇浮……”她被裹得連根手指都動不了,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窗下的蘇浮。

蘇浮幹咳一聲,抿了口茶,淡定地回道:“好好睡着,看看你這眼睛,腫得跟泡發了似的。”

見他也狠下心來不再由着她,花汐吟無奈地撅着嘴,埋進被子裏繼續想除了用元神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許是這段時日真是太勞累了,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見她逐漸安靜下來,呼吸漸漸平緩,已是睡了,蘇浮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應該強硬些。他起身,輕輕走過來,恐她睡意淺,走動時連衣角都不曾帶起聲響,伸手溫柔地替她掖了掖被子。

花汐吟此刻已如夢,隐隐感覺到有人在替她掖被角。她睡着了愛踢被子的壞習慣總也改不了,這些年每每深夜起來替她蓋被子的人從來只有一個,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沒有意識到此時已不是在玉

竹居的小榻上,習慣性地脫口喃喃:“謝謝師父……”

撚着被角的手不着痕跡地頓了一下,蘇浮凝視着那張粉若雲桃的臉,心頭被揪得生生地疼,溫潤的笑容中生出了一絲苦澀。

阿吟,什麽時候,你夢呓中的人才會是我……我等了這麽多年,你的心中能不能為我留一點位置?

與此同時,朝顏房中,連陌已吩咐旁人不可随意闖入,屋中安靜下來後,他将手放在花汐吟用仙氣封印的三十六處大穴的銀針上方,紫色的霧氣從手心緩緩灑下,覆在銀針周圍,然後他從腕上抽出

自己的一根血脈,綁在了朝顏腕上,還真有幾分懸絲診脈的味道,他可以通過這條血脈随時查探朝顏以及她體內的玉虛鼎的情況。其實他對這上古神物還是有幾分好奇的,畢竟是失蹤了上萬年,沒想到

會讓他遇上。

連陌撐着額頭,注視着這個花汐吟曾提起過的,叫她“娘親”的豆沙團子,他是很難理解,一個妖被凡人叫“娘親”有什麽值得高興的,難不成還真當做個孩子養着?他只是在想,此番他堂堂一個

魔界帝君竟然答應給一個四歲的小丫頭當看護,這要是傳出去,指不定要被那狐貍精笑上多長時間。

他無奈地搖搖頭。

“阿嚏!”百裏之外,紫琉疏揉着鼻尖,一臉茫然地望着晏京城的方向。

她怎麽覺得似乎有人在罵她呀……

入夜,明月高懸在錦繡宮的上空,宮中巡衛到了交接時分,一隊隊的帶刀侍衛在皇宮各處巡邏着。偏殿中,花汐吟睡得安然,蘇浮見她總算肯歇上半日,便也支着頭坐在案邊小睡了片刻。

值夜的一名宮女突然慌慌張張地撞了進來:“吟姑娘不好了!!”

此時此刻,花汐吟對“不好了”這三個字尤為敏感,陡然從夢中驚醒。蘇浮本就睡得不熟,宮女一闖進來他便醒了。

“何事驚慌?”

宮女福了福身:“見過靜王殿下!回殿下的話,七公主出事了,君公子請吟姑娘速速趕去!”

那小宮女吓得臉色慘白,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因為這團子叫我娘親(下)

? 花汐吟一躍而起,朝正殿奔去,蘇浮也立即跟上。一路上,二人想了無數種宮女口中的“不好了”該是怎麽一種情況,但當他們推開朝顏房門的一瞬間,眼前的場景還是出乎意料地震撼到了他們。

連陌正用紫氣護着朝顏的心脈,而多日來陷入昏迷的朝顏此時周身浮動着青色的玉虛鼎的氣息,雙眼沒有睜開,正一口一口地吐着血,枕上、床上全是駭人的血跡,用來封魂的三十六根銀針飛落了

一地!

“汐丫頭!快!”連陌深知,以魔的法力壓制上古神物,兩種生來相斥的力量絕不是一個凡人能承受得起的,他現在不敢動用太多的法力,更不敢與玉虛鼎正面抗衡,否則一不小心這小團子怕是真

活不成了。

花汐吟不敢遲疑,立即取出銀針,再次封住朝顏周身三十六處大穴,最後一根銀針紮下的同時,連陌收回了法力,換之以花汐吟的仙氣追在針上,與玉虛鼎的氣息周旋。

花汐吟的仙氣比旁人精純許多,玉虛鼎顯然并不排斥,蘇浮也不敢上前助她,以免适得其反。

汀瀾和十夜得知後立刻趕了過來,不多時,蘇還錦也被驚動了。

花汐吟用了近一個時辰才将朝顏的情況穩定下來,已是一頭虛汗:“下午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就惡化了?”

她轉頭問道。

“是我不好。”連陌眉頭緊鎖,是他低估了玉虛鼎對魔的排斥,他已經很小心不與之發生沖突,沒想到玉虛鼎竟然靈性非凡,循着他的氣息追了上來,“是我大意了,低估了玉虛鼎。”

花汐吟搖頭:“玉虛鼎本就是上古神物,就是十夜師兄……不,即使是我師父瓊華星君也不能保證能完全壓制住它,不是君陌你的錯,只是小七的情況……”

怕是再拖延不得了。

眼下若是不立即将那一魂修補好,即使她用三十六根銀針封住,也撐不過半個時辰。人的魂魄本身就具有靈性,完整的三魂七魄在加上她的元神說不定能讓玉虛鼎安定下來。

她握着朝顏的手:“小七今年,滿四歲了吧?”

蘇浮一怔,不解她為何突然問起這個:“是,剛滿四歲。”

“是啊,才四歲……也太可惜了不是麽?”而她已經活了三百餘年,賭一次又有何妨?

自從想起了這個辦法之後,她就在利弊中權衡,猶豫不決,總想着會不會有更好的辦法。可是哪還有時間讓她想,小七命懸一線,她能想到最好的就是這個辦法了。其實她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朝顏為何偏偏叫她“娘親”,她明明和蘭貴妃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可這小團子每次抱着她,軟軟糯糯地喊着“娘親”的時候,她莫名地覺得心都化成水了一般。她是妖啊,無父無母,也從來沒有

想過會成為娘親什麽的,她從來不知道,被人叫“娘親”的感覺這樣好。

去懷柔取七夜昙華的時候,她身陷幻境,幾乎喪命,可是心中卻一點兒也不曾後悔,反而擔心着朝顏,那個只會喊她“娘親”的小豆沙團子是否平安。

她道行淺,膽子也不大,平日裏怕疼,怕苦,怕孤單……怕很多東西,經常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一直都太依賴師父了。可是現在,有人叫她“娘親”。

娘親,娘親……有了這兩個字,她便連置身事外的勇氣都沒了,這兩個字還真是奇怪極了……

她輕笑:“我有辦法救小七,你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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