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4)
不信的。
直到兩年前,他病危,臨死前将一枝新開的梨花交到她手中,他臉上的神情是那樣無奈,說:“其實我在見到你的那一刻便知道,你只是想離開蘭心居,想風風光光衣食無憂,可是我卻覺得你這樣
很有意思,于是每日下朝都繞個圈子去那蘭心居聽聽你今日會有什麽說辭。”
“那為何還是帶我出來了?”
他笑而不答,只是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朕輸了。林氏芳婉,黃泉路上,朕走得慢些,忘川河邊,三生石旁,讓朕圓了你那終老一生的心願可好?”
那一刻,她才知道,她曾以為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他早已給了她。
靖琰即将弱冠,你當年贈與的金簪也已托付,如今國泰民安,江山以已定,我是不是能相信你說的,許我攜手一生。
束發金簪在懷,花汐吟對皇宮七轉八拐的宮道卻不甚在行,來回轉了幾個時辰才從一個掃撒宮女口中得知,流芳殿位于祭天臺之右,乃是舉行大典才會使用的宮殿。
祭天臺在皇宮的最東面,而她此時所處的地方是最南面的霓裳閣。望着偌大的皇宮一角,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十分後悔沒留心學一學這認路的本事。
眼看着天色漸晚,寅時将至,她正打算拔出聆音,禦劍趕去流芳殿,一個宮女從霓裳閣哭哭啼啼地跑出來,慌亂中踩中;了裙擺,花汐吟立即催動聆音,長劍飛出,托住宮女的腰,阻止她跌倒。
最近晏京因魔界人心惶惶,這宮女慌亂成這樣,她以為是有了異常,便上前問了一句。
霓裳閣離臨芳閣很遠,這宮女顯然是沒有見過她的,還以為她是哪個宮的宮女,便抹着眼淚道:“方才有個小太監來告訴我,我哥哥在搬禮鐘的時候禮鐘倒了下來,我哥哥被壓在下面,怕是不行了
,讓我去見他最後一面……”
一邊說,眼淚一邊止不住地掉。
聞言,花汐吟一驚:“他現在在何處?”
宮女指着西邊:“就在西宮門那。”
☆、千重花辰盡離殇(3)
? 人間祭祀用的禮鐘體積本就龐大,皇家更甚,被禮鐘砸中,輕則重傷,重則……這後果簡直不忍想象。
“我是大夫,帶我過去看看。”她看了看西邊,人命關天,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耽擱不得,她即刻橫過聆音上劍,回頭對宮女伸出手,“想救你哥哥就快上來!”
頭一回見劍浮在半空中,宮女驚愕得半天回不過神,聽見她的喊聲才敢拉住她的手站上劍身。
“抓穩。”
聆音載着二人朝西邊飛去。
她們趕到時,只見一個侍衛打扮的男子雙腿均被壓在一頂碩大的祭祀禮鐘之下,血肉模糊,一旁幾個侍衛正試圖将那鐘搬開。
“住手!別動那鐘!”花汐吟急聲喝止。
搬鐘的侍衛被她這麽一喝,都停下了手。
“哥!”宮女從聆音劍上跳下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伏在他胳膊上泣不成聲。
“退開!”花汐吟這會可沒有時間聽她哭叫,果斷地将她推倒一邊,開始查看侍衛的傷勢。
他眼下的情況比她想象中更為糟糕,且不說脈搏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嘴唇的血色也早已褪盡,神智愈發不清,被鐘壓住的雙腿血流了一灘,奇怪的是這麽嚴重的傷勢他血流的量卻比正常狀況要少
許多。
她沉思片刻,走到後面,謹慎地查看了他被壓住的雙腿,吃驚地發現他腿上的血脈被鐘壓住,導致血流不通,萬幸的是陰差陽錯地止住了本要大量湧出的血,也算保住了他一命。
她在心裏默默慶幸,方才憑着行醫的直覺及時阻止侍衛去動這頂鐘,否則必将血如泉湧,不堪設想。
她取出随身攜帶的銀針,刺入他的大穴,替他暫時吊住一口氣。
“大夫,我哥哥怎麽樣?”宮女忐忑不安地問。
花汐吟嘆了一聲:“兇多吉少,我的把握只有五分。”
聽完這句話,宮女幾乎要哭暈過去,跪在她面前直磕頭:“大夫我求求你救救我哥!奴婢爹娘早逝,世上只有哥哥一個親人了,如果哥哥死了,奴婢一個人活在世上也沒什麽可留戀的,求大夫發發
慈悲,奴婢做牛做馬報答您!”
花汐吟拉她起來:“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馬,只要你立刻去一趟臨芳閣将我床頭的藥包拿來。”
“是,請問大夫貴姓,奴婢好向臨芳閣的姑姑回話。”
“你只需告訴那兒的姑姑,是吟姑娘吩咐的,她便會告訴你我的廂房在哪。”
宮女抹掉眼淚,提着裙擺往臨芳閣跑去。
她又吩咐幾個侍衛去取來幹淨的布和清水,手邊沒有剪子,她只能用聆音将那些與血肉結在一處的布帛切下來。
這侍衛傷得很重,腿骨斷成多截,雙腿怕是保不住了,內腑也有溢血之象,能不能救回來她真的沒有把握。
但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就當為自己多造幾層浮屠塔,姑且試上一試罷。
與此同時,流芳殿。
一身錦衣華服的蘇浮看着衆人陸續進殿,但任憑他怎麽找,都不曾看見那眸若星燦的丫頭,便拉住十夜:“十夜師兄可有見過阿吟?”
十夜也半日不曾見過花汐吟,去問虞清和汀瀾,也說好幾個時辰沒見到人了。
蘇浮望着殿門的方向,袖下的手暗暗緊握。
是出了什麽事嗎……
吉時已至,幾個宮女來尋他回去,弱冠之禮即将開始。他猶豫地又看了殿外一眼,已空無一人。
“她要是來了,我便知會你。”汀瀾道。
禮官也在尋她,他無法,點點頭便先進去了。
皇宮西門。
花汐吟此刻正在救治那名奄奄一息的侍衛,其他侍衛按照她的吩咐,扶穩那口大禮鐘,現在這禮鐘哪怕任何一點輕微的移位都有可能在頃刻間奪取一條性命。
那宮女跪在一旁,看着花汐吟滿手是血地在處理她哥哥的傷,想哭又不敢哭出聲,對天祈禱着她唯一的親人能平安逃過這一劫。
侍衛的血不住地往外流,宮女許是絕望了,終于嘤嘤地哭了出來:“大夫,我哥哥他是不是不行了……”
“閉嘴。想哭的退下去,這時候別在我耳邊哭哭啼啼。”花汐吟手上包紮的動作不敢停,口中淡淡道。這會兒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救人上,可沒工夫安慰她。
聞言,宮女立刻捂住嘴,不讓自己的哭聲漏出來吵到她。
方才她去臨芳閣取藥,從那的姑姑口中得知,要救她哥哥的小大夫竟然就是治好了朝顏公主的病的吟姑娘,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有這樣不輸大國手的技藝的大夫,會是一個小姑娘。
花汐吟用銀針阻斷傷者腿上最後一根血脈之後,擡頭對那幾個扶鐘的侍衛道:“現在慢慢把鐘擡到一邊去。”
侍衛們一齊用力,将禮鐘緩緩擡起,傷者腿上的傷因有施以仙氣的銀針封脈,沒有血湧出來,鐘被移至一旁,花汐吟立即用匕首劃開血肉與布料,娴熟地上藥包紮。
在玉竹居,她對這種外傷的救治委實沒有多少經驗,來人間不過數月,她最擅長的反而由用藥轉為包紮了。
“你有個準備,就算能活,這腿也保不住了。”她再一次探了他的脈象,轉頭看着那宮女,道,“找張竹席把他擡回去躺着,能不能熬過今夜看他自己了。”
一個侍衛去找了張竹席來,把傷者擡上去,那宮女跪在花汐吟面前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多謝吟姑娘出手相救,奴婢一定會報答你的!”
花汐吟現在滿手的血跡,也不方便伸手扶她,叮囑了她幾句後,便讓她先去照顧親人。
宮女跟着去守着哥哥,花汐吟站在西宮門下,低頭看看自己雙手和衣服上的血跡,思量着自己該回臨芳閣換洗一下,正欲彎身收拾銀針,裝着束發金簪的木奁忽然從領口滑了出來。
她一個激靈,擡頭看看天色,寅時早已過了!
她想起了蘇浮,他昨日那麽地希望她去為他完成加冠,可她卻沒能及時趕去流芳殿……
“聆音!”眼下也顧不上衣服了,她立即喚出聆音,準備趕去送簪子,還沒等她撿起木奁,腦子裏便是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暈眩。
阿吟……
那個古老而急切的呼喚聲又響了起來。
她的目光變得渙散,緩緩起身,仿佛循着聲音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出了西宮門。?
☆、千重花辰盡離殇(4)
? 流芳殿中,弱冠之禮已進行到最後,蘇還錦的龍骨金簪和太後的白玉金簪都已束入蘇浮冠上,帶着刺花金簪的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丫頭依然沒有出現。
汀瀾在大禮開始前便差人去尋,派去的宮女低頭快步走回她身邊,小聲說了幾句。
“什麽?!”汀瀾神色一變。
“阿吟怎麽了?”蘇浮一直覺得心神不寧,看汀瀾的反應不太對,便不顧禮官阻攔,上前詢問。
汀瀾道:“西門有個侍衛被祭祀禮鐘壓住,花汐吟正在救治。”
聞言,太後和蘇還錦皆皺起了眉頭,帶着靖王殿下的束發金簪卻折去救一個侍衛,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滿堂之人皆言“荒唐”,蘇浮只是理所當然地一笑,一根簪子和一條人命,他想都不用想便知那丫頭會作何選擇,她若是選擇棄人命于不顧轉而來為他束發,他倒要懷疑她還是不是他認識了七年的
阿吟了。
他低眸淺笑:“既然刺花金簪在西宮門,我們就去西宮門完成這最後一禮吧。”
衆人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這位尊華無雙的靖王殿下,加冠之力進行到最後竟然要移步西宮門,這于情于理都是不太吉利的事,可殿下卻樂得縱容一個女子胡鬧般的舉動,更甚者那女子據說不
久前還将魔界帝君帶進了宮中長達數日。
汀瀾見怪不怪地撇撇嘴:“那小妖精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太後并未多言,只默不作聲地望着蘇浮。她的兒子她怎會看不出,他對那個叫花汐吟的女子怕是早已托付了全部的真心了,只是……那個女子的心似乎并不在他身上啊。
衆人雖心中不滿,也只好随去西宮門。
而此時,花汐吟正走在晏京城最繁華的長街上,她兩旁的百姓都在點燈插花,準備着晏京一年一度的花宴,看見滿手血跡的她神色呆滞地走過來,紛紛回過頭看向她,低頭竊竊私語着。
她不知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又要去往哪裏,就像一個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會不由自主地追尋着一個方向,跟随着那呼喚聲前去,她的身體像不是她自己的一樣,每一步都不受控制。
她對這種感覺很是不安,拼命試圖讓自己停下。
忽然,一雙手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來人身上傳來一陣熟悉的體香,她甩甩頭,回過了神,待她緩了緩擡起頭才發現此刻在她眼前的竟是本該在宮中的白君卿。
“師,師父?”她怔住。
白君卿的出現并非偶然,方才他感到城中有片刻出現了魔的氣息,便追來一看,沒發現異樣卻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搖搖晃晃地走着。
他低下頭看着她手上的血,皺了皺眉。
花汐吟慌忙将手掩于袖下:“這是一個受傷的侍衛的血……”
“怎麽在這?”白君卿揮袖間,将她一身駭人的血跡淨去。
她茫然地搖搖頭:“阿吟可能出神了。”
他無奈地看着她一頭霧水的模樣。
花宴已經開始,周圍點起了千盞繪花燈籠,绮麗的燈光像暗夜的星辰照在他們身上,随着燈火漸明,百姓絡繹不絕地走上長街,方才還陸陸續續的百姓頃刻間如同潮水般湧來。
這七年來,花汐吟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熱鬧的場景,晏京城花宴是流傳了百年的習俗,有着許多她聞所未聞的轶事美景。她從未見過這樣繁華的地方,仿佛是一場迷醉之夢,行走在絨毯般的綿軟,
聽見如縷的絲竹,每一步都如同要迷失在其中。
“走。”白君卿轉過身,帶着她往回走。
人群熙熙攘攘地湧來,花汐吟快步追着他穩健的步伐,逆着成千上萬的百姓,身形嬌小的她總是被擠得站不穩,她覺得長得矮大約也是一類硬傷。
“師父……”她試圖去拉他繡着九華蘭的衣袖,卻每每被人從中隔上一隔,她有些惱,又默默嫌棄自己手短。
正當她想着要不要蹲下來鑽過去的時候,白君卿忽然回過了頭,于是她就這麽尴尬地半蹲在那望着他。
他凝視她良久,淡淡地笑了一聲,伸出手:“過來。”
她愣了一下,将手遞到他掌心,手被輕輕牽住,她被拉着穿過人群。
逆湧而來的百姓,出雙入對的公子佳人,連綿不見盡頭的點滿燈籠的長街,河堤上被虔誠放逐的花燈一盞一盞地飄遠,小小的燭火如同天上的星辰,滿城的馥郁花香令人難以自拔。
她望着牽着自己的那人如畫卷般的背影,身旁的繁華美景仿佛都與他無關,他仿佛天生就是該坐在清虛幻境中的人,就像他袖上的銀色九華蘭,遠離那十丈紅塵的美。她不由自主地彎起嘴角,她不
明白只不過是被這麽輕輕地牽着,為何她的整顆心都好像被填得滿溢,腳下的路也是軟綿綿的。
她只是忽然有個很小很小的心願,倘若能被這個人牽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就好了……
“賣簪花!賣簪花!——”身旁一個小販高聲叫賣,花汐吟瞥了一眼,停下了腳步。小販滿臉笑容地向她推薦,“姑娘快及笄了吧,您看看這兒的花樣,都是這次花宴的新做工,姑娘買一支吧。”
花汐吟伸出手,默默從那一排琳琅滿目的彩簪中拿起一支白蓮花七瓣蓮簪,瑩白如雪的花瓣在手心綻開,花蕊鑲着一顆紅珠。
白玉并不算上乘,款式也不如她曾見過的那些玉簪,步搖的華美精致,簡單清雅的式樣卻令她看得出了神。
她不禁又想起了紫琉疏說的話。
汐丫頭,倘若有一日你有了喜歡的人,就讓他送你一支白蓮花式樣的簪子給你,這是滄瀾城的傳統。
那要多喜歡才行?
她仰起臉望着白君卿好看得如畫卷一般不可亵渎的容顏,抿唇不語。
喜歡到只需要他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便能讓你體會到碧落與黃泉的差距。
她至今仍不明白紫姐姐當年對她說的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她想,這世間,她最喜歡的就是師父了吧。
“師父。”她彎起眼。
白君卿垂眸看着她。
她猶如春暖般的笑容逆着燈火:“師父可以給阿吟買一支簪子麽?”
白君卿注視着那支簪子,七年之中,這小丫頭沒有梳過女兒家的發髻,每次見到她都是紮着一對垂髫或者小包子,一跳一跳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今日居然會想要簪花,一時來了興致便問了一句緣
由。
她一笑間清若芳絢:“因為阿吟最喜歡師父了!”
他因這句話委實愣了許久,當眼前的小人兒說“最喜歡師父”的那一瞬間,那顆在華清幻境中靜若止水了幾千年的心忽然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他淺笑着買下了那支玉蓮簪花,看着她滿心歡喜地別在發間。
她笑眯眯地轉了個圈:“師父,可好看?”
白君卿突然間冷了臉色,上前将毫無知覺的花汐吟抱起跳開,她錯愕地回頭一看,一支纏繞着魔瘴毒氣的流矢就射在她方才站的地方。
城樓上終生齊鳴,伴随着“魔族來了”的喊聲,四下尖叫驚呼此起彼伏,片刻之前還熱鬧繁華的花宴,頃刻間亂如蜂擁!
花汐吟拉着白君卿的袖子,緊張地望着不斷從城外射來的箭:“師父!我這就回宮将此事告知十夜師兄!”
魔界突襲,晏京大亂,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得這樣措手不及。今日花宴,百姓幾乎都在街頭游玩,鐘聲一響,便是混亂如麻。
花汐吟不敢耽擱,喚出聆音,禦劍越過人群,向皇宮而去。
白君卿看着她趕去,心中忽然有種隐隐的不安,他皺了皺眉,轉身向城門飛身而去。
很久以後,當紫辰偶然問起他活了這麽久可有什麽後悔的,他說他今生最後悔的便是在晏京花宴大亂之際,讓她獨自一人回去禀報。
花汐吟禦劍飛向最近的南宮門,腳下是驚呼不已百姓,一個接一個的無辜的人被流矢射中,她咬着牙躲避。
突然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她腿一軟,不受控制地從聆音劍上跌了下來,摔進奔逃的百姓中間,小腹和手腳立時被結結實實地狠狠踏過,痛得她幾乎要暈過去。
聆音飛到她身邊,放出古劍劍氣震開那些即将踩中她的百姓。
“聆音不要!……”她怕劍氣傷人,忍着鑽心的疼痛爬起來,将劍收回。
身邊慌亂的百姓還在無措地擠向家門,她撫着額,腦子裏嗡嗡作響,那個熟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遍一遍焦急地呼喚着她的名,這個聲音仿佛在她前世便已聽過,吸引着她不由自主地朝着聲音的
方向走去,一步步偏離了南宮門。
穿過驚慌失措的人群,她緩緩地向城郊而去,無法開口,亦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一直走到荒蕪的城郊偏門。
一株煙雲杏花樹下,立着一個撐着六十四骨白傘的蒙面女子,紫色的面紗遮住了她全部的容顏,風拂花落,寂靜無聲。
她回過身,白如素宣的手中托着一朵丹藥大小的墨蓮。
花汐吟走到她面前,那朵墨蓮忽然散發出黑色霧氣,如同尋覓着什麽,不斷地向她靠近。
魂姬伸出手,而此刻的花汐吟如同失去意識的魂魅,自然地将手交給她。
握住那只冰涼如屍的手的一剎那,花汐吟的潛意識裏總覺得自己不太對勁,可腦海中除了那個古老的呼喚聲,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在做什麽?
這究竟是誰的聲音?……
為什麽她感覺冥冥中有人牽着她……
她最後的殘識也在那個呼喚聲中消失了,目光渙散地望着魂姬。
魂姬默默地牽起她的手,六十四骨的純白紙傘下,紫衣長裙的女子牽着猶如行屍走肉般的女孩漸行漸遠,她們身後,是大亂的晏京城,無人留意到一切都在這一夜偏離了宿命原本的字跡。
西宮門。
蘇浮派人打聽之後才得知,那個受傷的侍衛雖然廢了雙腿,好歹保住了性命,而花汐吟早在一個時辰之前便與他們分開。他趕到西宮門下時,那兒卻是空無一人,宮門下有一攤血跡,應該是那個侍
衛留下還未來得及收拾,然後他在血跡旁找到了一排銀針和一只木奁。
呈上來一看,他一眼便認出這是花汐吟的銀針和他今日弱冠大禮的最後一支刺花金簪,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了上來。
就在此時,禦林軍頭領淩在率一隊人馬前來禀報:“下官參見聖上,太後娘娘,靖王殿下,十一公主!魔界大軍突襲京都,瓊華上仙已趕去城門,請聖上移駕!”
“什麽?!”衆人一驚。
“阿吟呢!她是否與仙尊在一處?!”蘇浮追問。
淩在搖頭:“回殿下,下官在城門只見到上仙一人,并未見過吟姑娘。”
聞言,蘇浮的心涼了半截。
這追仙銀針是花汐吟随身之物,更何況還有這支刺花金簪,如今這兩樣物什在宮門下被找到,本就是異常之事,再聯想到這些時日,那丫頭常常魂不附體般的狀況,她雖說是累了,眼下細想愈發覺
得此事有蹊跷。
魔界來襲,十夜立即下令仙門弟子按事先安排前去鎮守各城門,禦林軍則負責保護百姓歸家,至于皇宮則調來了軍隊與十夜一同守衛。
此令一出,便有侍衛保護蘇還錦和太後等人回宮。
蘇浮拉住了淩在:“淩在将軍,請支出一小隊人馬前去晏京城中尋找阿吟,一旦找到立刻帶她去瓊華仙尊處,這算是本王私下求你的一件事,不知将軍可願相助。”
淩在雙手抱拳:“殿下言重,下官這就讓人去城中尋吟姑娘。”
蘇浮點點頭,喚出靈犀劍向東城門飛去。
與此同時,錦繡宮。
朝顏從夢中醒來,坐在床上哇地大哭起來,嬷嬷連忙點了燈跑進來:“七公主,發生什麽了?”
也許是體內那一片花瓣給了她感知,她邊哭便掙紮着要出去:“我要找我娘親和師尊爹爹!”
“哎呦小祖宗,現在不能出去,聽嬷嬷的話,咱們回去歇着,等天亮再去。”嬷嬷剛剛接到蘇還錦的口谕,無論外面發生什麽都不能讓七公主走出錦繡宮,直到情況安定下來。
朝顏剛從噩夢中醒來,一心想着找花汐吟,可不管什麽危險,只是又哭又叫地推開嬷嬷,飛快地沖了出去,只留下嬷嬷跌坐在床邊拼命喊着外面的宮女攔住她。
朝顏一路奔出錦繡宮,卻撞進一人懷中,她仰起臉望着一身黑長衫的無意:“你……你能不能帶我去找娘親?”
無意也是聽說魔界突襲的消息才趕來,不想卻在錦繡宮門前被朝顏抱住了。他低頭注視着這個蘿蔔丁似的小團子哭得一抽一抽,可憐巴巴地央着他帶她去找娘親,他終于想起她是那日站在白君卿身
邊,撚着袖子笨手笨腳地幫他擦眼淚的小公主。
她的身後,追來幾個宮女,神色慌張地喊着她,朝顏着急地往無意身後躲。
“我要找娘親!”她執拗道。
宮女接到口谕,要是放她走只怕龍顏震怒下整個錦繡宮的下人都要送命,況且現在外面實在危險,她們只能半哄半騙地将朝顏拉出來抱走。
現在的朝顏可謂是軟硬不吃,哭叫着拼命去拽無意的袖子,無意看着這人小力氣卻一點兒也不小的七公主滿臉的淚痕,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看着他,甩開不是,不甩開也不是,着實令一向冷靜自持
的他有了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他猶豫片刻,擡起手将她從兩個宮女手中輕松地抱過來,朝顏望着他,還沒來得及笑,就被打暈了。
“多謝公子!”宮女伸出手想接過朝顏,無意瞥了她一眼,卻沒有把懷裏的小團子交出去,而是默默越過二人将朝顏抱進了錦繡宮。
☆、幻無之夢(上)
? 又是清風拂曉,十裏羽桃花如白雪壓枝,将天地都映的明淨。爬着一串綠藤蘿的玉竹居的窗臺上擺着一盆枝幹稀疏的玲珑樹,窗下紮着一對垂髫的青衣少女握着一把銀鋒長劍在樹下修習,許是舞得
太過賣力,不一會兒便是一頭汗水。
她仰起臉望着不遠處一株羽桃樹下如畫似幻的白衣仙人,他繡着九華蘭的衣袂在清風中無聲搖曳,仿佛是上好的八孔碧玉簫吹奏而出的風雅清樂,只有在華清幻境中才會出現的人。
“師父,阿吟的劍法如何?”她燦爛一笑。
樹下的人靜靜地注視着她,淡淡的一抹微笑在他唇邊漫開。
她握着聆音向他跑去,然而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跑不到他眼前。她停下來,望着他,他的淺笑依然淡若薄雪,溫如詩畫,白色的羽桃花瓣在天地間翩飛,一切都是那樣寧靜。
可她卻莫名地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這裏是玉竹居?她為何會在羽桃林中練劍,她現在不是……不是應該在晏京城麽?
“晏京城”三個字将她沉浸在這朦胧虛幻的平靜中的心智拉了回來,對,晏京,她和師父應該走在晏京的長街上,然後……然後魔界突襲京都,城中大亂,她奉師命回宮尋十夜等人,她還記得自己
從聆音劍上摔了下來,之後發生了什麽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一星半點。
她再次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時,羽桃林和玉竹居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女子的閨房,素紗軟帳,紫木牙床,窗臺上擺了一盆白木槿,屋中擺設簡單,甚至梳妝臺上只擺了一面銅鏡。
“能自己走出我織的夢境,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魂姬回過身。
即使時隔七年,花汐吟還是能在她轉身的瞬間回憶起當年那場北海試仙會上放蛇潛入的魔界之人,當即探向腰間,卻發現空無一物。
“你的配劍我已替你收好,只要你乖乖待着,自然會還你。”魂姬道出了她的疑慮。
聞言,花汐吟心頭一緊。
“你将我抓來有什麽好處?”
“好處?”魂姬走到窗前坐下,“正如大将軍所說,你的價值要比你想象中大得多。”
她斟了一杯茶,淩空托到花汐吟面前,花汐吟盯着那杯茶沉默不語。
“放心,我不會用毒,我若是想加害于你,你沒有機會醒來。”魂姬似乎笑了一聲。
花汐吟将信将疑地接過茶。
魂姬默笑:“能從我的夢中走出的人世上,沒有幾個,憑你的修為居然只用了半個月,看來傳言你資質低下倒是個謬傳。”
花汐吟一怔:“半個月?!你是說我已經在這躺了半個月嗎!”
她點點頭。
“那晏京城呢!我師父呢!”花汐吟霍地從牙床上跳下來,卻發現自己因昏迷太久,腳步虛浮,還沒邁出一步就跌坐在地上。
魂姬閃身上前将她扶穩:“你這丫頭,怎的這般猴急。”
昏迷半個月,回想起當日花宴上晏京的危急境況,她的腦海中忽然就只剩下遍地幹屍的凄涼場景,就如不久前的逢雲城,就如七年前的滄瀾……還有師父和十夜師兄他們,也是生死未蔔,而她,眼
下的場景,她怕是已身陷魔界。
魂姬讓她坐下,淡淡道:“晏京城中除了被流矢射中的人,其餘都平安無事,至于你的師父和同門……他們已經回天庭了。”
“他們可受傷了?”
“這我不知。”她莞爾,“我只是被吩咐,去晏京城帶走你一人。”
“帶走我?”花汐吟不解地望着她,陷入了沉思,魔界流矢齊發,造成花宴大亂,卻沒有一如既往大肆屠城,她猶豫着道出了自己的猜測,“你們攻打晏京,只是為了抓我?”
“不算是‘抓’。”魂姬道,“你本該是魔,只是當年我們去滄瀾接你時,晚了一步。”
花汐吟目光一沉:“我是仙門弟子,不是魔。”
魂姬默然一笑,不置可否。
她起身,向門外走去。
“你抓我來究竟想做什麽?”花汐吟對着她的背影喊道。
她沒有任何回答,只是靜默不語地撐開傘,離去。
花汐吟昏了半月,眼下早已沒了力氣,她似乎料定她現在無力離開,連門前的結界都沒有為她設下。花汐吟向窗外看去,只見一片茫茫白霧,沒有來路亦不見歸處,仿佛在很久以前,這裏的時間便
靜止了一般清冷寂靜。
她定了定心神,盤腿坐在牙床上調息。
與此同時,天宮斷塵崖頂,身着九華白衣的仙人合着眼,緩緩向斷塵崖下釋放仙力,淺金色的純仙之氣如漣漪般在斷塵崖下蕩開,陷入無底深淵。
半個月前,晏京城大亂那一夜,霧蓮月親自領兵攻城,纏繞着魔瘴的流矢鋪天蓋地地射入城中,雖有仙門奮力抵擋,也有上千無辜百姓命喪箭下。
在交戰的一個時辰之後,紫辰率天兵趕到,霧蓮月突然下令即刻撤兵退回魔界,百萬大軍眨眼間消失在城門下,再無聲跡。
待事情平息下來後,白君卿才得知,花汐吟不見了,淩在派去尋找的人從一個百姓口中問出,長街陷入混亂沒多久,便看見一個穿着湘黃短衫的小丫頭被一個撐着白傘的紫衣女子牽着出城去了,至
今仍未找到。
花汐吟失蹤後不久,紫辰傳來消息,幾日前還在蠢蠢欲動的魔界一夕之間沉寂了下來,再無任何異樣,所有通往魔界的大門全部被施以強大的結界,無人可以進入。
他們立即返回天庭,召集各仙山仙府的仙家共議。
半個月以來,白君卿在這斷塵崖上尋找她的下落,魔界種種舉動都令他逐漸确信她目前就在魔界。
霧蓮月不惜以大軍為餌引開他的視線,也要從暗中帶走她,如此大費周章,委實令人懷疑。
阿吟道行淺,不久前又傷了元神,他不敢想象她一人身處魔界會遭遇怎樣的險境。
繡着九華蘭的衣袖下,他的手緊握成拳,俯視着腳下的深淵,又是一輪純仙之氣釋放而出。
重紫閣。
蘇浮握着靈犀劍站在窗下,望着枝頭西月。自阿吟失蹤,他便沒有一晚安睡,只要合眼便會看見她身首異處的可怖模樣,立刻從夢中驚醒過來。他常常在窗前一站便是整整一日,要麽就是在院中瘋
了一樣練劍。
他沒有可以穿過斷塵崖下重重魔瘴的力量,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他去過天生樓,十夜雖然不言語,但眉間的擔憂也是難掩。他說,他已經拜托伽藍姑姑驅使百鳥在各界四處打聽,只是花汐吟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找不到任何線索。
紫辰走進來,他立刻回過頭:“師父去斷塵崖見瓊華仙尊了嗎?”
紫辰點頭。
“仙尊可探到阿吟的消息?”
紫辰皺着眉無奈地搖頭。
蘇浮握着拳,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