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3)
這畫中有妖。”那人不緊不慢地回道,一揮手便将懷中的畫挂回了石壁上,“因為這作畫之人,就是我。”
石壁上的丹青刷地展開,露出了畫底端的落款。
方玉绮。
花汐吟一怔,如此這般,她怎會還猜不到她的身份:“你就是方玉绮?”
鬥篷下的人不答,算是默認。
“你認得天歌殿下?!”這方玉绮通身的凡俗氣息,只是一介凡人,怎會認識天歌殿下?可若不是熟識,又怎麽能畫出如此傳神的丹青?花汐吟心中許多疑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方玉绮的聲音中也有一分驚訝:“你認得他,是不是?”
花汐吟凝神望着方玉绮。
慕天歌,天外神族獨角獸族的族君,尊華無雙,就連天君面前都不必行跪拜之禮,這些都是天機,她不得透露。
“我……認得他。”她含糊地答道。
方玉绮笑了笑:“我只知道他非凡人,乃獨角獸所化,你方才稱他殿下,他是什麽尊貴之人嗎?”
花汐吟吃驚地盯着她:“你怎知他是獨角獸?”
“好歹也曾夫妻一場,自然是知道的。”方玉绮緩緩道,這邊花汐吟險些要暈過去。
夫……夫妻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天歌殿下還學了那話本兒裏一般來了一段仙凡情緣?若真是這般,麻煩可大了。
她陷入了沉思,環顧洞中景色,心中隐隐覺得哪裏不對。這洞中擺設雖簡單,可若是夫妻同住,尋常的物件也該是成雙成對,可無論是香案上甜白的小瓷杯還是床邊木架上挂的衣物,皆是一人所用。天歌殿下在天外神宮時乃是出了名的挑剔,就連用的筆的筆杆都是采自九幽上好的龍骨木,還必得在筆杆上雕一朵九幽花,這等習慣若不是親近之人是無緣得知的。
趁方玉绮不注意,他拿起了案上的幾支筆,果然,筆杆上只有經年累月的木痕,雖是人間上好的狼毫,但若是給天歌殿下,差了不只一星半點。她不動聲色地将筆放回原處。
“你來尋我夫君何事?”方玉绮道。
花汐吟退了半步,暗暗握緊了手中的聆音劍:“一點小事,不知他可在?”
“真是不巧,我夫君出遠門了,要幾日才回。”方玉绮答得流暢,斂了斂鬥篷的帽子。
花汐吟眯了眯眼:“如此便不叨擾夫人了。”
方玉绮也不回身,只是望着牆上的畫:“姑娘慢走,若我夫君回來,我會告訴他姑娘來過。”
話音未落,身後一道淩厲的劍氣橫空而來,方玉绮側身一閃,胳膊上被劃出一道口子。
花汐吟握着劍,目光沉如寒冰:“你在撒謊,方姑娘。”
洞中的氣氛霎時壓抑起來。
方玉绮似乎在笑:“姑娘這是何意?”
“慕天歌慣用的筆皆是上等瓷骨,骨尾雕一朵九幽花,他的香案所用之木多是桃木,而此處的香案用的卻是他最為厭惡的檀木,案上的香爐中放的也不是他喜歡的蘭草香,且慕天歌尤為讨厭待在陰暗之處,你卻說這山洞是你們的住處,方姑娘,你的夫君難道連這些都不曾告訴你嗎?”花汐吟徐徐道來,特地點出“夫君”二字。
果見方玉绮肩頭一震。
花汐吟在說話間已走近她,一柄銀劍架在了她頸邊:“我原先倒是個有耐心的,可如今委實沒有興致,姑娘最好不要再說謊,否則……”
“怎麽,你要殺我?”方玉绮的聲音中并無多少懼意。
“橫豎我不久以後也是不得不殺人的,如今多你一個,你說我會不會在乎?”說着,聆音的劍鋒又近了幾分。
方玉绮反倒笑了:“那你動手就是,何必問我?”
聞言,花汐吟也不急:“方姑娘好氣魄,這般看來殺你可惜,我也不是什麽心狠手辣之徒,最多……”
她擡起手,一道火光在她指尖萦繞,她拍着石壁上的丹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最多将那幅礙眼的畫燒了。”
方玉绮大驚失色:“你!……你在威脅我?”
花汐吟笑得無邪:“姑娘聰慧,我可不就是在威脅你?”
話說到這份上,方玉绮終于明白了,眼前這個看似嬌弱的小丫頭,心智早已不可輕視。她可以在短短須臾之間找出她的命門,毫不猶豫地加以威脅,這等玲珑剔透的心思,她是及不上的。
方玉绮嘆了口氣:“你別碰那畫兒,我什麽都告訴你。”
見她松了口,花汐吟也放下了手。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瞞的,我已經很久沒有與人說過話了,如今說給你聽聽也好。”方玉绮仰着臉,又開始看那幅丹青,“此事說來話長,要從方家還是獵戶那時說起。我爹是個不識字的獵戶,而我娘卻是村裏夫子家的小姐,雖不是大門大戶,卻也是書香門第。我娘嫁給我爹後,生下了我和我妹妹,我姐妹二人到了說親年紀的那年,錦繡村後山出現了一頭金角的獨角獸,引得幾個村的村民争相上山獵殺,我爹也是其中之一。”
“幾日後,村頭傳來消息,有人射中了獨角獸,卻讓它負傷跑了,而我爹回來時,也受了傷。我妹妹懂些藥理,便避開村民進了後山采藥,這一去,便是一整日。”
“我娘不放心,讓我跟去尋她。我在山中尋了她半日才找到她,沒想到,她竟在照顧一個男子。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動了情,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人,生得像是從天上來的,即使受了傷,眉頭皺在一處也煞是好看。他一睜眼,仿佛連滿天的星辰都會寂滅。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慕天歌。”
說到初遇時的場景,方玉绮的嘴角總是彎彎的。
“他睜眼看我的時候,眼睛是藍色的,就像我娘曾說起過的明珠,我一眼就看得呆住了。可一轉眼,他的眼睛又變成了普通的黑色,此後不論我怎麽問,他都不肯告訴我是怎麽回事。直到我聽爹爹說起,被村裏人用金羽箭射傷的那頭獨角獸,也有一雙明珠般動人的藍色眼睛,我才覺得慕天歌的身份不簡單。”
“我們以救助路人為由,帶慕天歌回錦繡村養傷。天歌生得好看,言談舉止皆是說不出的尊貴,怎麽看都不似尋常人。我爹娘猜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他性格又溫和,故十分喜歡他,言語間已有将我許配予他之意,我本就心儀他,心中自然歡喜,可天歌心中的人卻不是我……你說得對,我與天歌不是夫妻,整個錦繡村,天歌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只有我妹妹,方紫緋。”
公子落難,佳人搭救,本就是美事一樁。她自小疼愛妹妹,事事讓着紫緋,可當她看到心上人為少言寡語的妹妹簪花添衣,眉目間盡是溫柔的畫面,她怎能心甘!
方玉绮終于不再笑了:“我是家中長女,娘從小便對我嚴加管教,雖不可能如大家閨秀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掌握其中兩樣卻是起碼的。我尤擅丹青,便熬了幾日光陰替他畫了這幅畫,便是當時我闖進山洞時,他看我的那一眼。從始至終,只有那一眼,我确信他眼中是有我的。我将這畫拿給他看,他看過後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溫柔地笑一回,我從沒有那樣開心過……”
她本是自尊心極強的女子,但因為慕天歌這個人,她連自尊都拾不起,一心只想着怎樣他才會歡喜,是她為他繡荷包,還是為他做一盤可口的點心……她看到慕天歌和方紫緋在一處時的樣子她才明白,她做這些他一點兒也不會歡喜,能讓他歡喜的事只有她去跟爹娘說,讓紫緋嫁與他。
想清楚這一點後,她沒有痛哭,亦沒有訴苦,只是從此以後,她總靜靜地望着慕天歌站在紫緋身邊,滿眼的溫情刺得她心針紮般的疼過一遍又一遍。
漸漸地,她也學會了笑,心愈疼,她便笑得愈燦爛。
☆、寸心亂(下)
? 慕天歌便是當日中了金羽箭的獨角獸這件事,她早早便猜到了。有哪家公子會像他這般受了傷還在後山走動,穿着那樣華貴的衣裳身邊卻連個伺候的小厮都沒有,更何況那雙明珠藍的眼。她心中有他,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留他在村中生活,她知道,一旦傷勢痊愈,他定會帶着紫緋離開――錦繡村的村民射傷他,他沒有招來禍端複仇已是大幸,能留住他的人,只有紫緋。每每念及此處,她便夜不能寐。
“那時我總想如何才能留住他,恰好紫緋在此時染上了病,一連幾日卧床不起。我暗自慶幸事情還有轉機,可随着紫緋的病情一日日地轉好,我心中的感情也愈發地複雜。直到有一日,我端藥送去紫緋房裏,恰好聽到他對紫緋說,待她病好,他便帶她離開錦繡村,去六界山水間游歷。”方玉绮苦笑着。
瞧瞧,她再怎麽努力讓他歡喜,都比不上紫緋什麽都不做。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我會為了慕天歌而對紫緋下手。我去查了醫書,在紫緋的藥中放了一味相沖的藥……我那時已經不奢望紫緋死了他便會愛上我,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他們幸福的畫面。”她每日現在門外,就看着慕天歌端着那碗藥一勺一勺喂給紫緋,默默地看着,“你是不是覺得我錯了。”
她看向花汐吟,眼中一抹凄涼。
阿吟沉默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錯了麽?吾非局中人,怎知她在想什麽?方玉绮因愛一人而殺一人,那為了一人而殺一千人的她又算什麽?……
“我從不覺得愛他是我錯了,若說錯,也是我欠了紫緋一條命。”方玉绮到了今日仍是坦蕩,“紫緋快死的時候,他終于發現我在藥中動了手腳,我以為他會氣得殺了我,可他沒有。他端着藥碗看着我,眼中的神色竟然多是悲憫……哈,悲憫,到頭來他居然露出那樣一番神色來憐憫我,多麽可笑!”
她寧願看到他怒,他恨,他為了紫緋要殺她也好,可他這算什麽,可憐她麽?
“我,不能插手凡人的生死,事到如今,唯有一事求你。”
他說完這句話後,竟當着她的面毅然折下了自己的金角給她。
“用這個,救紫緋。”
看着他遞過來的金角,方玉绮腳下一個踉跄。
平日裏清雅高貴,連與她說話都令人不敢冒犯的慕天歌,像仙人一樣在俗世之外,只有對紫緋才溫言細語的慕天歌竟然在求她!那一刻,她的心在無聲中破碎。
而那一句“救紫緋”,也是她此生聽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慕天歌離開了,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他走得悄無聲息,仿佛他從未出現過。
她沒有用金角救方紫緋,因為她知道,若她用了,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知道他只愛寡言少語的方紫緋,她知道便是紫緋死了他依舊不會愛方玉绮,她知道只要金角還在,她便還有機會再見他一次……
可她不知道,金角是獨角獸的命門,沒了角,慕天歌便命不久矣了。她一直認為像慕天歌這樣高高在上的仙是不可能做出為情獻身這樣荒唐的事來的,可他偏偏做了,還做得那樣理所當然,該死地風清雲淡。
“紫緋頭七那天,他果然回來了。他站在紫緋的棺木邊什麽也沒說,連責問一句都不曾。我看着他笑,想見見他生氣的樣子,可是什麽都沒有……”她想起那日,他穿過四月的細雨,踏着一地寥落的芳菲走進紫緋的靈堂,袖下藏着一朵新開的白芙蓉花,旁若無人地走到棺木邊,将芙蓉花輕輕放在棺蓋上。
她以為他會恨她沒有救紫緋,她就是要他恨她,只有這樣,他才會記住她,哪怕只是一個惡毒的影子也好。
慕天歌。她第一次喚他的全名。
他終于肯看她,卻是再無表情。那一刻她才知道,原來他的愛這樣吝啬,他心甘情願将所有的悲喜愁歡,癡嗔念怒都留給死去的方紫緋,也不肯勻出一星半點給她。
她以為自己愛上了世上最溫柔的人,到頭來卻原是最心狠之人。
他送着紫緋的棺木出殡,而她舉着金角在他身後喊:“慕天歌,連這個你也不要了?!”
她用盡一生的氣力去喊他的名,那道清輝般的背影卻連片刻也不曾停留。她站在雨裏,捧着金角,接住一世的蒼涼,遙遙望着他的身影漸漸變作透明,化作一道金沙,散入寸縷。
獨角獸的角有延年之效,天歌殿下貴為族君,其角更是有起死回生,長生之功。花汐吟看向她:“方玉绮,你得了金角,在世上活了多久?”
方玉绮嗤笑:“不多不少,兩百年。”
阿吟沉默了。
出來尋獨角獸的時候,她便沒對慕天歌還活着這件事抱多大希望,但一代族君竟是這般死法,确實令人一時難以接受。
“方家也算救了他,他為了報恩,保了方家十世富貴。神仙說話向來算數,方家這些年過得确實富衣足食。”方玉绮冷笑道,“可我寧可從來沒有救過他,獨角獸的角中含有仙力,我一介凡人,無病無痛,怎麽可能消受得起。他是做了萬全的準備才将角交給我的。他比我狠多了,我不如他狠,所以這輩子注定要輸給他。”
她緩緩掀開鬥篷,露出一張被金鱗爬滿的容顏,甚是恐怖。
花汐吟吃了一吓:“你的臉……”
“很可怕吧……”方玉绮笑着走到香案邊,“這就是他留給我的,他是要我一生都記得,是我沒有救紫緋,是我自食其果。你說得對,他的一切我都不了解,有什麽資格做他的妻。”
她神色凄惶,倍顯蒼涼。兩百年渾渾噩噩地活着,她已經倦了……
花汐吟心中不忍,猶豫片刻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她面前:“這支筆名為無墨,是天歌殿下還在天外神宮時的心愛之物,殿下失蹤後,此物便由我師伯暫為保管,如今……便贈你留個念想罷。”
方玉绮定神看着那筆,龍骨木如白瓷瑩潤有光,毫尖細膩,筆杆上雕着一朵九幽花,正如天歌其人溫而貴雅。
原來這才是他喜愛之物……她撫摸着筆身,久久說不出話來。
“既然金角已于姑娘無益,不如交由小輩帶走。”花汐吟道。
方玉绮擡起眼:“你要它做甚?”
“……我要救一個人。”
“救誰?”
“家師。”
“哦?”方玉绮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給你也并非不可,只是你拿了金角,須替我做一件事。”
“姑娘請講!”
玉绮揚手指着石壁上那幅丹青:“當着我的面兒,将那畫焚個幹淨。”
“這……”花汐吟一怔。
“怎麽,這要求過分了?”
這委實不是件強人所難之事,花汐吟沒想到她的要求如此簡單。
“你舍得?”
方玉绮淺笑:“為何舍不得?我在這山洞中看了它兩百年,還是沒把他盼回來,還留着給自己找煩心嗎?到底是我一心一意畫的東西,自己終是下不去手,你把它燒了,替我斷了這段孽緣。”
聞言,花汐吟不再猶豫,應了下來。
玉绮取下了丹青,交到她手中。
“金角呢?”花汐吟謹慎地多問了一句。
玉绮便從懷中摸出一只方盒放在一邊,打開盒子,便見那支金角:“這回放心了?”
金角已在眼前,花汐吟立即掐了個訣,引了一團火将那畫燃了。畫燃到一半,一股紫煙突然從紙中蹿出,眨眼便沒入了她眉心!她大驚,立刻将畫丢開!
耳邊傳來方玉绮的大笑聲。
“你在畫上下了什麽!?花汐吟跳開三步,拔出劍對着她。”
“不要緊張,現在還用不着這麽緊張。”方玉绮娓娓道來,“你中的毒名叫生離,是一種情毒,只有動情時才會發作。不發作時,對身體還是有好處的,一旦發作可就……啧啧,分筋斷骨之痛,直到忍受不能,筋脈寸斷。”
“你!……”
“生離之毒種在你的情根上,除非你拔了那情根,或者有人心甘情願為你承受這份錐心之苦,将生離轉渡到他的情根上,否則世上無藥可解。誠然你也可以選擇一生不動情念,這倒是可惜你個花一般的丫頭了。”方玉绮蒼涼大笑,“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一旦沒了情根,你便是無情絕愛之人,行屍走肉一般。”
花汐吟咬牙切齒地盯着她:“我自問沒有與你結下什麽仇怨,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方玉绮站在她面前,只是笑:“這世間待我不公,我困守了兩百年也等不到他回來,總要找個人與我一樣,嘗嘗這愛不得,恨不能,得不到,放不開的錐心之苦。”
“你簡直是瘋子!”
她卻不惱:“對,我早就瘋了,慕天歌早就把我逼瘋了!”
她一揮手,将金角甩在花汐吟懷中:“拿着這角,好好享受這生離之苦去罷。”
花汐吟揣好金角,朝洞外奔去,跑到甬道口時,回身看了方玉绮一眼,她握着那支無墨,坐在香案前,沒有金角,她只是個普通的凡人,臉上的金鱗也漸漸褪去,露出一張清秀的面龐,兩百年月的重量向她湧來,轉眼間她已從二八佳人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妪。她還在笑,似乎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是個什麽模樣,只是緊緊握着那只無墨,仿佛抓住了她一生的希冀。終于,她皮骨腐朽,成了案邊的一具枯骨,骨節分明的手再握不緊筆,骨碌碌地滾在香案上。
花汐吟咬咬牙,又跑回去,将地上的鬥篷撿起來蓋在白骨上,拜了三拜才離去。
死者為大,再多的怨,在白骨面前,也算不得什麽了。
她帶着金角從後山下來,臨走前揮劍毀去了洞口。她回到方家,本想去找那方霸王辭行,卻發現整個方府氣氛都不太對,丫鬟家丁皆屏氣斂聲,低頭做活,她上前詢問才知是從晏京來了位貴人,方家正在前廳忙着招待。
晏京來的?花汐吟心中疑惑,就見方小霸王領着小厮來尋她,剛一見她便撲通給跪下了,吓得她一通心驚肉跳。
“你,你這是做甚?誠然是在正月裏,我也沒有紅包給你的。”花汐吟一臉僵硬。
“姑奶奶,我哪敢要您的紅包!”方小霸王連連擺手,“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這幾日怠慢了姑奶奶,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往心裏去,要是姑奶奶心裏不痛快,把我包了做紅包都使得!”
他一口一個“姑奶奶”,将花汐吟喊得直冒雞皮疙瘩:“方公子你好好說話罷。”
“是是……”方小霸王這才起了身,“今日晏京來了位貴人,是專程來接姑娘的。”
“接我的?”她心中更加莫名其妙。
“貴客等了姑娘半日了,姑娘随我來。”方霸王哈着腰,笑盈盈地引着花汐吟去正堂。
進了正堂便瞧見堂上端坐着的一身玉錦暗花長襟的男子,銀冠玉容,華貴天成。他微微垂着眸,很有耐心地等着,也不說話,修長的指輕輕點着海棠木的桌子,堂下方氏夫婦連頭也不敢擡一下。
她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吓,盯着他支吾了半天才說出話來:“蘇靖琰你怎麽在這?!”
☆、歸京
? 身若青松之挺拔,顏若珠玉之溫雅,瞳若墜星之明燦,雖無驚世之容,卻有白玉之骨,如梅骨般修長好看的手指緩緩劃過手中甜白色茶盞的杯沿,蕩開一處漣漪。他擡起眼,一言不發地
看着堂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少女。
“你不是該在重紫閣嗎?好端端下凡做什麽?師叔知道你下凡嗎?”花汐吟怎麽也想不到,從晏京來的貴客竟會是他。
而蘇浮似乎也不急于說明什麽,靜靜待她說完。
淩在從門外走進來,跪在蘇浮腳邊:“殿下,吟姑娘的随身物品都已收拾妥當,裝進馬車了。”
聞言,花汐吟一愣,什麽叫她的物品都已收拾妥當,他想幹嘛?
蘇浮只是嗯了一聲,将茶放下,看了看堂下戰戰兢兢的方家三口:“叨擾了。”
“不敢不敢,靖王殿下駕臨,小老兒這宅子蓬荜生輝,蓬荜生輝……”方父一邊說一邊擦汗。
他一生在這錦繡村中度日,雖然生活衣食無缺,可見過最大的官也只是當地的知府,不想今日居然迎來了這麽一尊大佛。關于靖王殿下的傳言可謂是無人不知,三歲能書,七歲能詩,深
得先帝與聖上寵信,早年入得仙人法眼,拜入仙門學藝,一年前歸京,在同門協助下擊退魔軍,平定都城,深得民心,弱冠之年便已有如此成就,着實令人驚嘆。
蘇浮起身,走到她身邊,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蘇浮你……”
他嘆了口氣:“回去再說,阿吟。”
說罷,他便拉起她往外走,身後方家一衆齊刷刷地跪地恭送。
“蘇浮你放手!”花汐吟被他拽得手腕鑽心地疼,他又走得飛快,她只能一步一踉跄地跟着。
門外,已停了一輛馬車,淩在帶着幾名将士在旁守衛,見蘇浮幾乎是拖着花汐吟從門內走出,略顯尴尬地別開了臉。
蘇浮擡手将她丢進車裏,看了淩在一眼:“啓程,立刻回京。”
“是,殿下。”
馬車緩緩啓程,速度漸快,馬車內,蘇浮陰沉着臉,似乎在竭力平複自己的怒火,卻又舍不得對她發作,只能擰着眉。下一刻,他突然将她一把攬過來,狠狠地扣在懷中,緊得她幾乎要
以為自己的骨頭都要給碾碎了。
“蘇,蘇浮你發什麽神經!”她被抱得喘不過氣,拼命地推搡着他。
蘇浮的聲音帶着咬牙切齒的意味:“混賬丫頭,這樣有趣嗎?看我這樣滿世界找你你就開心了是不是?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花汐吟沒想過,素來溫和的他也會有這樣的聲音,深沉的,帶着痛苦的掙紮,沙啞得不像他,她一時給吓住了。
面對她,蘇浮覺得自己那引以為傲的冷靜和理智通通都會在一瞬間燒得灰飛煙滅,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将這丫頭放在了心上。她倔強,她任性,又是個不懂得愛護自己的
人,他總是恨不得時時刻刻能護着她,将她捧着,寵着,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她才好,可她偏偏一心只有她師父……
當他得知她離開了昆侖山,下凡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留信離開了重紫閣來尋她,為的就是當面問一問她,究竟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理由逼得她寧願自己舍身犯險,
不惜違反仙門門規私自下凡也不肯告訴他。難道他就這麽不值得她信任嗎?
他不眠不休幾個日夜打聽她在凡間的消息,各地只要有十二三歲模樣的陌生白衣女孩出現,他便立即讓人呈報畫像,終于找到了她。他連夜從晏京趕來見她,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為
何在此?為了這樣一只小白眼兒狼,他真真是沒事自虐!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心情不太好,花汐吟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幾分:“你……可是生我氣了?”
“你覺得呢。”
“……可,可是為什麽?”她自覺自己還沒有闖什麽禍啊。
蘇浮眉頭一皺。
她心頭一跳,往後縮了縮:“你容我想想……”
見她真的開始認真回想,蘇浮也不打斷,默默拿起一本書在一旁翻看:“離晏京還有一日路程,你可以慢慢想。”
他嚴肅的樣子甚是稀罕,饒是花汐吟見了心肝都忍不住顫了一顫。蘇浮什麽性子,她最是清楚,若是尋常事他定然不會生她的氣她這段時間做的最不尋常的事唯有一件,可她并沒有告訴
他啊!這麽多年,他對她發火的次數屈指可數,回回皆是為了她闖禍傷了自己,想來這一回也不大會有例外,她立即低頭查看自己,所幸并無外傷流血之像。她又擡頭瞄了他一眼,他仍在看
書,眉間陰郁令她後心發涼。
“師叔是不是告訴你了?……”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思來想去,下凡制藥的事她只告訴過紫辰一人,若蘇浮真的從紫辰那裏得知,下凡來找她,他會生氣也就說得通了。
蘇浮眉梢一挑,也不擡頭,翻過一頁道:“我師父如果不說,你是不是預備瞞我一輩子?”
聞言,她心中确信了七八分。
“蘇浮,并非我有意瞞着你,只是此事關系重大,我不能再将你牽扯進來,我不能害了你……”她嘆了口氣。
他看了她一眼:“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阿吟,你不是我,怎知瞞着我,我就會安心?”
“可是告訴了你,只不過又多了一個無法抽身的人,難道你要陪我去找什麽獨角獸角,什麽鳳凰心,麒麟血,白龍珠和青鸾淚……難道我要讓你深陷其中,從此與成仙無緣嗎?!蘇浮,
我做不到……”她一把抽走了他的書,“傻小子,回重紫閣去吧,他是我師父,替他解牽機,替他制藥,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聞言,蘇浮渾身一震,聲音有些止不住地顫抖:“你瞞着我的事,就是這一件麽……”
花汐吟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你套我的話?!”
他苦笑:“我若是不裝作什麽都知曉,你便真要瞞我一生了。”
花汐吟望着他唇邊的笑容,久久說不出話。紫辰既然答應了替她保守秘密,又怎會轉身就告訴蘇浮,更何況他眼下還在昆侖照看她師父,根本沒有時間回天宮,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只需斟
酌片刻便可想到,只可惜她見他生氣便亂了陣腳,再加上在後山的那一番折騰耗費了她諸多心神,一時竟然沒有想到他對她使了心思,可以說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對她用計。
蘇浮看着她,語氣中平添了幾分失落:“阿吟,你可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站在你這邊,你為何非要将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我的肩膀随時可以給你依靠,遇到事
情你能不能有一瞬間想到你身邊還有一個人?”
她有些頭疼地扶額,陷入了沉默,良久,她說:“蘇浮,我并不是想不到,也并不是不知道你待我好,正因為你待我極好,好得我都覺得受之有愧,這件事我才更不願将你牽扯進來。你
說我任性也好,無情也罷,我不求你能了解各中緣由,只求你将今日所聽之事全部忘記,回重紫閣去好好修仙。”
“你這是打算将我趕回去了?”蘇浮的笑意冷了幾分,“丫頭啊,你這心腸究竟是什麽做的?”
花汐吟沉默着,不再言語。
半響,蘇浮嘆了口氣:“罷了,先回晏京再說,至于我回不回去,全是我的事,你的事我暫不過問,我的事你也莫要再執着,你就當我欠了你罷。”
她看了他一眼:“何苦呢?。
他搖着頭莞爾:“你又何苦呢?”
馬車中陷入了沉寂,車外淩在聽着車內的動靜,無奈地搖搖頭。那樣優秀的殿下,怎麽一遇上吟姑娘的事便方寸大亂,甚至連幫她都低聲下氣,他想起這幾日殿下為尋找吟姑娘連日奔波
,夜深時分還在看各地呈上來的畫像,他實在看不過殿下如此耗費心神去尋一個根本沒有将殿下放在心上的女子,便問:“殿下,吟姑娘的心不在這,您為何還要這般……”
他記得蘇浮當時正在編一只五彩絡子,一看就知是為女子所做,他一面編一面回答他:“淩将軍一定還沒有心上人吧?所謂心上人,是你将她放在心上,而非強求她也将你放在心上,我
這一生也許只能遇到這麽一次,只能遇到這樣一個人,我只想寵她護她讓她無憂無慮地活一場,我願以天下蒼生為聘娶她過門,若她不願……我也願傾盡我這一生,護她平安喜樂。”
“殿下這樣說,她是有心上人了?”
蘇浮的指尖頓了一下,溫雅地彎了彎嘴角,将那五彩絡子給他看:“阿吟是學醫的,你說這絡子編好了送她挂在她的針盒子上,她可會歡喜?”
淩在望着頭頂稀疏的枝葉,沉聲喝馬,似不滿地甩了一記馬鞭,駕着馬車穩穩行駛在山路上。
到達晏京城是翌日午後,有淩在駕車,馬車在城門便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地駛入城中。這一回不似上次,花汐吟滿腦子想的都是制藥和蘇浮的事,對窗外熱鬧非凡的集市再無半點興趣,一
路上只是合着眼冥想,直到馬車停下,淩在道了聲:“殿下,吟姑娘,到了。”
蘇浮撩開簾子下車,回頭将她牽下來。花汐吟站穩後才發現他們站在一座氣度恢弘的屋宅前,擡起頭便看見宅門上禦筆親書的三個大字:靖王府。
蘇浮站在門前對她溫柔地笑:“阿吟,到家了。”
她靜靜地站在門前,望着他:“你……是不是接受封爵了?”
他似是琉璃幻彩地一笑:“方才只是想問皇兄借住,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這座靖王府從今以後,就是你的家,阿吟你可記清了。”
趁她還未反應過來他伸手拉住她走進王府,冷香悠遠,絲縷撲面,花汐吟望着拉着自己往前的男子,忽然覺得,他的背影那樣耀眼。
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