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7)
數美人,回過頭的剎那還是經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眼前的少女不過豆蔻年華,眉眼間卻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傾絕天下之感,那雙澄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若明珠閃耀,額間貼着一朵芍藥紅花钿,更是襯出她明媚入骨,原本束于腦後的長發
被侍女绾起,別着六支他剛從皇宮拿回來的飛燕銜花步搖,随着她的走動靈巧地跳躍。她身上的藍色阮煙羅用的乃是番邦進貢的暖湘錦,燈下輕舞,暗處流光,衣袂處以繁複的精巧的繡工繡
着朵朵白木蘭,每每走動皆猶如步步生花。
蘇浮眉梢一挑:“果然好看得緊。”
那十件衣裳,他故意将另外九件挑得繁複華美,她一向喜素雅,這樣一來必定會選這一件,而這一件流光霓錦裙便是他真正想讓她穿的。
“咱們上車吧。”他狡黠地沖她眨眨眼,将她拉上馬車,“入宮!”
車簾被放下,侍衛上馬,駕着馬車向宮門駛去。
天色漸暗,街道上的花燈陸陸續續地點了起來,花汐吟撩起簾子一角,望向窗外來往的百姓。
“離宮宴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你若是感興趣,我們可以下車走到宮門。”
她回過頭:“可以嗎?”
蘇浮笑了笑,朝外面喊了一聲:“停車!”馬車應聲而止,車夫掀開簾子,“你們到宮門候着,本王與阿吟要感受一下花宴的熱鬧。”
他拉着她下車,衆人則駕車先向宮門而去。
在馬車上感受得不夠真切,當真正站在這條長街上的時候,花汐吟才如此真實地感受到人間帝都的繁花似錦,兩旁的明豔燈火仿佛為她一身湛藍鍍上一層琥珀,眼底明亮的一簇光華如碧
落星辰,顧盼生輝。
“一裏。”蘇浮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
她回過頭看着他。
“此處距皇宮還有約一裏,阿吟,可否讓我牽着你走完它?”他伸出手,笑容清暖。
花汐吟一怔,半響,點點頭,将手遞給他。
蘇浮輕輕握住那只手,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如同握住了整個天下。他牽着她不急不緩地往皇宮走去,穿過逆流而來的人群,走過長橋,聽着賣糖葫蘆的小販的叫喊從身邊經過,如此平
凡卻也如此幸福。
“其實有一瞬間,我希望永遠留在白龍珠編織的那個夢裏,與你攜手并肩。”
他的聲音被鼎沸的人聲淹沒在燈火輝煌的晏京城的長街中,身後的人似乎沒有聽到。
☆、何處似樽前(下)
? 宮門。
宮中規矩,除八百裏加急軍情奏報,否則不得騎行坐車,一入宮便有宮人擡小轎供換乘,一路将他們擡入太清閣赴宴。
此時此刻,太清閣中歌舞升平,水袖翻飛,百官攜其家眷候坐在下首,蘇還錦還未到。
“靖王殿下到——”随着門外一聲冗長的傳聲,衆人的目光齊齊落在此刻步入殿中的二人身上,皆是愣了神。
男子雅妍如蘭,行似踏風,女子清華潋滟,步若生蓮。二人入座後,殿上便窸窸窣窣地響起了小聲的議論。
“多日不見,靖王風姿更甚了。”
“靖王身邊的女子是哪家閨秀,真真是好模樣。”
“我聽說那是殿下的師妹,一年前曾救過朝顏公主的性命……”
……
蘇浮不理會衆人雲雲,自顧自坐下,用眼神指了指四下臣子中帶了自家女兒的幾位對花汐吟小聲道:“瞧見沒,皇兄是打算給我相親來的。”
花汐吟不動聲色地笑了一聲:“看這陣勢,你今日是逃不過去了。”
“怎會?”他彎起嘴角,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這不是有個天然的桃花剪子麽?”
聞言,花汐吟先是一愣,繼而分外詫異地看着他:“我?”
“你可得幫我将她們一朵不剩地擋回去啊。”
“這……這怎麽擋?”她環顧四周,啼笑皆非地瞧着他。
他低頭抿了一口茶:“我自會教你怎麽做。”
看他如此胸有成竹的樣子,她不禁眉心一跳。
他們入席不久,蘇還錦便攜着皇後駕臨,朝顏跟在皇後身後,生平第一次換上那曳地的宮宴撒花長裙,步子不免有些踉跄,連帶着包子頭上兩串流蘇輕躍不止,幸而身旁有無意跟随,她
撚着他的衣袖才得以順利走到位子上。
花汐吟瞧着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的可愛模樣,不禁失聲輕笑。
帝王入席,百官跪地相迎,山呼萬歲,直到一聲“衆卿平身”,所有人才起身入座。
“今日晏京花宴,當此佳節,朕特設此宴意在普天同慶,今日宮宴愛卿們不必拘泥君臣之禮,繁瑣宮規一概免去,随意一些,也讓朕一同享受一下天倫之樂!”蘇還錦高聲道,帝王的話
三分真七分假,殿上衆臣都是侍奉君王多年,表面“不必拘泥”,心中反倒更加拘泥。
這偌大太清閣中,真正能做到不拘泥的怕是只有不谙宮規的花汐吟與年僅五歲的朝顏了。
蘇浮側身在她耳邊低聲道:“阿吟,一會皇兄會召陳尚書的嫡女陳儀萱禦前獻藝,我要你幫我個忙。”
花汐吟一愣:“怎麽幫?”
“在她摔倒的時候幫我接住她。”
她暗暗瞥了對面的陳儀萱一眼,狐疑道:“……她會摔?”
蘇浮眼底閃過一抹不可查的狡黠:“對,她會摔。”
他答得着實篤定,花汐吟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跟紫辰學了蔔卦。
殿上舞姬退下後,一如蘇浮所說,蘇還錦果然開口了:“朕久聞陳愛卿之女才貌雙絕,尤擅舞藝,今日趁此佳節,不知能否有幸一見?”
陳尚書立刻攜陳儀萱跪在殿前:“臣惶恐,多謝聖上擡愛,小女确實學過幾年舞藝。”
陳儀萱不愧是大家閨秀,跪在禦前神色不卑不亢,沉穩如常。方才離得有些遠,花汐吟沒能看清她的模樣,如今看她跪在大殿中央,一身碧色绮羅,委地衣擺繡着淺金色鳳尾蝶,內斂而
溫婉,品貌上乘,不媚不冷,恰到好處,真真是一位美人兒。
花汐吟瞧了她半響,回過頭來看着蘇浮:“皇上究竟有多想給你塞個王妃?”
蘇浮淡淡一笑,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道:“他不是想我早日成家,他只不過是需要我的王妃是他來安排罷了。”
花汐吟沉默了很久,似乎想說什麽,但對上他眼中那抹無奈又生生咽了回去。
“聖上,儀萱獻醜了。”說話間陳儀萱已經準備好獻舞一曲了。
宮中樂師奏起一曲《醉邊疆》,只見殿上女子長袖翻飛,身姿曼妙不失灑脫,将這曲入陣調舞得英姿飒爽,令人忍不住拍手叫好,仿佛在一瞬間來到了黃沙滾滾的邊疆。
蘇浮唇邊始終含着淺淺的笑意,花汐吟也有些緊張地注視着陳儀萱的舞步。
陳儀萱飛快地在殿上旋轉,當轉到蘇浮面前時,龍椅上的蘇還錦袖下飛出一枚玉珠,以雲雷不及眼耳之勢正打中陳儀萱的腳踝,只聽她發出一聲慘呼便要順勢朝蘇浮懷中倒去。陳儀萱乃
是閨中少女,正是議親的年紀,這廂若是倒在男子懷中,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蘇浮便是無辜的也只能娶了陳儀萱為妃,蘇還錦的算盤打得萬物一失,連花汐吟都差點被他繞進去。
花汐吟總算明白為何蘇浮要讓她去接陳儀萱了。
雖然對于蘇還錦與蘇浮之間發生的事尚不理解,她還是在第一時間橫起聆音劍架住倒下來的陳儀萱。不料蘇還錦這一下下手頗巧,一下竟還扶不住,眼看着陳儀萱朝着蘇浮懷中墜去,花
汐吟心中一定,起身一把勾住陳儀萱的腰,以劍為媒,回身一轉,眨眼間便将陳儀萱帶回了殿中央!《醉邊疆》還未停止,未免讓衆人看出端倪,花汐吟只好帶着陳儀萱一同起舞。陳儀萱似
乎也沒想到今日會遭暗算,待反應過來便已經站在了禦前,只好配合着花汐吟繼續跳下去。太清閣中,一碧一藍,舞若驚鴻,饒是早知真相的皇後娘娘也忍不住為二人癡了神。
望着花汐吟起舞的身影,蘇浮自眼底浮現出溫柔的笑意。
一曲畢,二人跪在禦前:“恭祝聖上龍體安康,我朝山河永寧!”
蘇還錦盯着花汐吟眼中似有不滿,終是沒有多說:“舞姿雙絕,賞!”
二人領了賞賜回到各自的位子上,臨走陳儀萱感激地對她一笑。
“你怎麽知道皇上方才會故意讓陳儀萱摔倒?”坐下後,花汐吟忍不住問道。
蘇浮笑而不語。
那是唯一的機會,他的好皇兄怎麽會白白放過?
她望着對面的陳儀萱,暗地戳了戳蘇浮:“哎,我瞧那陳姑娘是個不錯的,知書達理,品貌端正,你就沒有什麽想法?”
聞言,蘇浮笑容不減,注視她良久道:“我心中早就有一個最好的,又怎會對別的女子有想法?”
她生生一愣。
這樣的笑容她在他臉上看過千百次,今日頭一回發現,他似乎只對她這樣溫柔地笑過。
而他的心意,她若是再不明白,她便真是長了榆木腦袋了。
面對他的目光,她第一次無法直視。
陳儀萱的舞之後,又有幾位閨秀禦前獻藝,卻都沒有再發生“意外”,約莫一個時辰之後,蘇還錦以乏了為由,與皇後先行離開了。
蘇浮迎合着前來敬酒的臣子小酌了幾杯後發現,花汐吟已經許久都沒有出過聲,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一回頭竟看見她臉色煞白地捂着心口痛不欲生地顫抖着。
“阿吟!”他神色大驚,一把推開正欲給他敬酒的一位閣臣,将她打橫抱起,“都給本王滾開!”
衆臣從未見過一向溫文爾雅的靖王殿下如此心焦的模樣,皆吓得紛紛後退,一陣風掃耳旁,他已經消失在太清閣。
“阿吟,阿吟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到王府了!”他禦劍飛出宮牆,直奔靖王府。
“生……生離……”她蜷縮在他懷中疼得咬牙切齒幾乎要喘不上氣來,渾身上下的筋骨都猶如爆裂般的痛着,她拼着一口氣才勉強維持住神智。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立刻回王府服藥……”蘇浮加快速度往回趕。
靖王府門前,管家似乎在努力阻止一個身着白衣的女子闖進府中。他抱着花汐吟從天而降,倒是将那二人吓得怔住了。
那白衣女子回過頭,竟是聞溪。
“你怎麽在這?”蘇浮頗感意外。
聞溪看着他神色焦急地抱着花汐吟,仿佛将整個天下抱在了手中,緊緊地,小心翼翼地,生怕将她弄壞般如視珍寶,眼中閃過一抹痛意。她從懷中摸出一只藥瓶:“這是我回天山後研制
的藥,雖不能根除生離,至少能為阿吟止痛,你快讓她服下罷。”
聞言,蘇浮面露感激之色,接過瓶子道聲“多謝”,回頭對管家吼了一聲:“還愣在這作甚,去拿水來!”
管家連聲稱是,奔入府中,片刻功夫,顫顫巍巍地捧來一杯溫水:“王爺,水來了。”
他接過水,将藥塞入花汐吟口中,給她喂下。
過了一會,她的神色果然漸漸轉好。
蘇浮松了口氣:“好些了?”
花汐吟迷迷蒙蒙地睜開眼,輕輕點點頭:“這毒怕是有得折騰了。”
“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根除生離的辦法。”他道。
她淡淡地一笑,看向聞溪:“聞溪啊,你怎麽來了,在西海的時候都沒能好好跟你說話……”
聞溪握住她的手:“我就是擔心你們才同師父撒謊說想下山歷練一番,你放心,我帶了許多天山的藥,有我在,別擔心生離,我會幫你的。”
她眼神篤定,花汐吟點點頭:“多謝你了,七年不見,一見面就讓你費心了。”
“哪兒的話,咱們不是姐妹麽。”聞溪搖搖頭,對她露出溫暖的笑意。
“阿吟生離剛發作,需要好好休息,我先送她回房,還請聞溪姑娘先随管家到前廳,我稍後便來。”他抱起花汐吟,對聞溪點點頭,大步走進王府。
望着他清雅如蘭的背影,聞溪露出了一抹苦笑。管家恭敬地為她引路:“聞姑娘,請跟我來。”
“有勞了。”
☆、青鸾淚(1)
? 一連半月飛雪的昆侖山這日天色放晴,入雲的山巒之上,猶如佛光普照,映得天地一片刺目的明亮。這日的碧霄宮迎來一位貴客,紫辰坐在主殿之上,吩咐童子端來上好的茶茗招待客人。
秋衡子白發鶴顏,仙風道骨,當真是一副上仙做派,不怒自威。他微微對紫辰颔首道:“七年未見,殿下別來無恙。”
紫辰擡起眼輕輕“啧”了一聲:“秋宮主客氣,紫辰不過是二十一重天的一個小小星君,着實當不起‘殿下’二字。”
“殿下哪裏話,在秋某心中,殿下始終是殿下,只是殿下自己尚在介懷罷了。”秋衡子笑道。
紫辰哼了哼,不置可否。
“殿下可是還在對三千年前那件事耿耿于懷,至今不肯受封?”
“耿耿于懷?”紫辰似笑非笑地抿着唇,“秋宮主記性不錯,不若替紫辰回想一下,三千年前的中秋之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若替我問一問那人,事隔三千載,他可有一絲的後悔!我耿耿于懷?我為何不耿耿于懷?這世間除了我,還有誰能記得她是怎麽死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始終在笑,仿佛在用最平靜得口吻講述一個最殘忍的故事,一字一句,猶如刀刻在心。
秋衡子許久都不曾開口,偌大的殿上只餘一聲沉重的嘆息。
“其實到今日,我是有些替她後悔,當年她若是選了你大約也不會有這番下場……”紫辰彎了彎嘴角。
秋衡子唇邊浮起一抹苦笑:“殿下,往事如煙,何必再提。能相識一場,還能替她照顧殿下,秋某已是三生有幸。”
紫辰起身,衷心地對秋衡子拜了三拜。
秋衡子惶恐起身:“殿下使不得!”
“不,這三拜,放眼六界,只有你當得起。秋宮主,不論是當年相救之恩還是今日相助之義,紫辰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秋衡子頓住,終是受了這三拜。
“殿下有何打算?”
紫辰沉默片刻道:“我的打算從來都是為她讨一個公道,替她問一問那位三界之主,可曾後悔。秋宮主,多謝你着許多年來替我保管她的遺物,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此事不論結果如何,我都不願天山受到牽連。”
“可是……”秋衡子正欲說什麽,一擡頭正巧瞥見繡着紫薇花的簾子後似乎站着什麽人,心中一驚,“殿下那是……”
紫辰微側目,似乎有些驚訝,但很快恢複了淡然的神色,對秋衡子道:“你且回吧,什麽都不要問。”
秋衡子雖疑,卻也不敢頂撞紫辰,伏首退下:“秋某告退,殿下保重。”
說罷,退出了碧霄宮。
“你何時也有興致聽我的牆角了?”紫辰漫不經心地瞥了簾子後一眼。
白君卿自簾子後走出,落落白衣輕輕拂過簾子邊的萬年青:“我對那件事不是很感興趣,自然也不會專程來聽你的牆角,在我眼中,你幾時是什麽殿下了。”
紫辰似乎聽到了什麽極好笑的事:“殿下?我從來不是什麽殿下,這個名號,我不屑。我在乎的,只是一個真相和一個為她而讨的公道。”
白君卿沉默半響,道:“我命不久矣,你想做什麽,我阻止不了,只是希望你記得當年你答應師父的話,心念蒼生,否則必釀成魔障。”
紫辰似乎極是厭惡他像是交代遺言一般的話,擺擺手讓他住嘴:“白君卿,當年答應師父肩負蒼生重任的人是你,如今瞞着整個仙界留下阿吟的人也是你,你惹了一身債,卻要我接着扛,這樣的美事你想都不要想。”
“紫辰……”
“行了,中了牽機還不老實些,這六界離了你……”他本想說“六界離了你還能不存在嗎”,話還沒說完便剎住了,放眼如今的六界,若是白君卿出事,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仙界雖也有不少骁勇,卻無一人能像眼前的人一般力挽狂瀾,更不用說震懾住如今的魔界。秋衡子曾對他說過一句話,六界這七年的太平,是因為仙界有位瓊華仙尊。他別開視線以掩飾自己的尴尬,“魔界近日有了新動作,我必須離開昆侖幾日,你……自己小心。”
白君卿點點頭,看着他走出碧霄宮,忍不住長長嘆息。
四千年前,昆侖山的碧霄宮還不似這般冷清,掌門玉昆仙尊與長老玉臨仙尊教導着兩位弟子,以白,墨為姓,白者賜名君卿,字瓊華,墨者賜名遲,字長羲,仙界皆知昆侖兩位弟子皆是仙根非凡,尤其白者,乃是修仙界千年難遇的奇才,據說乃是內定的昆侖寶劍重荒的傳人。這日的昆侖正是難得的豔陽天,玉臨仙尊自山下歸來,對着正練習劍術的白君卿道:“瓊華,天山秋衡子長老方才送來了一個少年,我騰不開手,你去斷崖上将人接來。”
白君卿瞧着他懷中的壇子上好得天山仙露,終于了然他為何騰不開手了。
“是,師叔。”
他踏着聆音劍自碧霄宮飛落而下,不一會便找到了玉臨口中挂在斷崖上一個紫發的少年,那少年一副凡人打扮,穿着除了衣袖上沾染的一片血跡,倒也稀松平常。一頭紫發在豔陽中閃爍着绮麗的光華,仿佛是上好得綢緞,他眉間閃爍着一朵金色羽印,可以看出他雖不懂仙術,卻是天生仙骨。
“手給我。”他禦劍到他身邊,對他伸出手。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少年竟狠狠地打開了他的手,咬牙切齒地望着雲霄之上的宮殿:“你回去告訴那只老狐貍,小爺今天一定會爬到碧霄宮給他看!”
白君卿蹙着眉思索許久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老狐貍”指的是他師叔玉臨仙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紫辰,莫名其妙的少年,莫名其妙的倔強,好像這全天下都跟他有仇似的。
後來他才知道,跟這個少年有仇的不是這天下,而是那金色寶殿上的三界之主,天君陛下。
那少年不肯讓他禦劍帶他,直到後半夜才登上昆侖主峰。玉臨在碧霄大殿上灌完了那四壇天山仙露,擡起頭瞧着眼前頗為狼狽的少年道:“我随口一說,你這小子倒真爬上來了。”
他對玉臨的“随口一說”顯得十分憤懑,瞪着殿上的一株白梅不說話。
“臭小子,開個玩笑,還拗上了?”玉臨起身,“跟我去清宗殿。”
昆侖清宗殿供奉着歷代碧霄宮主的一縷靈魄,乃是每一屆昆侖收徒之所,入昆侖者,須拜過其師與歷代宮主,方才禮成。
瘦削的少年跪在祠堂下,殿上點着上千盞藍色結魄燈,幽幽地閃動着。玉臨仙尊取來楊枝與甘露,灑在少年身上,意為淨凡塵,接着念師訓,少年始終靜靜地跪着,沒有拜入仙門的欣喜,亦沒有遠離塵世的眷戀,一雙眼睛沒有波瀾,仿佛是涼透的白雪千山。白君卿站在門外,親眼目睹了在玉臨念完師訓,賜下信物之後,從昆侖山谷中飛來的百鳥,在少年的靈臺上盤旋不去。
玉臨望着天穹,道:“近日天辰紫微星時常閃爍,乃是祥瑞之兆,從今日起,你的名字就為紫辰。”
紫薇之尊,耀目之辰。
“紫辰叩謝師父!”
……
如今,師叔的預言,怕是要成真了。
白君卿低頭看看自己,這殘破的身子,還能為這蒼生撐到幾時……
他原以為自己只為蒼生而活,即便羽化也了無牽挂,可是如今他心中竟有了記挂,那個陪伴了他七年的女孩,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她身邊,她何懷着一顆魔種在仙界安然度日?每每想到阿吟,他竟覺得,自己不能将她一人留在世上。
紫辰告訴他,阿吟回天宮找尋牽機的解毒之法,在他昏迷時便已下山,如今已經一月有餘,他是否應該回去看上一眼。
與此同時,晏京城靖王府中,花汐吟正在為自己施針,聞溪則與蘇浮商量着該如何将生離從她的情根上拔除而不傷她性命。一個婢女慌慌張張地沖進來,擡眼瞧見蘇浮才驚覺失禮,立刻跪下:“參見殿下,吟姑娘,聞溪姑娘!”
“何事慌張?”蘇浮對靖王府的下人的禮儀教養素來嚴格,此女如此失儀,令他不悅。
婢女低着頭回話:“殿下,正廳突然出現了一個怪人,管家問過王府的侍衛,沒有一人看見他是如何進來的,他指名道姓要找吟姑娘……”
“嘶——”花汐吟吃了一驚,險些紮偏一個穴位,她詫異地看着那個婢女,“找我的怪人?”
“去瞧瞧吧,阿吟,能這樣出現在靖王府的定不會是普通人。”聞溪道。
他們來到正廳時,那把昂貴的雕花紅木椅上正斜着一個妖孽。
妖孽身上墨紅色的衣擺上繡滿了妖冶霸氣的大紅伽摩陀花,肆意地搭在椅子上,一雙潋滟紫瞳如同海底的漩渦又好似蒼穹之上的繁星,淡粉色的唇不笑自帶三分妖,讓人幾乎難以自持,他腳下正踩着靖王府無辜的管家,疼得管家嗷嗷直叫。
丫鬟眼一亮,暗嘆,好俊啊……
聞溪一愣,動了動嘴唇:“真美啊……”
花汐吟腿一軟:“妖孽啊!……”
她曾經無數次想過有朝一日再次相見會是什麽樣,從未想過他竟然會直接出現在凡間,還堂而皇之地坐在了靖王府的正廳上。
“連陌?!”
她剛喊出堂上之人的名字,聞溪和蘇浮的臉色就變了。
這個名字,即便靖王府中的人不知道,他們卻是聞之色變。?
☆、青鸾淚(2)
? “魔君連陌!”二人拔劍便刺。
“且住手!!”花汐吟拔出聆音跳到連陌前面,橫劍擋住了二人的劍招。
“阿吟你不要命了!”
“你們聽我說,把劍收起來,即便是拔了劍,我們三人加起來在他手下也走不了一招!”花汐吟道。
聞言,連陌挑了挑眉,挪都不曾挪過半寸,果真是沒有将這二人的劍招放在眼裏。
也許是覺得花汐吟說的在理,二人互看了一眼,終是将劍收回了劍鞘。
“還是丫頭你識趣。”連陌道。
花汐吟回頭審視着他:“你怎麽會出現在這?你不是應該在……”
“你覺得我現在應該在聖魔宮?”他換了一只腳,繼續踏在管家的胸口,“從一月前你經過魔界靈壁下凡,我便一直跟在你身後了。”
花汐吟盯着他:“那日救了我的人果真是你。”
她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如今倒是可以确信那日替她打開了靈壁陣眼的就是連陌。一代魔君不留在魔界主持大局,對抗仙界,反而跟着她四處跑,委實怪異。
“你師父中毒了對嗎?”連陌淡淡地問。
花汐吟咬咬牙:“是。”
“你要救她就必須集齊獨角獸金角,白龍珠,麒麟血,青鸾淚,鳳凰心,以及那一千……”
在他念出那一千人心頭血之前,花汐吟果斷地回身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神深沉如夜:“你可以閉嘴了。”
連陌被她凝重的神色鎮了一鎮。
花汐吟這才松開手,道:“你是魔界帝君,我師父是六界仙尊,自古仙魔不兩立,你既然知道我是下凡救人的,如今出現在這,是要阻止我嗎?”
連陌扶了扶額,啼笑皆非地瞧着她:“你這丫頭戒心怎的這樣重,我若要阻止你救他,早在錦繡村便會毀了那支金角,何必等到現在?”
“那你為何要跟着我?”
“自然是來幫你一把的。”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一副受了好大驚吓的神情。
在花汐吟呆滞的目光中,連陌緩緩起身,放開了管家,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你的心願,我都會幫你實現。”
他沒有用“本君”自稱,只言片語間全是溫柔之色,花汐吟看了他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這個魔君待她極好,她幾乎要懷疑自己從前是不是與他有過一段緣分才能得她如此相待,但隐隐之中她又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透過她對另一個人說。
“阿吟,他是魔君!說出這樣的話也不知是何居心,你莫要輕信他!”蘇浮急道。
連陌斜了他一眼:“本君一言九鼎,說出的話從不食言。”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乃是正正經經的仙門弟子,豈會與你為伍!”聞溪惱道,“阿吟,你不會真和魔界帝君有牽扯的,對不對?”
“我……”花汐吟無言以對,有牽扯嗎,她一介仙門弟子,怎會與魔界之人糾纏不清?沒有牽扯嗎,那麽那段日子朝夕相處,甚至一起待了整整一夜又算什麽?她忽然覺得,自己與連陌的關系微妙得令人害怕,仿佛站在一個分界線上,退一步,是違心,進一步,是淪落。她擡起眼認真地注視着連陌,“連陌,你真要幫我完成禁陣?”
“是。”
“我為了救我師父,你又為了什麽?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她需要他給出一個合理的理由。
“我為了什麽……”他似乎真在細細思量這個問題的答案,“汐丫頭,回答我,倘若白君卿得救,你可會開心?”
“會。”她答得毫不猶豫。
連陌莞爾:“這便是我幫你的理由。”
因為你會開心,所以我才在這。
這是她聽過,最奇怪的答案。似乎從相識以來,連陌便對她極好,好像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他都順從她的決定。他雖是身邊的人口中十惡不赦的帝君,可是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就連那句“再不相見”亦全是為她着想。倘若不是她為救師父下凡,恐怕他們真的要永世不見。
“阿吟!”見她似是有所動搖,蘇浮有些着急。
花汐吟回過頭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我有分寸的。”
“我的确不太喜歡你師父。”連陌坐下,憑空化出一盞茶來細細地抿,“看似大慈大悲,心懷天下,實則道貌岸然,冷酷無情,這偌大世間似乎皆在心中,實則什麽都不曾擁有,委實可笑。”
花汐吟不悅地皺起眉。
“我會堂堂正正地贏他,所以他若是死于牽機,我是不滿的。”他靜靜地說完。
她久久沒有說話。
“我們接下來要去蓬萊仙境求得青鸾淚,你方才的話若是真心……”花汐吟神色鄭重地看着他,“連陌帝君,我請求你助我們一臂之力。”
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讓她去猶豫,他說得對,倘若他有心加害,他們三個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他何必還在這欺騙于她?上古神物每一件都極難求取,若是有他相助,成功的幾率也大些。
“阿吟你在說什麽!”聞溪臉色一白。與魔君為伍,她可知她在做什麽!
連陌淺淺一笑:“求之不得。”
蘇浮也頗為驚愕,但連陌法力高深莫測,便是他極力反對,也沒有用。
花汐吟回頭看向蘇浮:“蘇浮,這幾日關于青鸾,我們查到了多少?”
蘇浮看了連陌一眼,只能默默嘆了口氣:“蓬萊仙境的青鸾乃是上古神獸,有上億年修為,其修為之高深在仙界屈指可數。一千四百年前,青鸾曾突然跑去極樂世界,在西天佛祖座下聆聽了八百年的佛法,回到蓬萊後便一直潛心修行,唯有每年正月裏,才離開蓬萊仙境,為六界生靈傳遞福音。鸾鳥銜瑞說的便是這只青鸾了。”
“我們要取得是青鸾一滴眼淚,聽起來似乎比白龍珠和金角容易些。”
蘇浮搖搖頭:“不,這一件反而是最難的。神鳥青鸾,本是系天下福音,傳蒼生情義的瑞獸,但青鸾本身卻是無情之鳥,任歲月流逝,不老不死,千萬年的無心時光,她就像是一個獨立于六界之外的存在。青鸾無情,我們卻要拿到她的‘有情淚’,阿吟,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
“意味着你要讓一個千萬年心中都沒有一絲波瀾的鸾鳥動情。”他一字一頓道。
人世間最難以理解的事人心,貪嗔癡很,情緣糾纏,最是百轉千回,耐人尋味,她非常清楚動情的苛刻,這是一種充滿了巧合與奇跡的情愫,差一分差一毫都只是錯過罷了,她……沒有把握。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麽,明玉般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緩緩回身給了連陌一個無比崇拜且狗腿的眼神,軟軟糯糯的聲音脫口而出,“連陌哥哥……”
蘇浮的腿登時一軟,聞溪握着劍的手一撒,長劍“當”地落在了地上。
連陌手裏還端着茶,被她一聲“連陌哥哥”吓得手中的茶盞險些脫了手,剛才還義正詞嚴的鬼丫頭,轉眼連“哥哥”都叫得這麽順口了!女人的臉啊,真真是山裏的天。
“做,做什麽?”面對她谄媚的笑臉,連陌的一雙眼皮不知何故一齊跳了起來。
“嘿嘿。”花汐吟巴巴兒地給他換了一盞新茶捧到他眼前,眼中綠光幽幽,甚是吓人,“我今日才發現連陌哥哥的容姿真可謂是風華絕代,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璧骨玉肌,天生一副好皮囊,随便往哪兒一站都能令方圓百裏為之傾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