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8)
…”
這回,連陌好不容易端穩的茶頃刻間便落在地上摔了個片兒碎。
蘇浮看着自家剛換上的地毯上漫開一片茶漬,不由得一陣肉疼——這可是番邦剛上貢的,天下間僅此一匹的玉蠶冰絨雪錦啊,皇宮裏還沒鋪上呢,魔君陛下您受驚吓的時候能不敗壞別人的家産麽!?
“你你你有話好好說!”連陌強忍住一身的雞皮疙瘩,這丫頭拍起馬屁來怎麽這麽瘆的慌!
她清了清嗓子:“那我就長話短說了,眼下的情況,我和聞溪是女的,蘇浮是人且道行尚淺,委實不是青鸾的對手,為了拿到有情淚,為今之計只有一個。”
“說。”
“犧牲一下你的色相。”俗話說得好,英雄難過美人關,這美人自然也難逃英雄劫,論長相,她對這位魔君陛下是相當有自信的。
只見眼前令萬魔俯首稱臣,颠倒衆生的魔君陛下素來清淡如水的臉色陡然青黑,瞪着花汐吟,手指抖了半天,愣是是一個字也沒說上來。
“連陌哥哥意下如何?”花汐吟笑眯眯地上前,狗腿子地又給他斟了一杯上好的碧葉銀針。
“你覺得本君會做這種……有失身份的事?”連陌半眯着眼,氣得連“本君”的自稱都用上了。
“在阿吟心目中,像連陌哥哥這麽風流倜傥的魔君陛下怎麽會連美男計都用不上呢?”她彎着眼,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笑容。
風流倜傥?你能摸着你的良心說話嗎!?連陌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斜着眼盯着她:“小丫頭,你想毀了本君的清譽嗎?”
聞言,花汐吟燦爛地一笑,伸手拍了拍連陌風華無雙的臉蛋,道:“早在您老當着魔界兩大護法,十位長老,七十二魔将的面兒抱着我走進聖魔宮的那一刻起,這倆字就跟你揮手說再見了。”
連陌的臉色剎那間黑成了鍋底,素來雲淡風輕的嘴角此刻抽搐不已。
“你覺得你師父收你為徒是相中了你的什麽?”
她盈盈一笑,絢華天成:“自然是看中我聰慧可愛,孺子可教。”
連陌啧了一聲,幽幽道:“不,他定是相中你的臉皮了。”
“……”
花汐吟幹咳一聲,看了他半響,補充了一句:“對了,去的時候記得換身鮮亮的,瞧你整天不是黑就是紫,魔界很缺布料嗎?”
連陌發現,自己連最後一點反駁的機會都被剝奪了。那一刻,蘇浮心驚肉跳地發現他的臉色黑得都快和他身上的流雲紫錦碎玉袍合為一體了。
時間緊迫,四人初步定下了對策之後便各自準備出發。花汐吟的生離剛剛過去,蘇浮的意思是還是在晏京休息一晚,第二日出發。花汐吟沒有答應,而她着急救她師父也是在蘇浮的意料之中的,他只是希望能多關心她一些罷了。
離開晏京城的時候,正是城中燈火通明之際,花汐吟站在聆音上,回頭看着帝都的萬家燈火,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落寞。稍稍的失神之後,她握着拳,堅定地禦劍離去。
☆、青鸾淚(3)
? 月色如紗,撩撥着山巒之上帷幔般的雲霧,夜風似長绫拂過窗臺上那盆白梅的枝頭,暗香流動。屋內雕花點翠的青銅香爐中升起袅袅的香煙,在朦胧的夜色中緩緩蕩開。青玉榻上,月光白的衣擺肆意地鋪開,袖口的銀色九華蘭仿佛是從玉石中開出的美麗幻華,黑暗中愈發地缥缈,如梅骨般修長的手輕輕搭在床沿上,枕上青絲如墨,潤如膏脂,神祗一般的五官祥和間自有一股難掩的傾世風華,這世間所有用來形容美得辭藻仿佛都不足以與他般配。
他微微蹙着眉,似乎陷入了渺遠的夢境。
這是修仙幾千年以來,他第一次做夢。
夢裏的他剛剛修成仙骨,尚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仙,即便天縱奇才,也只有師門識得。脫去凡胎,步入仙道之際,他的師父玉昆仙尊曾為他開了一次天眼,那日師父給了他十六個字。
仙神之才,定世之仙,紅塵之劫,一念之間。
他曾問師父這是何意,師父回答他:“瓊華,你資質過人,假以時日必有一番作為。雖仙途不可估量,可嘆命中該有一情劫,此劫不光關乎你一人,更與蒼生禍福相依,天下蒼生能否平安度過此劫全系在你一念之間。”
轉瞬間,夢境中的場景變成了千年前玉昆仙尊羽化散靈的那一日,他跪在床榻邊,聆聽師門最後的教誨。他的師父,大慈大悲的玉昆仙尊,在彌留之際施展法力為蒼生又開了一次天眼,斷言來日天地将因一顆埋沒萬年的魔種的出世迎來一場浩劫,屆時六界大亂,蒼生困苦,玉昆留下遺命,要他前去天宮,輔佐天君定六界,平四海,共鑄八荒,從此以蒼生為己任,萬事以六界安危為先,趕在魔界之前找出魔種,若差池一步,讓魔種找到宿主栖身,為保蒼生長安,無論如何,以重荒誅殺之!
當日他發下的重誓一遍一遍回響在夢中,他生生被驚醒,枕邊月光蒼涼。
他坐起,不禁眉頭緊蹙。
他答應過師父,為了蒼生,什麽都不足為惜,他明明早該是了無牽絆,為何如今卻為了阿吟猶豫不決?魔種孵化在即,雖有他的純仙之印壓制,以他如今的情況,卻不知能拖延到幾時。
算算日子,阿吟離開昆侖山已有一月,不知她在天宮的情況如何,他這個做師父的,在所剩無幾的日子裏,總該為她留下些什麽才是……
靜谧的夜色中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
與此同時,花汐吟一行已經到了蓬萊仙境境內。
蓬萊不愧是青鸾栖居之地,仙澤渾厚,靈鳥齊聚,遠望去翠竹幽深,碧波蕩漾,海面上的碎光仿佛也清澈如冰。遠處,靈秀缥缈的蓬萊殿屹立于竹海之巅,如同隐于白霧之中的蜃樓,七彩祥雲始終漂浮于蓬萊殿頂,時而如花火瑰麗,時而似深淵幽暗,蘇浮說那是神獸青鸾全身的青羽在閃耀。
太古八荒,遺留下來為數不多的太虛神境——蓬萊,就這樣展現在他們眼前。
花汐吟回過頭對衆人示意:“我們先進去吧。”
衆人便穿過雲霧,慢慢靠近蓬萊殿。
蓬萊的入口是一片寒水,穿過寒水屏障才能進入蓬萊竹海。連陌是真魔之身,雖法力高強,但蓬萊畢竟是上古神境,進入其中還是有些不适。
“連陌,你還好?”花汐吟有些擔憂地看着他。
“沒事。此處靈氣醇厚,不宜久留。”連陌說着,沿着竹海小徑朝蓬萊殿的方向走去。
花汐吟望着他的背影,歪了歪頭。他今日脫下了以往深色的袍子,換上蘇浮命人給他準備的一件輕紗白玉蘭長襟,素白的衣衫拂過青翠的竹葉,分外撩人心魂。
花汐吟捂着有些發癢的鼻子搖搖頭。
啧啧啧,妖孽穿什麽都是妖孽。
“哼。”蘇浮沒有什麽意見,但像聞溪這樣出自天山正派的弟子自然是要對連陌嗤之以鼻的。
衆人暫且放下成見,各自收劍,朝蓬萊殿進發。
整座蓬萊島從外部看來只是一座仙澤渾厚的小島,但真正進入其中就會發現島上充滿玄機,古陣随處可見,一不留神便會被困在島上——蓬萊無血,花下萬魂,說的便是被困在古陣中永世不得超生的人的下場。
前往蓬萊之前,花汐吟專程翻閱了仙界典籍,細細研究了其中的各種陣法,結合之前在玉竹居學的那些,雖沒有把握破此古陣,至少避開它們還是綽綽有餘。
“丫頭,你想好怎麽……怎麽對付那只神獸了嗎?”連陌凝了凝眸,硬是将浮現在腦海中的“美男計”三個字壓了回去。
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色相有朝一日會用在這種事上。
花汐吟撐着下巴默默斟酌片刻,道:“你們說是英雄救美好,還是落難英雄好,還是才子佳人琴瑟和鳴,或是恩怨情仇糾葛三生相愛相殺情深意長末了互相給了一劍……”
“汐丫頭……”連陌扶了扶額,穩住腳步,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視着她,“你這幾年究竟背着你師父偷看了多少話本?”
花汐吟:“……”
蘇浮別開臉,隐去自己嘴角的抽搐。
四人謹慎地行走在幽林之間,遠處的山巅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靜若止水,不動聲色地望着他們的身影。
且說即将接近蓬萊殿之際,竹海之上的一座岩石旁坐了一位妙齡女子,一身似藍非藍,似青非青的缦紗軟煙羅,素淨的白綢帶垂落在山石上,青絲半绾,珠玉點點,眉間三片青羽花钿如碧蘭初綻,日光下一雙琥珀色的眼仿佛鍍上了一層蜜,五官溫婉柔和,不算十分驚豔,卻是格外耐人尋味。
聞溪愣了一愣:“那是碧霄宮的仙婢?”
聞溪也不知道為何自己的第一反應是仙婢。
似是注意到了他們,那女子回過頭來,目光平靜地注視着這一行人。
花汐吟連忙捅了捅連陌:“快上前去問問此去蓬萊殿還有多遠。”
連陌詫異地盯着她:“這種事也要我去?”
“這樣顯得你心誠。”她眨了眨眼。
連陌無奈地朝那女子走去,翻身上了山石,站在那女子跟前:“姑娘,敢問此去蓬萊殿還有多遠?”
那女子定神注視着他:“你們要去蓬萊殿?”
“是。”
“去作甚?也是想求一道平安符?”
蓬萊青鳥賜的平安符乃是八荒六合中最為珍貴的,便是西天佛祖偶爾也要遣人渡海進入蓬萊求取一二,青鸾原本是不大願意給的,自從千兒八百年前前去佛門聆聽八百載佛法後,每年的平安符都會準時送到佛祖座下。
“咳,不是。”連陌皺起了眉,似乎陷入了極為糾結的境地,他回頭瞄了花汐吟一眼,發現她正拼命朝他使眼色,他腦子裏浮現出這一路她在他耳邊千叮咛萬囑咐的話,不禁有些頭疼,“在下是來求見蓬萊青鸾殿下的。”
女子的目光好像天生的波瀾不驚:“你找青鸾作甚?”
連陌的眉宇間隐隐有種視死如歸的氣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将花汐吟讓他背了一路的話完整地說了出來:“在下對青鸾殿下仰慕已久,特來蓬萊以表心意,只願殿下知曉,青鸾殿下所在,便是吾心歸處,在下希望能求娶青鸾殿下。”
那一瞬間,連陌感到自己像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他說這句話時深情款款的目光和流暢且抑揚頓挫的語氣,饒是下面的三人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是夜。
月光照在幽深的竹林間,蘇浮升起一堆篝火,打算暫且這樣度過今夜。
“喏,喝口水吧。”花汐吟遞給連陌一杯茶。
連陌瞥了她一眼:“你先別靠過來,我現在想開殺戒。”
花汐吟忍着笑:“魔有什麽‘殺戒’?……”
連陌狠狠瞪了她一眼,迎着月光和火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右臉頰上的一塊紅印,在他妖孽般的臉上分外惹眼。
“我去附近看看。”聞溪憋了許久的笑終于要忍不住,在這位魔君大人動手宰了她之前,她識趣地趁早跑遠點兒笑。
相比之下,靖王殿下就比較淡定了,只有嘴角那一抹意味不清的笑意洩露了他正在回味白天發生的事的歡愉心情。
半日前,蓬萊山腰上。
“在下對青鸾殿下仰慕已久,特來蓬萊以表心意,只願殿下知曉,青鸾殿下所在,便是吾心歸處,在下希望能求娶青鸾殿下。”連陌說完這句話後,面前的女子自見面以來始終波瀾不驚的神情如同斷裂了一般震了一震。
女子的臉色就像她身上的衣服般青了青:“你……要求娶我?”
連陌:“……”
那一刻他們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青鸾本尊。
而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青鸾也不知是受驚還是羞憤,呼啦一下化作了神獸真身,振翅飛去!連陌顯然還沒從“此乃正主兒”的驚吓中回過神,被青鸾的翅膀“糊了”一臉……一臉……
“我這不是也沒見過青鸾嘛……”花汐吟委屈起癟癟嘴。
連陌指着她,抖了許久也沒能找出一個詞來痛斥她這種推卸責任還理直氣壯的行為。
他挫敗地放下手:“汐丫頭,你這樣費盡心思地救你師父,有沒有想過到最後落得個一無所有的下場?”
關于她要做的事,連陌知道的比蘇浮和聞溪多得多,因此也就多為她擔憂幾分。
花汐吟笑了笑:“我師伯也問過我,這樣做的後果我能否承受得住,其實別說以後,就連明天會發生什麽我都不清楚,誠然我無法預料做完這件事的後果我能不能承受,但是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便為他拼盡全力。連陌,你可能不知道,在這四海八荒之間,能遇到一個讓你甘願為之拼盡全力的人,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
聞言,連陌怔了怔,繼而別開臉。
值得為之拼盡全力的人……你怎知我沒有?
他擡起手,拍了拍她的頭,嘆息道:“傻丫頭啊……”?
☆、青鸾淚(4)
? 突然,一只白色紙鶴沿着山道向他們飛來。
“那是什麽?”連陌剛擡起手就被花汐吟一把攔住。
“別動它,那是我留在玉竹居的傳音紙鶴!”她伸出手,将紙鶴接住,“我是偷偷下凡的,如今師父很虛弱,憑借師父的純仙之氣維持的玉竹居外的陣法也幾乎蕩然無存,瞞着天宮中的其他人畢竟只是一時,時間久了,必會有人注意到,為了能及時發覺,我特特意在玉竹居附近留了幾只傳音紙鶴以備不時之需,紙鶴既然尋來,想必是玉竹居那邊有人察覺了。”
她合上眼開始查看紙鶴之前的所聽所見。
“玉竹居出事了?”蘇浮擔心地看着她,“仙尊當下尚在昆侖,如果讓人發現玉竹居中空無一人……”
私自下凡……他不敢想象這樣危急的關頭發生這種事會有什麽後果。
花汐吟睜開眼,神色凝重地放下手:“糟了,是天狼星君。”
“什麽!”蘇浮大驚失色,天狼在胧螢出事前便被稱為八荒中最恪守禮教的仙家,凡是觸犯仙門門規的弟子一旦落到他手裏,必是嚴懲不貸的,若是九霄還好,來人居然是天狼,這可真是來者不善。
“先別慌。”花汐吟道,“好在蓬萊離玉竹居不遠,你們留在此處繼續取青鸾淚,我這就趕回玉竹居做一番應對,最遲兩日,我必定趕回。”
蘇浮點點頭:“你自己小心些,天狼星君不好應付。”
“我會謹慎些的。”她拔出聆音,催動劍訣,一路飛出蓬萊。
“但願此次能平安無事……”蘇浮喃喃道。
這邊花汐吟離開不久,青鸾便出現在他們眼前。
三人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出現,皆是緊張地望着她。
青鸾幹咳了一聲,看了看連陌:“那個說要求娶我的……你叫什麽?”
蘇浮和聞溪對連陌使了眼色。
連陌猶豫片刻道:“君陌。”
“君陌……”青鸾低聲将這個名字念了幾遍,似乎在細細思索什麽,半響,她道,“你當真喜歡我?”
“我……”連陌咬咬牙,“千真萬确。”
聞言,方才還淡然自處的青鸾竟然微微地彎起嘴角,暗紅的火光映得她的雙頰一片動人的緋紅,分外好看:“那好,你們跟我回蓬萊殿吧,來者是客,讓你們在這裏過夜倒是我的不是,至于你的求娶……我也不是不能考慮。”
她轉過身,示意他們跟上來。
聞溪手中的果子嘩啦啦地滾了一地,蘇浮正欲添柴的手也僵住了,連陌的神情更是哭笑不得。
可以考慮是怎麽個意思!姑娘,這玩笑開不得啊!
蘇浮和聞溪轉過臉望着連陌,月光下他如妖似仙的容顏绮麗如魅,饒是男子都不禁為他折腰。
蘇浮想起了臨行前花汐吟倚着門看着游廊中的連陌的側影,啧啧地嘆:“妖孽,妖孽啊!”
那神情有點像在看一塊搶手的五花肉。
二人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走吧。”
于是,三人仿佛夢游一般跟着青鸾一路走上了蓬萊殿。
與此同時,羽桃林中靜得只剩下幾聲蕭索的鳥鳴,十裏羽桃枝頭盈滿了雪白的花苞。
天狼神色冷淡地行走于花間,這羽桃林表面看起來與從前無異,但修仙之人踏入其中便會發現,原本設在林中的八卦陣已是微不可查,林中的純仙之氣也日漸虛弱,他在桃林外觀察了好幾日,終是放心不下,前來一探究竟。
今日的羽桃林與往常相較,少卻幾分生機,平添了幾縷幽靜,絲絲縷縷的薄霧在林間缭繞,漫過樹幹,緩緩散開,讓人忍不住留步一嗅。這十裏羽桃的仙境仿佛是一道華清幻影,瓊華那樣的一個人物,确實适合于此,而不是長居于金碧輝煌的懷世大殿。他踏着霧氣深入桃林,遠遠地看見玉竹居中點起的微弱燈火,不禁一愣。
有人?
他加快腳步,踏上竹階,推開門,只見點着兩盞青燈的桃木案前,白衣少女正神色自若地研墨,書案上擺了素宣一張,上面只寫着一個字。
靜。
筆鋒靈秀有力,墨透紙背,若不是長年習字,絕不可能有這樣沉穩的墨跡。
案邊的少女白衣素淨,微微上挑的眼角令她看起來靈毓中帶了三分渾然天成的媚,光潔的額頭上貼了一塊彎月銀钿,燈火中分外明麗。
“花汐吟,你怎麽會在這?”天狼皺起了眉。
聞言,花汐吟擡起頭,眼神迷茫地看着他:“天狼上仙這是說得哪裏話,這裏是我師父的居所,我不在這還應該在哪?”
“可前幾日并沒有在羽桃林中發現你的氣息。”這幾日他一直守在桃林外,并沒有發現任何人的氣息。
花汐吟哧哧地笑:“星君誤會了,阿吟前幾日一直在玉竹居的石室中研藥粉,石室中有我師父設下的陣法,故而星君才疏漏了。”
天狼狐疑地打量着眼前滿眼笑意的少女,她氣息平穩,不像是匆忙趕回的樣子。
“帶我去那個石室看看。”
她立刻伸出手:“星君,請。”
她将天狼帶到石室前,石壁上果真有白君卿留下的法陣。
“阿吟謹遵師父離開前的囑咐,潛心修習,已經在羽桃林中整一月不曾踏出,今後一段時間也會如此,不敢懈怠。星君還有什麽要問的嗎?”她道。
天狼神色複雜地看着那個石室,忽然話鋒一轉:“聽說你師父已經出關了?”
花汐吟一怔,立刻道:“絕不可能!家師為救弟子損耗修為,如今正在昆侖閉關,弟子并未收到師父的任何消息,星君為何如此斷言?”
“不久前有巡視的天兵來報,自昆侖前往天宮的路上發現了妖獸和你師父的血跡,還有重荒劍留下的劍痕。”天狼看了她一眼,發現了她臉色不太好,“天兵天将已經在調查此事,雖然我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但……你師父怕是已經不在昆侖了。”
“師父……”花汐吟臉色煞白,顫抖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師父如今的身子,別說到達天宮,就是離開昆侖仙境的庇護都會在頃刻間被外界的妖獸盯上,她無法想象師父現今的情況,萬一……萬一牽機又發作了……
天狼看着她臉色大變的樣子,似乎一時半會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她雖說是個妖,但這些年确是一直在瓊華身邊修行,并無作惡,他亦并非鐵石心腸,嘆道:“既然羽桃林相安無事,你便繼續修心吧,你師父的事自有他人處理,你只需一心修煉,早日位列仙班,不要辜負你師父為你擋的那三道天雷。”
說罷,他轉身走出了玉竹居。
花汐吟心慌意亂,連一句“恭送”都忘了。
待天狼走後,她運起掌力,往胸口一拍,那些因匆忙禦劍趕回而郁積在胸口的氣一瞬間放了出來,喘得她腿發軟。她禦使聆音回來,只不過比天狼快上片刻功夫,進屋之後她立即準備好文房四寶,用內力強壓住喘息,陣法一事也是突然想起的,能瞞過天狼真可謂是大幸。
“不行,我要去找師父……”她咬咬牙起身,拔出佩劍,揣上檀木牌,瞞天過海地離開了天宮,朝昆侖飛去。
仙界并不太平,各仙山仙府之間多為妖獸集聚的森林,妖獸距成仙只差一步,為了獲得仙靈,它們可以不擇手段,仙門弟子身上多懷有仙門寶物,其中便有仙靈,且弟子修為尚淺,容易得手,所以仙門門規,禁止仙門弟子踏足妖獸的領域。而已經成仙的,尤其是像白君卿這樣修為了得的上仙,妖獸雖垂涎其仙靈,卻也畏懼不已,平日裏是絕不敢上前的,但時至今日,情況特殊,妖獸們不會放過這樣上等的仙靈,蜂擁而上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
花汐吟禦使着聆音劍穿梭于幽暗的森林中,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妖獸的嗥叫令她毛骨悚眼,卻也只能默默拭去額角的冷汗,繼續探查白君卿的氣息。
此時正是夜幕初降,妖獸們漸漸開始活動的時候,森林比白日更為兇險,這裏的妖獸個個修為了得,即便碰上一只,她也沒有把握取勝。現在她只想默不作聲地找到師父和師父一起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夜裏太危險,天兵天将即便要搜尋,也必須等到天亮才能拿到出兵的令牌,師父現在生死不明,她怎能等得下去?
幸好她是由師父的血養育出來的紅蓮,在一定程度上比其他人更容易感覺到他的氣息,雖然微弱,卻令她驚喜不已。
她蹲下身拍了拍聆音,示意它飛得再快一些,再輕一些。
找到白君卿時,已是深夜,昏暗的天空中找不到一絲月光可以照亮她腳下的路,她一眼便看見了遠處倚在樹下那一片染血的白。她立刻撥開灌木叢跑到他身邊,抓起他的手腕先試探脈搏,脈搏雖微弱,卻有純仙之氣相護,肩上的傷口也只是皮外傷,只是看起來令人膽戰心驚些。她不由得松了口氣,伸出手撫過他的臉,輕輕喚了聲:“師父……”
原本雙目緊閉那人在聽到她的聲音後陡然睜開眼,一雙赤紅的眼睛如染血一般在黑色的林子裏閃爍,暴虐如野獸!
“啊!”花汐吟吓得一個踉跄,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被狠狠地推在了地上,雙手雙腳被壓制得動彈不得。她驚恐地看着壓住自己的人,血染雙瞳,雙眼中再也找不到半點往日的溫柔,有的只是野獸般的饑渴,好像随時都會俯下身将她撕成碎片!她清晰地記得,這雙眼總是含着三分暖意,看她的時候,始終是溫柔而愛護的,可現在甚至連人的影子都看不出來。
她記得十夜給她看的古籍有記載着,牽機發作次數過半,中毒者便會神志不清,做出與本性完全相反的舉動,玉昆仙尊當年便是險些血洗碧霄宮。
那麽眼前的場景難道是……第四次牽機毒發了嗎!
她迎上白君卿的雙眼,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師父……你是我師父吧……我是阿吟啊!師父!”
那一句“師父”似乎喚回白君卿一瞬間的神智,他驚愕地看着被自己壓在身下的少女淚流滿面的臉,登時松開了手。
“師父!”她立即坐起。
“不行……離我遠一點!”他按着頭竭力壓抑着牽機帶來的欲望,他只要一看到眼前的人,便感覺自己的手腳都失去了控制,牽機在骨血中叫嚣着,他腦子裏只剩下把她撕成碎片的景象。
“師父!”花汐吟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或者說,她再也不想聽到他将她趕得遠遠的獨自承受這份痛苦的話了。她上前兩步,靠近他,握住他僵硬的手,“師父,沒事的,阿吟會在這,阿吟哪也不會去。”
只不過是片刻功夫,白君卿的雙眼又一次變得赤紅如血,這一次似乎比之前更加可怕,以至于他一口咬破了眼前白皙的手臂。
花汐吟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看着他狠狠咬着她的手,神色複雜道:“只有在這時候,你才不會推開我,是不是,師父?”
她單手結印,拍向自己的丹田,硬是将紅蓮本體逼出體外,從僅剩五片的花瓣中又折下一片,緩緩渡入白君卿體內。
折損元神對妖來說無異于分割壽命,鮮血順着她彎起的嘴角淌下,她緊緊抱着懷中失去理智的人,任他咬破她的手臂尋求一絲緩解,直到牽機被她的元神壓制住,他終于安靜下來。
花汐吟擡起手輕輕撫平他緊皺的眉,看了看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臂,微微一笑:“以前怎麽沒發現師父還長了這樣利的虎牙。”
她站起來,發現自己雙腿在發抖,分離元神帶來的損傷令她幾乎要暈過去。
夜已深,林中兇險萬分,便是片刻也不能多留,她原地調息之後便将陷入昏迷的白君卿扶起,讓他靠在她身上,正欲離開,耳邊突然響起一陣野獸的長嗥!随即,一只窮奇從暗處猛沖而出!花汐吟立即橫劍架住撲面而來的利齒,将白君卿護在身後!
窮奇乃是上古妖獸,兇猛異常,饒是上仙之輩對付起來亦是萬般不易,眼前的窮奇顯然還沒有成年,否則她絕當不下這一擊。既然此處有窮奇幼獸,成年窮奇必定離得不遠,她必須盡快離開。
這只窮奇幼獸似乎在學習捕獵,眼中兇光畢露,利齒緊緊咬着聆音企圖将眼前的少女拖入林中撕碎。花汐吟自然不能退讓,全身的真氣都往劍中輸去,勉強能擋住它的拖拽。那幼獸眼中精光一閃,突然松開了她,退後半步,如迅雷一般沖向她身後。
她大驚失色,回身擋在了白君卿身前,替他擋下窮奇,左肩卻被窮奇沾有毒液的利齒狠狠貫穿,傷口頃刻間轉為青紫色,迅速潰爛。
她單膝跪地,眼神卻沒有分毫退讓:“你這孽畜!若敢傷他一分,我定讓你化為碎片!”
也許是逼急了,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來,眉心綻放出一道魔光,如耀星翩擦,窮奇被這突如其來的光吓得嗥叫連連,花汐吟趁機一劍刺穿它的胸膛,翻身而上,将劍拔出,對準它的心口來了一劍!一手死死抵住窮奇的咽喉,窮奇掙紮得厲害,越掙紮血流得越快。看着從窮奇心口不斷淌出的鮮血,花汐吟只覺得口幹舌燥,從骨血中湧出的那股令人害怕的沖動正在叫嚣,她眼前似乎變成了一片紅色,眉心灼熱得仿佛要将她僅存的理智燒毀。
她俯下身,看着窮奇的心口,那鮮紅的顏色像是在召喚她品嘗。
她動了動幹裂的嘴唇。
不,她這是怎麽了!?她竭力壓抑住那股嗜血的沖動,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低頭看着那只已經斷氣的窮奇,她驚恐萬分地收回自己的雙手,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法力,竟然一掌将窮奇打出了十丈遠!
不,不是這樣的!她剛才要做什麽,她為什麽會想喝妖獸的血!怎麽會變成這樣!花汐吟連連後退,靠在白君卿身邊,六神無主地捂着臉。
“我怎麽了……”她顫抖着。
此處沒有給她思考的機會,遠處的獸嗥愈發地近了,她看了看雙眸緊閉的白君卿,咬咬牙站起來。
無論如何,先離開這裏再說。
她将白君卿扶到劍上,默念劍訣,聆音飛離地面,快速朝天宮而去。同時讓紙鶴前去告訴紫辰,眼下的情況,她能求助的只有紫辰了。
☆、青鸾淚(5)
? 重紫閣。
紫辰神色凝重地看着榻上臉色青白的人,半個時辰前,他收到了花汐吟的傳音紙鶴,讓他速速趕來。他出現在玉竹居前的時候,只看到渾身是血的兩個人,一個昏迷不醒,一個失魂落魄,他立即将二人帶回重紫閣。
安頓好白君卿到現在,花汐吟坐在一邊始終一言不發,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紫辰還是第一次見這丫頭臉上出現這樣的神情,忍不住上前詢問。
花汐吟仰起臉呆呆地望着他:“師叔,妖會對妖獸的血有渴望嗎?”
聞言,紫辰一怔:“妖乃是憑借精氣存活,與妖獸并非一類,故而并不會對血産生沖動。能以妖獸為餌料的不是妖,是魔。”
她的雙手默默地垂了下來。
紫辰早便從白君卿口中得知她體內懷有魔種一事,現下她問出這樣的問題,紫辰不由得一陣心驚:“阿吟,這段時間你可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麽不同的地方?”
她搖搖頭:“師叔,阿吟無事。”
紫辰看着她還在顫抖的雙肩,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傻丫頭,師叔面前就不要逞強了。”
他的笑容一如初見時那般溫暖,花汐吟看着他良久,終是忍不住撲進他懷中:“師叔,阿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這份恐懼已經糾纏了她很久,她不敢對任何人說,哪怕是師父。
紫辰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道:“別怕別怕,這不是有師叔嗎。”
他目光複雜地看了白君卿一眼,姓白的,你徒兒可是在哭啊,你這個做師父的怎麽還能躺着?
哭了一通之後,花汐吟感覺自己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