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9)
再那麽壓抑,便起身告辭。
“丫頭,你的傷還沒養好。”紫辰道。
花汐吟搖搖頭:“毒已經解了,剩下不過是皮肉傷,阿吟必須快些尋齊那五樣寶物。”
紫辰微微皺眉:“有什麽是師叔能幫上你的,盡管開口。”
她道:“如今在仙界,阿吟能信任的人委實寥寥,師父中牽機一事決不能洩露出去,如今阿吟能托付的人唯有師叔了,還請師叔将師父送回昆侖,待阿吟完成禁陣,必定回昆侖救師父!”
“之前你說牽機已是第四次發作,那麽你師父離開昆侖的原因怕是不願自己喪失理智傷害昆侖的生靈,你師父太過慈悲,定不能接受自己變成雙手沾滿鮮血的魔頭。”
她思索片刻,道:“師父下一次發作不知會做出什麽事,還請師叔用上捆仙繩,哪怕是綁在碧霄殿中,也好過師父留在天宮。”
她深深看了榻上的人一眼,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師叔珍重,阿吟走了。”
她踏上聆音,轉眼消失在重紫閣。
紫辰搖着頭連連嘆息:“究竟是機緣,亦或是冤孽……”
且說花汐吟禦使聆音順利離開天宮後便往蓬萊趕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身子一偏從劍上栽了下來。從空中筆直墜落的時候,連日來的疲憊,分離元神的痛苦以及窮奇留下的傷痛一齊向她襲來,一時間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眼皮愈發地沉重,終于慢慢合上。
失去意識的剎那,她感到有一雙手臂輕輕将她接住。
再次醒來,她已經躺在一座破廟裏,身上蓋了一件紫色狐裘。她吃力地坐起,環顧四周,空無一人,而她身上所有的傷口已經被細心包紮過。
這是哪?……她起身,頭還有些發暈,慶幸的事已經可以下床了。白玉蕭和聆音劍完好無損地放在她身邊,看來救了她的人并沒有起邪心。
窗外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動靜。
“誰!?”她警覺地掃了窗外一眼,抓起劍和蕭飛身而出,劍鋒眨眼間抵在了那人咽喉處。
那人一僵,停住了已經按在劍柄上的手。眼前的男子眉飛入鬓,面如冠玉,似濃墨重彩染出的精魅,饒是她一個女子都不禁為他精致的容顏所折服。他目光錯愕地看着眼前掐着他命門的少女:“你是何人?紫琉疏呢?”
那是司徒令蕭第一次見到花汐吟,那個從前總被紫琉疏挂在嘴邊的小丫頭,模樣比他想象中更為明媚動人,一身素白也掩不住她骨血裏的那份絢麗天成,方才對他出手的那一劍幹淨利落,退一分便不足以壓制他,進一分便會血濺當場。
花汐吟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你又是何人?認識紫姐姐?”
“丫頭住手!”身後傳來一聲喚,聆音劍眨眼間便被一股力道彈開,随即紫琉疏便站在了二人中間,定神看着那男子,似乎有些茫然,“司徒令蕭,你怎麽會在這?你不是要去青鋒山學劍麽?”
司徒令蕭別開臉,沒有作答。
兩日前他發現身後的人竟不見了,在心中鬥争了許久之後,還是折了回來。他告訴自己這絕不是因為不放心,而是在他殺了她之前,她可不能消失。
“你就是司徒令蕭?!”花汐吟驚愕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哎,你不是……”
司徒令蕭冷冷地掃了紫琉疏一眼:“我一定會取你性命,為司徒家七十四條人命報仇,紫琉疏!”
最後三個字,他念得尤其重,紫琉疏聽在耳中,字字誅心。她彎起嘴角,綻出一抹绮麗的笑:“好,我等着。”
話音未落,司徒令蕭已經飛身離去。
花汐吟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紫琉疏,對這二人的關系變得如此僵硬而感到詫異。
紫琉疏嘆了口氣,俯身查看花汐吟的傷勢:“好些了嗎?方才出來得那麽急,讓我瞧瞧傷口有沒有裂開。”
她搖搖頭:“是紫姐姐救了我?”
紫琉疏點點頭:“你突然從空中掉下來,又是一身的傷,我被你吓得不輕。汐丫頭,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阿吟很好。”
“什麽很好?若是很好,你怎會受傷?”紫琉疏顯然不信她說的話,“跟姐姐說實話,究竟發生了什麽,難道你連姐姐都不信任嗎?”
花汐吟扶了扶額:“紫姐姐,阿吟并非有意相瞞,只是此事牽扯衆多,事關重大,詳細情況阿吟不便告知,姐姐諒解。”
聞言,紫琉疏也不再追問:“那你總該告訴我傷你的是誰吧。”
花汐吟咬咬唇,道:“窮奇的幼獸。”
“什麽!你被妖獸襲擊了?”紫琉疏大驚失色,慌忙查看她左肩的傷。
“姐姐不必擔心,毒已經解了,那只幼獸牙還未長齊,咬得并不是很深。”她道,“話說姐姐你怎麽會在這?”
紫琉疏答道:“我是跟着司徒去青鋒山的路上遇到你的,你一身的傷,我便将你帶到此處休養。”
“那司徒令蕭是……”
“他……”她頓了頓,“他想殺我。”
“為何?!”花汐吟吃驚地看着她,在她的印象中,曾幾何時談起司徒家的小公子,紫琉疏的神情素來是笑意滿滿,好像就連念出他的名字對她來說也是幸福的,怎麽如今竟弄得刀劍相向?
紫琉疏莞爾,緩緩道:“因為我殺了司徒家滿門,一共七十四口人,連他剛滿周歲的妹妹司徒令雙也沒有放過。”
帶着嘆息的口吻,似乎只是在陳述一件發生在旁人身上的事。
而花汐吟聽到這也呆住了。
“怎麽樣,姐姐是不是很可怕?”紫琉疏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紫姐姐……”花汐吟甩甩腦袋,“真的是姐姐做的嗎?”
“他說,親眼所見呢。”紫琉疏似笑非笑地望着天空。
每每想起那一夜,她仍覺得是個虛幻的噩夢,她站在血泊裏,面對着司徒令蕭失魂落魄的目光,她連笑都覺得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她不知道那一夜他是怎麽看她的,然而那一夜之後,他對她便是深仇大恨。
“那你就任他這樣追殺你?”花汐吟道。
她難以想象紫琉疏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她此生摯愛之人的劍鋒,還能笑得出來。
紫琉疏沉默良久,道:“如今殺我,卻是他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花汐吟望着她眼中閃過的痛楚,似乎能理解她做的決定。
“紫姐姐。自你救下我後,已經過去幾日了?”她問。
紫琉疏想了想:“你昏迷了兩日,今日是第三日了。”
花汐吟霍地站了起來:“糟了!我必須立刻去蓬萊!”
她答應了蘇浮兩日之內必回,如今竟然失約了,他們在蓬萊的境況也不知如何了,青鸾畢竟是神獸,即便是連陌也不一定能應付,她放心不下。
“至少等你的傷好些再……哎,汐丫頭!”
“姐姐,阿吟有要事,先行一步!”她踏上聆音朝蓬萊趕去,紫琉疏在她身後挽留不及,只能看着她心急火燎地離開。?
☆、青鸾淚(6)
? 花汐吟趕到蓬萊時,只看見那三人站在海邊正在争執什麽,靠近了便聽到蘇浮說要回天宮尋她。她這麽多日杳無音信,該是把他急壞了。
“蘇浮!連陌!聞溪!”她急忙向他們飛去。
見她平安歸來,三人皆是松了一口氣。
“怎麽去了這麽久,天狼星君可有為難你?”蘇浮道。
她道:“天狼星君那邊已經順利瞞過去了,我……咳咳!”
話未說完,她便感到喉間一陣甜腥。
“你怎麽了?”聞溪緊張地上前扶住她,“阿吟,你氣色怎麽如此差?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麽?”
“無礙,只是師父出了點事,不過紫辰師叔已經處理好了。”她說得模棱兩可,倒令他們更加不放心。
蘇浮和聞溪到底比不得連陌,有着天魔之眼,不能一眼看出她元神受損,連陌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一旁,他冷冷的一眼掃過來:“他牽機又發作了?”
花汐吟知道瞞他不住,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他一發作你就拿你的元神救他,你這樣會死的你知不知道!”連陌覺得自己越是和這丫頭相處,越搞不懂她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真真是要氣死人了!
花汐吟慌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輕點兒,讓蘇浮知道又該罵我一通。我知道這樣做對自己傷害很大,可是眼下的情況有給我選擇的餘地麽?橫豎我的命也是他給的,就當我欠了他,
現在來還,我不後悔。”
連陌氣得直嘆氣,一指點在她腦門上:“誰想知道你後不後悔,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聞言,她望着他莞爾:“謝謝你,連陌。放心,我有分寸的……對了,青鸾淚怎麽樣了?你的美色起作用了嗎?”
話音未落腦門上便挨了一記,連陌又好氣又好笑地瞪着她:“我這張臉就是讓你用來勾引女人的嗎?!”
花汐吟委屈地捂着頭,一只瓶子落在她懷中。連陌別開臉懶得看她:“拿去。”
她眼中閃過驚喜的神色:“有情淚……你們是怎麽拿到的?!”
她一度以為像連陌這樣高傲的人,是不會在此事上花心思的。
連陌沒有說話,倒是聞溪答複了她:“阿吟你還想用什麽美男計,那青鸾殿下早早便看穿了。”
回想起那一夜,他們跟着青鸾走進蓬萊殿,蓬萊大殿上點着四十九盞白玉青燈,燭光映照下,青鸾長發如墨綢,依稀可以看見柔軟的發梢泛着星星點點醉人的藍,靜谧得有些莫名詭谲的
大殿中,她緩緩回身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便将他們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們再裝模作樣下去,自古以來勢不兩立的魔界和仙界就要結下姻親了,便是你們不介意,我還是要顧及一下那淩霄寶殿上的天君陛下得知後的感受的。”
燭火中,她清雅的容顏染上三分绮麗,看得人一陣心驚,他們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青,青鸾殿下……”這麽快便被拆穿,果然在這位活了幾十萬年不老不死的殿下面前,他們還是太嫩了。聞溪正打算先行請罪,道明來意,借此來平息神獸的怒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青鸾卻幾步走到了連陌面前,靜靜地盯着他。
連陌不解她為何會這樣看着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這樣盯了一盞茶的時間,看起來溫婉娴靜的青鸾殿下突然擡手,提膝,出腳,三個動作可謂是一氣呵成,利落得令人瞠目結舌,驚
魂甫定的蘇浮和聞溪只看見仙界高貴的青鸾殿下果斷而準确地瞅準了連陌的小腹來了一腳,而且是毫不留情!神獸的一腳可不是開玩笑的,便是天君挨了這一腳也淡定不起來,連陌的臉色毫
無疑問白了一下,蘇浮和聞溪臉上的表情也沒好看到哪裏去,驚恐地看向青鸾。
始作俑者在二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一把提起連陌的領子,一副仇怨深重無處發洩的神情:“說,一千四百年前為什麽放我鴿子!”
這劈頭蓋臉的質問令連陌頓感錯愕:“姑娘,我們……認識?”
他若是不反問這一句,青鸾的臉色還只是怒,問了之後看她臉上的表情,蘇浮覺得連陌再這樣下去,他們就要被青鸾兩掌扇出蓬萊了。
他立刻上前勸道:“殿下先冷靜下來,有話咱們好好說。”
青鸾瞥了連陌一眼:“我給你時間好好想想我是誰,若是想不出來……”
她似乎沒有好好想過若他真想不起她又會如何,她轉過身掩飾自己小小的尴尬:“這蓬萊殿中只有我一人,我已經騰出東閣給你們,廂房你們随意。”
說罷,她便要出門去。
“殿下你……去哪?”聞溪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問道。
青鸾側了側身:“管好你們自己。”
“青鸾殿下和連陌之間有什麽仇怨麽?”聽到這裏,花汐吟已經覺得十分驚訝了,蘇浮卻說事情不那麽簡單。
住進東閣的當晚,青鸾便前來找過連陌,為了聽清他們說了什麽,聞溪甚至拿出了從天山帶出來的千裏密音,蘇浮也沒忍住好奇,随着她聽了半宿的牆角。
約莫是酉時,坐在東閣挽嬅亭中已經快兩個時辰的連陌身後,傳來了一陣煽動羽翼的聲音,青鸾一身白羽霓裳,逆着白銀般的月光,素淨得分外動人,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掃過青石桌旁
的連陌時,隐隐流露出一種名叫“思念”的東西。
“你在等我?”
連陌側過身:“方才你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除了魔界,我在其他五界極少露臉,便是天宮中的六界古籍中都不曾有我的畫像,你又是如何認得我?”
聞言,青鸾倒是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沉默了許久才笑着看他:“看來你是真的早就将一千四百年前神農山腳下的那只小青鳥忘得一幹二淨了。”
聽到此處,花汐吟瞥了連陌一眼:“你該不會有什麽風流債吧?”
“胡說什麽。”連陌嘆了口氣,“她不說我還記不起,一千多年前在神農山腳下,我确實救過一只斷了半邊翅膀的小青鳥,她那時候髒得跟泥團似的,就算是你們那天君陛下見了,也認
不出她是青鸾,我只當是神農山中的雀鳥随手撈了起來。”
這樣高貴的神獸,竟然被當做普通的雀鳥,可想而知,青鸾殿下當時傷得有多重。
“後來呢?”花汐吟追問。
“沒有後來。”連陌沒有給她機會繼續追問,轉身朝海邊走去。
“聞溪,後來呢?”花汐吟不肯死心地看向聞溪和蘇浮。
聞溪皺着眉回想:“後來似乎一直在說一千四百年前魔君在救了青鸾殿下七日後一去不回的事……哦,青鸾殿下末了問了魔君一句。”
“問了什麽?”
“好像是在問,三百年前一直跟在魔君身邊的那個長着一雙魔瞳的小丫頭去了哪裏……”
聞言,花汐吟若有所思地望向連陌,他已換回了墨紅的長袍,青竹翠葉間那一點魅惑人心的紅,竟顯得有些莫名的落寞。
她定了定神:“那你們是如何拿到有情淚的?”
蘇浮道:“青鸾殿下早早便看穿我們是有求而來,第二日便以神獸之眼攝魂,從聞溪口中問出了緣由,青鸾殿下說,只要魔君跟她走一趟,她的這滴眼淚便拱手奉上。”
“所以連陌他去了?”
他點點頭。
“可知青鸾殿下同他去了何處?”連陌畢竟是魔界的帝君,即使曾救過青鸾,她也不能肯定青鸾會因為千年前的恩情而放過仙界的宿敵。
“不知。”聞溪和蘇浮被晾在蓬萊殿中整一日,連陌和青鸾去了何處根本無從得知,他們只知道待二人回到蓬萊,青鸾便将這一滴珍貴的有情淚交給了連陌。
你們走吧,再留在蓬萊,仙界定會察覺。
這是青鸾化作真身飛去之前的最後一句話,他們只感到迎面一陣飓風,待反應過來,已站在了海邊,山巅之上,蓬萊殿遙不可及,各處的古陣再一次開啓,竹海間仙澤渾厚,深不可測。
這樣的地方,若不是其主有心,他們怎麽可能進的來?
神獸後裔的心思,他們是琢磨不透的,多想無益,既然有情淚已經到手,他們也該盡快離開蓬萊了。
至于那日青鸾和連陌究竟發生了什麽,大概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與此同時,蓬萊殿中,青鸾斜卧在青竹榻上,支着頭呆呆地望着殿上搖曳的燭火,在青鸾漫長的記憶中,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失神。這樣寂寞的燈火,她在此處看了不下萬年,此時
竟然會覺得,比起昨日那盞簡陋的花燈,這些奢華的燭光是如此不堪入目。
昨日,她向那兩個仙門弟子提了一個條件,因為這個條件,她終于得以實現她每每希冀卻又不敢言說的心願。
她用了一天的時間,帶連陌游遍了四海八荒。
無論這一千四百年以來滄海桑田如何變幻,她始終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在神農山腳下的山洞中,他曾說過,有朝一日她的翅膀痊愈,他可以讓她站在他肩頭,随他走遍六界,看盡八荒。
如今雖有些倉促,卻是了了她多年的心願。
昨日到了最後,連陌站在忘川河邊,陪她放了一盞長願燈。本就是給渡河的鬼魅放的燈,自然紮得有些粗糙,青鸾卻一點也不嫌棄,執筆在燈上寫下了了數語,放入河水中。
她回過頭看着連陌,他只是淡淡地站在她身後,忘川河綿長得像是沒有盡頭,遠處的長願燈顫顫巍巍地随着河水飄過來,燭光璀璨,映得他的容顏如妖似仙。
“你救我的時候還不是帝君,沒想到這麽多年不見,聖魔宮那個位置,對你也有了吸引力。”她含着笑,似乎對他會成為魔界的帝君感到匪夷所思。
連陌許久沒有說話,末了只是淡淡地說:“并非什麽吸引力,不過是日子長了,有些百無聊賴。”
他彎下身,将手中的燈放入入水中:“長願燈,凡人信了它上千年,我卻是不信的。”
她垂下眼簾,看着那盞長願燈,燈上泛着陳舊的黃,未有一字。
長願燈的燭火顫抖着飄遠,漸漸的,将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偌大的殿上,依舊是燈火闌珊,清冷寂寥。
☆、幾處笙簫怎成殇(上)
? 蒼茫的夜色籠罩在王都晏京的城樓上,更夫的鑼敲過了亥時,正是更深露重的時辰,京都的大街小巷早已杳無人煙,家家戶戶房門緊閉,酣眠入夢。守備森嚴的天牢在這個時辰,亦是最松懈的時候,看守的士兵強打着精神,站在天牢大門前。紅星躍動的火把照不亮的暗處,一道黑影一閃而過,一個呵欠的功夫便躍過了天牢的高牆,繞過巡邏的禦林軍,直奔天牢深處。
晏京城的天牢地面上的莊嚴肅穆皆是無用的派頭,真正的天牢在深不可測的地底,走下陰暗潮濕的九百九十九級青石階,便可以觸及整個王朝的黑暗。
那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俯沖而下,片刻功夫,便到達了地底。黑色的鬥篷下,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手腕一動,一把寒意森森的匕首便出現在她手中。她握着匕首走向天牢深處,地底異常濕冷,她每踏一步,都不可避免地踩過坑坑窪窪的積水。
平靜的腳步聲回響在死寂的天牢,如陰寒刺骨的墳地,了無聲息。
在晏京這個地方,明裏多繁華,暗裏便有多黑暗,想知道的秘辛只需要稍稍使點手段,自然會有人雙手奉上。
一日前,她從京城的地下賭坊的坊主口中套出了天牢的秘密,這麽多年,朝廷關押那些窮兇極惡的犯人和不能公諸于世的宮廷秘案的相關人物的地方。
地下天牢不愧是朝廷的暗角,越是深入殺氣便越是濃重,若是普通人,早就被這股濃烈的戾氣壓得喘不過氣了。地下的溶洞間吹來陣陣陰風,冷得愈發刺骨,她站在玄鐵制造的一扇扇牢門之間,緩緩掃過牢門內滿身疤痕的犯人們,而他們也回以好奇的目光。
幽暗的火光顫抖着,瑟縮着,忽地一陣陰風吹來,将她頭上的鬥篷吹落,凄凄的火光照亮了一張精雕玉琢的臉,尚未完全長開的眉眼已經可以稱得上绮麗如畫,讓人不禁試想她再過幾年,會是怎樣的禍國之姿。
“唷,這次來審問的人居然是個黃毛丫頭。”身後的牢門中,一個中年男子興致闌珊地斜着眼打量她,一道蜈蚣般的血紅色刀疤橫陳在他鼻梁上,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肉,看來平日裏沒少受私刑拷問。
他這麽一開口,天牢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嘲諷聲,她只是安靜地站在笑聲之間,仿佛那些污言穢語與她沒有半點幹系。
笑也笑夠了,最後先開口打斷衆犯人的依然是那位中年男子:“小丫頭,今天是來問什麽的,爺有的是功夫,你且慢慢問。”
看樣子,他是這天牢中的老滑頭了。
在他漫不經心的注視下,她的嘴角漫開一個俏麗的弧度:“我不是來審問的。”
她說完這句之後,停頓了很久,似乎在給那些人時間好好思考這深夜即将發生什麽。
“我想向諸位要一樣東西去救一個人。”
“你要什麽?”犯人們顯然想不出他們身上還有什麽是這小姑娘能拿走的。
火光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中詭谲地搖曳,她平靜地掃過衆人:“我想要你們的心頭血。”
聞言,天牢中沉默了須臾,譏諷的笑聲如排山倒海向她湧來。
“喂,聽到了嗎,她這意思是要殺了我們啊!”
“她有膽打開這牢門,我一拳便能要了她的命!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丫頭,你以為拿着一把匕首便能殺人了嗎,還是趁早滾出去找你的小情郎吧!”
……
天牢中的犯人個個不是等閑之輩,這些年朝廷想盡辦法也只能将他們關押在這,更不用說取他們性命。眼前的人只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他們又怎會放在眼裏?
在鋪天蓋地的笑聲中,她只是默不作聲地擡手掐訣,打開了那個中年刀疤臉的牢門。
四周一片抽氣聲:“她還真敢打開這牢門……”
刀疤臉瞥了她一眼:“小丫頭,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我在做一件注定要讓他失望透頂的事。”她目光悲戚,握着匕首的手在隐隐顫抖,“我第一次殺人,手法不夠利落,還請見諒。”
刀疤臉大笑不止:“好一個不知死活的丫頭!”
他揮拳沖向她,所有人都覺得這場争鬥毫無疑議,卻見那柄匕首的寒光在夜色中一閃,不過眨眼功夫,鋒利的刀刃已經插在了刀疤臉的心口!他驚愕地低下頭,只見五指如玉,握着刀柄的那只手緩緩一轉,他便親眼見證了自己的心被活生生剖離他胸口的畫面。
“陣法還沒有完成,我只能這樣保存新鮮的心頭血,沒能給你一具全屍,很抱歉……”她握着那顆還在輕輕跳動的心,反手一轉,便将它收好了。
學醫七年,沒想到卻把醫術用在了這事上,真真是……罪無可恕。
刀疤臉倒地的聲音格外清晰地回響在陡然沉寂的天牢中,衆人看着她的眼神由嘲諷和垂涎變成了驚恐。
“妖……妖怪!有妖怪!!”有人失聲驚呼。
她轉過臉,僵硬的嘴角緩緩彎起。
說的很對啊,她不就是妖怪麽。
沒有擦拭過的匕首,新鮮的血液一滴一滴落進天牢的水坑中,随着她的腳步,走向了天牢深處……
“咣!——”碧霄宮容清閣中突然響起清脆的破碎聲。
紫辰推門進來,瞧着一地的碎片皺起了眉:“最近你的觸感越來越不好了,這樣下去恐怕再也拿不起重荒劍。”
案邊的人神色憂慮地扶着額頭,望着地上的梅瓶渣滓,久久說不出話來。
“牽機發作得已經這般嚴重了嗎?”紫辰一拂袖,将地上的碎片淨去。
“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方才忽然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他放下手,擡起眼看向紫辰,“紫辰,走到今日,我怕是真的回天乏術了,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聞言,紫辰回過頭,他素來不喜他将生死挂在嘴邊還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但是他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凝重的神色。勾絲的香爐中,袅袅的安神香彌漫在閣子裏,桃木案前一身素白單衣的男子如畫神眷般的眉眼足以令人忘記言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是揪得人心中格外難受:“若是我真的在牽機的發作中失去了理智,你定要毫不猶豫地殺了我,這也算是我為蒼生做的最後一件事。”
晏京城的更鑼敲過了子時,街上再無人煙,偌大的王都像是一頭雌伏的巨獸,烏雲掩住了月光,城中更為昏暗,從這個屋頂到那個屋頂,一道黑色的身影敏捷輕盈地穿梭着。
忽然,一縷紫煙迎面而來,看似無形的煙塵卻暗藏法力,一瞬間便掀開了鬥篷。
她停在屋頂上,望着不遠處墨衣飒飒的男子。
“你瞞着我們出門,就是為了殺人?”
風吹雲動,銀白的月光自雲端蒙蒙灑下,照亮了房頂上局促不安的少女的臉。
連陌的眼中滿是心疼:“汐丫頭,你是個仙門弟子,殺了人,還怎麽成仙?”
蒼涼的月光中,鬥篷下的身影顯得分外單薄,好像随時都會在風裏碎散的薄冰,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似笑非笑:“倘若他死了,我還修得什麽仙,悟得什麽道,倒不如棄了這仙道,換他一世長安。”
“早知你會因他走上這條路,一年前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将你送回仙界。”連陌飛身而下,捉住她的手,“一千顆人心,不是随便就可以集齊的,別一個人逞強,我幫你。”
花汐吟呆呆地望着他,額上隐隐閃現出墨蓮的花印,連陌擡起手撫過她的額,不動聲色地将因戾氣而蠢蠢欲動的魔種壓下,那朵墨蓮頃刻之間便消失了。
她迎上他的目光:“連陌,你想幫的人,真的是我?”
連陌微微皺眉:“為何這麽問?”
她搖搖頭:“我總覺得你待我好得有些不真實……”
他頓了一頓,莞爾:“傻丫頭,你只要知道我待你好就夠了。”
似乎沉默了許久,花汐吟開口道:“蘇浮回來了嗎?”
連陌嘆了口氣:“還未。”
“都三日了,難道出事了?……”她低聲喃喃道。
三日前,他們從蓬萊回到晏京,宮中來傳旨的公公已經在王府等了整整一日了,他們剛收起劍,便要上前接旨,那聖旨上說了什麽,她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大概的意思是要蘇浮進宮伴駕。蘇浮接旨後只來得及吩咐管家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切不可怠慢,然後便進宮去了,至今未歸。
難道那二人真的是兄弟情深,暢談到今日?原本她亦是這麽想的,但是想起宮宴那日發生的一切她便覺得不安起來,蘇浮自入宮之後便再無音信,此事有些蹊跷。
“先回靖王府,找聞溪商量一下,若是明日午時之前蘇浮還沒有消息,我便入宮尋他。”二人朝靖王府的方向而去。?
☆、幾處笙簫怎成殇(下)
? 與此同時,皇宮太晨殿中,青衫如玉的男子端坐着,任手邊的茶涼了一盞又換一盞,他擡起眼看了看殿外看守的士兵不由得一陣冷笑。
門外傳來冗長有力的一聲“皇上駕到——”,片刻功夫,便聽到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朝這邊來。
他垂下眼,直到那雙明黃的靴子走到眼前才微微颔首:“臣弟給皇兄請安,皇兄萬歲萬歲萬萬歲。”
蘇還錦靜靜地看着他,半響,嗤地一笑:“這太晨殿二弟可待得習慣?”
蘇浮淡淡地笑道:“皇兄若肯讓臣弟走出這太晨殿,臣弟會更加習慣。”
聞言,蘇還錦臉色一沉:“這個要求,為兄眼下不能應你,二弟還是将就一下。”
他一揮手,示意這殿中伺候的人全部退下,臨了帶上了殿門,一時間,這偌大的太晨殿中只剩下他二人。
蘇浮抿着唇:“皇兄這是打算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蘇還錦撩起龍袍,坐在他一邊,眉宇微微皺起,似乎在思索着如何開始這個話題。
“二弟是父皇最寵愛的皇子,父皇便是殡天了也不會忘記二弟的好,可是這件事,卻也令朕為難。”蘇還錦緩緩道。
“父皇這樣做自有他的用意,令皇兄夜不能寐的人是臣弟,此事與母後沒有半點幹系,母後自一年前晏京的動亂之後便深居後宮,日日禮佛,皇兄何必為難她,将她軟禁在後宮?”蘇浮道。
蘇還錦嘆了口氣:“母後仁慈大成,母儀天下,朕自小便對她敬重有加,此次若不是二弟你不肯入宮聽旨,朕又何必出此下策。”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兒時便已名聲大噪,自你封王以來,這朝中支持你的人更是不在少數,晏京城中處處流傳着靖王殿下的贊嘆聲,二弟啊,這天下有一位帝王,你可知朕在聽到這些的時候,心中有多麽難堪。朕是君,可是你的聲望卻淩駕在君之上!”
他的燥怒只換來蘇浮一聲輕嘆:“皇兄,你是否還在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
回想那一年,他不過七歲,而蘇還錦已經十七,朝廷正值立儲君的時候,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有可能改變命運。一日的宮宴上,先帝命皇子們以帝王為題作詩一首,蘇還錦作為大皇子,不久前又失去了母妃,聲望漸落,這次的詩也許是他博得帝王青睐最後的機會,每一句詩他都經過仔細的斟酌,才敢讓公公呈上去。不出所料,他的詩較之其他皇子,果然更勝一籌,一時間殿上百官交口稱贊。正當他打算松一口氣的時候,一道小小的身影從他身旁掠過,他的弟弟,二皇子蘇靖琰也将詩呈了上去。
他不知道他的二弟究竟寫了些什麽,只見龍椅上他寄托了無數希冀的那個男人在看過那首詩後,素來不喜言笑的君王居然露出了一抹笑意,對那個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