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2)
重煙籠罩。
“汐丫頭,你聽我說,這紫魔之息能保住你的命,但也會刺激你體內的魔種,不要怕,有我在這,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強大的氣息令花汐吟微微有了知覺,游絲般的呢喃着:“好痛……”
連陌花了一天一夜才将她的傷勢和生離壓下,此時的她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他将她放平,守在榻邊。
魔種被紫魔之息所影響,開始散發出隐晦的黑氣,榻上的女孩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夢魇,眉宇緊皺,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她又夢見羽桃花了,溫柔的花朵就像是昆侖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飄零的雪,環抱着巍峨壯麗的碧霄神宮。而那個白衣落落的人就站在樹下,花瓣無聲地落在他發上,每當這時候,她總
會仰着頭出神地看,好像在欣賞一幅絕世的畫卷。他就在那樹下教她劍法,品她斟的茶,手把手教她折紙鶴,傳她不世醫術,似乎将這世間的一切都擺在她眼前。
她這一生極少有認定的事。唯一堅定不移的便是他。
師父,阿吟相信你啊……
回眸間,那株紅梅樹下,他一字一頓地要她答應——戒去七情六欲,不可妄動貪嗔癡恨,修靜心之法,入華清之境,一生遠離世俗,保持一顆本心。
再一轉身,便到了昆侖腳下,她站在伽藍的屍體旁,看着十夜神色冰冷地跪在血泊中,伽藍的仙靈悲涼地散去,任她伸出手抓住一片空虛。她說不出話來,耳邊回響着十夜沉重如山的質
問。
你為何殺我姑姑……
阿吟,你為何殺她……
為何……
她步步退後,那個曾經說過有他在誰也不敢欺負她的人對她伸出了手,淡如冰雪人終于也像冰雪一般變得遙不可及。
阿吟,跟師父回天庭請罪。
低下頭,她看到了手中鮮血淋漓的一顆鳳凰心,伽藍的心在她掌中撲通撲通地跳着,觸感那樣真實,她幾乎能聽到她在哭泣。
“不,不是我……”她痛苦地呓語着。
連陌伸出手輕輕為她撫平眉間,拍了拍她的臉:“別怕,別怕,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我相信你……”
似乎是聽到了他的話,花汐吟的神色終于緩和了下來,沉沉睡去。
凝視着她的臉,連陌露出了傷感的神色。
“當年的瑾兒應該也像你一樣吧,可是那時候我卻不在她身邊,汐丫頭,你來做我的瑾兒可好?……”
花汐吟從昏迷中醒來已經是兩日後的事,木窗外細雨綿綿,打在葉片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切平靜得像是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唯有周身的疼痛在叫嚣着,提醒這不是夢。
她呆呆地望着雨,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直到連陌端着一碗粥從屋外走進來,她的神兒才稍稍歸位。
“算算日子,你也該醒了,餓了吧,來,先吃點東西。”他走到她榻邊,将她扶起來。
重傷在身,她連思考連陌為什麽會出現在昆侖的力氣都沒有,低頭看看那碗粥,普普通通的小米粥,煮得有些粗糙,她愣了一愣,看着連陌:“你煮的?”
連陌有些尴尬地咳了兩聲:“嗯。”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輕輕吹涼了送到她唇邊。
她一怔。
這樣的畫面,好像從前也發生過,那個人也曾這樣細心溫柔地照顧受傷的她,一勺一勺喂她吃飯,她曾抓着那雪白的袖子低聲地哭……
她喝下那勺粥,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連陌有些手忙腳亂:“抱歉我第一次煮粥,是不是很難喝?……你是不是哪裏又痛了?還是我這樣你不習慣?汐丫頭你別哭啊……”
她拼命搖着頭,突然一把扯過他的衣袖,抱着那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袖子一陣嚎啕大哭:“好喝……不疼……哪裏都不疼……”
低聲的嗚咽就像受傷的小貓,讓人忍不住愛憐。
連陌放下了手中的碗,改為輕輕拍打她的背。
待她哭完,粥已經涼了,她眼圈紅紅地注視着他袍子上暈開的一片污漬,袖口上栩栩如生的金絲蓮也難逃一劫,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抱歉,這袍子很貴吧。”
連陌嗆得不輕:“還好。”
她仰着臉望着窗外的雨:“今天是什麽日子?”
“芒種。”
“都芒種了啊……”她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汐丫頭,我剛剛得到消息,你昏迷的時候你和蘇浮殺人取心的事已經敗露,仙門已經下發通緝,要抓你回去。”連陌道。
她肩頭一震,沒有說話。
“鳳凰的死不論是不是你做的,如今你都百口莫辯,你已經不能再回仙門了。”
她望着自己的雙手,仿佛能看到這雙手上沾滿了血:“……我早就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你還要救他嗎?”
她吃吃地笑:“救,為何不救,我走到今天這地步,不就是為了救他。”
“可是他根本不信你!”
“那又如何。”她的目光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堅定不移,“我且問你,那又如何。”
她所求不過是一句問心無愧罷了。
連陌看着她許久,再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末了,他道:“成仙有什麽好,縱使成就天地的大慈大悲,卻要從此斷絕七情六欲,哭不得,笑不出,癡嗔悲歡最後也變作淡泊,長生不老,
天上人間,說到底留下的只有無盡的寂寞,不如與我一同去魔界,逍遙快活一世,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花汐吟搖搖頭:“我不會成魔,也不會成仙。從前我覺得做一個妖沒什麽好的,但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妖又如何,孽又如何,至少我還可以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
至少這個妖孽的身份,還能讓她救他……
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妖的用心,他們只會當她為了修煉走上了歧路,只有妖的身份,才不會讓人懷疑到師父身上。
連陌深知怎麽勸都是無用功,只得道:“好,若是日後天庭敢為難你,我必不會袖手旁觀!”
帝君一諾,八荒共鑒。
“方才你說取心之事已經敗露,怎麽回事?”她道。
“一下子死了那麽多人,人間自然要重視起來,因為查不到兇手,朝廷便懷疑是妖孽作祟,請來了仙門高人,這一番查證便查到了靖王府。”
“那蘇浮呢!他還好嗎?!”她緊張地抓着他追問。
“他目前被軟禁在王府中,朝廷搜遍了王府也沒能找到那些心,沒有物證不能無故動一個王爺,他目前暫時是安全的。”
連陌的話令她稍稍松了口氣。
“不過晏京城你們也不能再待了,必須立刻離開,那些心頭血也必須盡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她點點頭:“今晚就潛入王府救出蘇浮,我們離開晏京。”
……?
☆、夢斷之瀾(下)
? 晏京城。
當年蘇還錦下令建造靖王府的時候,給了靖王府等同帝王行宮的陳設資格,這座靖王府曾是靖王蘇靖琰帝寵萬千,榮華無雙的象征,而現在整座帝都的百姓都知道,靖王府已經變成了一
座囚牢,一日前,蘇還錦的聖旨到了靖王府,明令禁止靖王及其下屬離開王府,違者斬立決。轉瞬間,偌大的王府變成了人人自危的牢獄,從丫鬟到總管,皆是惶惶不可終日,幾日前還紅紅
火火舉城同慶靖王大婚,自王妃禮堂之上丢下鳳冠離開後便陷入了僵局。全城流傳着靖王與靖王妃乃是殺人挖心的妖孽的流言,血光之兆落在靖王府之上是全城共睹之事,那一日,蘇還錦當
着不顧六部百官阻撓,給了靖王一個解釋的機會。但是靖王什麽都沒說,據說大婚那日之後,靖王獨自坐在洞房中整整一夜,就連蘇還錦的聖旨都沒能換他開口說一個字。人們說,大概是靖
王妃逃婚一事給靖王造成了太大的打擊,在衆目睽睽之被悔婚,哪個男子受得住,更何況靖王那樣一個天之驕子。
靖王的沉默換來的是帝王震怒,軟禁的聖旨就這樣大筆揮下,靖王只是默默接了,然後果真在王府中閉門不出。據說皇上最寵愛的朝顏公主在宮中不吃不喝,鬧着要見靖王妃,鬧了好幾
回皇上也沒松口,轉而督促六部查案。
看來這次,靖王兇多吉少了。
這是花汐吟和連陌回到城中後,從百姓口中聽到的消息,她也預想過此事被發現的時候會有什麽後果,沒想到竟然會這樣嚴重,還連累蘇浮被軟禁府中。身後的百姓還在議論,有人唾罵
有人惋惜,她端着茶碗的手顫抖不止。
連陌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眼圈已經紅了,看着連陌的眼神充滿了自責:“連陌,被天下唾罵的人應該是我……”
“說什麽胡話!”他皺起眉頭,“有誰敢唾罵你,本君讓他這輩子都說不出話來。”
他仰頭将茶喝盡:“走,天黑後再動手救人。”
說罷,他便拉着花汐吟離開了茶攤。
是夜,兩道黑影躍上了靖王府牆頭,一眨眼便猶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門外巡邏的禦林軍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潛入王府,依然恪盡職守地警惕着。
花汐吟從牆頭躍下,一把将一個送水的丫鬟抵在牆角。
她在府中住過不少日子,丫鬟都是認得她的。那丫鬟驚慌失措地看着喉間因晃晃的匕首:“王,王妃……”
“王爺在哪。”她低聲問。
丫鬟被吓得魂不附體,哆哆嗦嗦道:“在……在婚房……”
“多謝。”她反手一記,将那丫鬟敲暈,輕輕放在牆邊,“抱歉,我無心害你。”
“問到了嗎?”連陌從後面閃出。
她點點頭,朝他們的婚房奔去。
王府中其他地方的紅綢已經撤了,只有這間屋子,連窗戶上的雙喜都沒撕,龍鳳燭一夜一夜地燃,床上的花生核桃等等喜果也保持着原來的樣子,合卺酒文絲未動,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
麽人回來。案邊的男子依然穿着大婚的禮服,執筆揮毫,靜靜作畫,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他手邊一直放着一頂華美絕倫的金絲鳳冠和一方繡着合歡花的大紅蓋頭,他的從容淡定與這喜慶的
洞房如此格格不入,也如此落寞。
花汐吟看到這畫面的時候,才知道她那天留下他一人在禮堂上,到底是傷了他的心。回想起來,他究竟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對她說出那句話,又是怎樣的掙紮,目送她奔向另一個男子。
她的傻小子,到底默默為她承受了多少。
汀瀾的那句話反反複複在耳邊回響——你能為他做什麽?花汐吟,你何德何能,得他一世真心!
蘇浮終于發現了她站在門口,手中的筆滾落在素宣上,他的笑溫柔中帶着淡淡的蕭瑟:“阿吟,你回來了。仙尊……還好嗎?”
無論她做了多麽傷害他的事,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永遠不會是責備,即便因為她被全帝都的百姓唾罵,即便被軟禁在這座靖王府中,他卻連一句“為什麽選擇丢下我”都不曾問她。
面對這樣的他,她終于忍不住撲進他懷中低聲哭起來:“對不起,蘇浮,對不起……”
她似乎總在對他說對不起,可是除了對不起,她又能給他什麽呢。
凝視着懷中泣不成聲的女子,蘇浮嘆了口氣:“傻丫頭,我可不是為了讓你哭才留在這裏的啊……仙尊那裏怎麽樣了?”
“師父沒事,我們被人算計了。”她抿着唇,神色凝重,“我趕到昆侖的時候,藍姑姑已經被人挖了心,紫辰師叔他們随後就趕到了,一切都是早有預謀,有人設下了陷阱引我們往下跳
,如今天庭已經下了通緝令,我們不能再留在晏京了。”
蘇浮似乎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思量片刻,點點頭:“好,我們馬上離開。”
“你們準備好了沒?”連陌從門外進來。
“魔君?!你怎麽會在這?”他的出現令蘇浮始料未及。
連陌冷着臉:“我要是不在這,汐丫頭就沒命了。”
聞言,蘇浮一驚,看向花汐吟:“怎麽回事?誰為難你了?”
“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嘛。”她無奈地看了連陌一眼,“事情的經過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與你說,連陌,那些心都帶上了嗎?”
連陌點點頭。
蘇浮稍作收拾後,他們便走出了婚房。
不曾想,婚房外,已有大隊禦林軍等候,帶隊者正是骠騎大将軍淩在。
“王爺,皇上有旨,擅自離開靖王府之人,斬立決,還請王爺不要讓下官為難。”淩在是蘇還錦的親信,既然蘇還錦派他來守靖王府,便是動了真格,“皇上口谕,若是王爺不顧下官好
言相勸,執意離去,那麽從此以後,本朝再無靖王爺。”
蘇浮腳步一頓:“皇兄是要趕盡殺絕嗎?”
“皇上對王爺的遷就有目共睹,還望王爺不要辜負皇上一片苦心。”
他掃過四周,默默握緊了腰間靈犀劍:“若是我不得不辜負皇兄的苦心又當如何?”
淩在拔出了劍,禦林軍立刻兵戈相向:“那麽便恕下官無禮了。”
“我們沖出去。”花汐吟也握緊了聆音。
眼看劍拔弩張,蘇浮按住了她,轉而從腰間取下那枚紫玉高高舉起:“淩在将軍,淩家世代忠良,你也曾是先皇親信,如今雖入我皇兄麾下,這塊紫玉相信你不會不認得。先皇有旨,見
此玉如見先皇,憑此玉和本王名諱即刻調動天下兵馬,淩将軍聽旨!”
紫玉在,天下定。
淩在咬咬牙,恭敬地跪在紫玉下,他身後的禦林軍也一齊跪下。
“殿下當真要請出紫玉為難下官嗎。”
蘇浮冷笑:“淩将軍帶着皇兄口谕在此阻攔,又何嘗不是在為難本王?本王今日請出兵符,遵先皇遺旨,命你放行,你放是不放!”
淩在雙手成拳,狠狠砸在地上,怒吼一聲:“禦林軍将士聽令,放行!”
禦林軍立即退到兩邊,三人大步走出靖王府,無人敢攔,此消息傳到宮中時,蘇還錦怒得砸碎了手邊的青梅膽瓶,卻也無可奈何。
他曾以人間君王的身份與天庭談判,定查出事情真相,在此之前,将靖王軟禁于王府中,只要他人在王府中一日,天庭便一日不得動他。可是,他的良苦用心終究是徒勞,靖王還是走了
。他踏出靖王府的那一刻開始,便只能是天庭逃犯。
朱筆輕落,殿上嘆息冗長。
“來人,傳朕旨意,靖王蘇靖琰草菅人命,大逆不道,抗旨不尊,為天下不容,即日起革去爵位,貶為庶民。”
與此同時,蘇浮等人已經離開了晏京,朝南海而去。
連陌說,南海之上有一座無名小島,被他設下了紫瘴,仙界一時半會發現不了,他們可以去那兒避開天庭的追殺。鳳凰之死畢竟非同小可,天庭不可能輕易放過他們,退一步說,便是沒
有鳳凰一事,他們殺人取心一事也犯下了滔天大罪,一旦被抓回天庭,無論出于什麽原因,等待他們的都将是萬劫不複。
蘇浮緊緊握住她的手:“阿吟,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花汐吟輕輕合上眼,嘆息着。
“是,我們沒有退路了。”
……
☆、肅殺之路
? 天生樓。
“十夜師兄!我聽說……”汀瀾沖進來的時候,十夜已經跪在伽藍的靈位前整整一天一夜,他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了一圈,臉色更加蒼白了。汀瀾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走到他身邊,“你還好嗎……”
她擡頭看看那墨玉靈位上镌刻的字。
姑姑伽藍帝姬之靈位。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今晨她從雲剎口中得知,伽藍帝姬命隕昆侖,天狼星君他們趕到時,恰巧撞見花汐吟手中握着伽藍的心,當時并無旁人,似乎唯一的解釋便是花汐吟殺了帝姬後挖出了她的心。鳳凰心乃是神物,普天之下想要得到它提升修為的妖魔不在少數,就連行兇的動機都如此明顯,同時從晏京傳來她的二皇兄成了殺人挖心的兇手的消息,天君已經頒布了旨意,全力捉拿此二人回天庭領罪。一時間,竟是物是人非。
“姑姑的遺體已經由我師父送回藏幽山,待奪回姑姑的心後再昭告天下。”十夜目光冷漠地望着地面,“我父親曾是天外麒華山麒麟一族的後人,但是我娘親卻是個妖,我父親不顧長輩反對娶了我娘親,因此被逐出了麒華山。姑姑與父親早年是結拜金蘭的兄妹,我爹娘去世後我便是由姑姑一手帶大,對我來說,姑姑和娘親沒有什麽不同,都是我的至親,我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這樣離開我……”
印象中,這是汀瀾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說他從前的事,他竟是神獸與妖的後裔,想來之前會對花汐吟那般好也是因為她與他去世的娘親一樣是妖吧。
“汀瀾,你覺得這件事會是阿吟做的嗎?”孤高如他,也會有不知所措之時。
汀瀾仔細想了想:“小妖精在此事中的确是最有動機,最該被懷疑的對象,首先她是妖,拿到鳳凰心可以助她一步成仙,其次事情發生的時候那裏只有她,證據确鑿。但是退一步說,師兄,你難道不覺得這件事太過湊巧了嗎?花汐吟那天為什麽會在那,藍姑姑給你們傳音的金絲雀還有你們趕到的時機都分毫不差,簡直像是為了讓你們剛好在那一刻看到花汐吟一樣,況且藍姑姑什麽修為,花汐吟又有幾斤幾兩能殺得了她?我雖然不喜歡她,但是我更不喜歡有人在其中算計,這件事定有蹊跷。”
聞言,十夜的神情也有些動搖,原本他便對阿吟殺了伽藍這件事抱有疑問,只是當時姑姑的死給他打擊實在太大,他無暇細想,如今聽汀瀾一席話,令他心中懷疑更甚。
他想起當日阿吟看他的眼神,驚慌,無助,她一直在試圖解釋,可是那時候沒有一個人給她解釋的機會。他眼睜睜地看着她被他師父打成重傷,看着她跪在瓊華仙尊腳下苦求,看着她被魔君帶走,居然沒有上前阻止,同門一場,她雖是妖,可是為人品行哪樣不是仙尊真傳,那樣善良的丫頭,他居然默認了她是殺死他姑姑的兇手!每每念及,他都心生懊悔。
“不知道他們現在如何了。”
汀瀾篤定地看着他:“就算只有我皇兄在,他也會保護好小妖精和他自己的。”
“天庭現在認定是阿吟和蘇浮合謀殘殺帝姬,屠戮人間,再加上魔君在衆目睽睽之下帶走了阿吟,這樣的局面對他們十分不利,姑姑的事必須在他們被抓到之前查清楚,若不是阿吟,我定會保住她和蘇浮性命,若真是她……”十夜握緊拳頭,“若真是她做的,無論出于什麽原因,我必回親手為姑姑報仇!”
……
咣!
一道銀光閃過天際,伴随着一聲夏雷,血濺三尺。花汐吟氣喘籲籲地看着手中剛挖出的一顆心,笑容有些蒼白。
“第九百零四了……”
“九百零五。”蘇浮将手中的心交給她,順手又遞給她一塊帕子。
這幾天為了避開人間和仙界的追殺,取心的地點也從晏京附近擴展到人間各處,一路躲避追捕,一路搜集心頭血,二人都有些精疲力竭。雖說有連陌幫忙,但是魔君在人間的活動畢竟太引人注目,稍有不慎便會引來追兵,因此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南海小島上維系陣法,為他們留一個安身之所。
花汐吟接過他遞過來的帕子,忽然有些呆滞,記得剛開始取心的時候,就連與人刀劍相向都會顫抖,現在已經習慣到能在殺人後自然而然地擦去血跡。
她無力地笑:“手中拿着人心,我居然都不會害怕,蘇浮,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變成孽障了?”
蘇浮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将心裝進乾坤袋中國收好,用沒有染血的手揉她的頭,彎着眼笑得認真:“阿吟,要不要吃糖炒栗子?”
似乎有些答非所問的話,卻能勾起內心最柔軟的回憶。她知道他不願她自暴自棄,他陪他至此,她也不願見他為自己擔憂。
遂點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你給我剝。”
聞言,蘇浮露出了溫暖的笑容,平時也是個愛笑的人,可是這一刻的笑容卻猶如天光初開,冰雪消融,令人挪不開眼。
“好,我給你剝。”
回到南海小築二人已是身心俱疲,連陌加固了島外圍的陣法,一個魔會用陣法阻絕氣息,單這一點已經令花汐吟很吃驚了。
小築內燃着安魂香,這種香身為天魔之身的連陌聞到是不太舒服的,但是花汐吟已經一連幾日噩夢纏身,想來是魔種受到紫魔之息的影響,故而每日他們回到小築,屋中必然燃着一支安魂香。每當花汐吟聞到這香味的時候,總會看到連陌坐在窗邊靜靜地翻着書。他的指尖修長白皙,翻書的動作優雅好看,微微低着頭的側臉美得令人心驚,這樣的畫面很難讓人想到窗邊的人是一位魔君。
“連陌,你一點也不像個帝君。”花汐吟撐着腦袋看着他。
連陌瞥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很久以前,有人跟你說過類似的話。”
大哥哥,你一點也不像個魔。
記憶中的那和女孩總是笑眯眯地跟他說這句話。
“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她問。
到了這個時候,連陌會沉默很久很久,似乎回憶起了開天辟地那會兒的事,艱難而傷悲。
“她已經不在了……”
夏至在即,島上池塘裏的蓮花開了一片,這座小島似乎仙氣鼎盛,開出的蓮花中竟有一朵已經成精了。也許是覺得好歹是都是蓮妖,花汐吟對這朵白蓮花格外照顧,這幾日下了一場大雨,她唯恐折了那花,特地在花周圍留了仙符,護得它平安度過風雨飄搖之夜。
她說,我沒有爹娘,也不知道被爹娘疼愛的感覺,若是這花靈有朝一日成了妖,我也想試試做娘的感覺。
連陌和蘇浮只當她在說笑,可是這樣一複一日過去,那朵白蓮竟然真的開了花,伴随着夏至那日南海濕鹹的海風,下起細密小雨的天氣,白蓮中央緩緩升起一縷輕煙,逐漸化作一個孩童,五六歲的模樣,粉粉嫩嫩地團在花盤上,是不是嗚咽幾聲,那聲音也是軟軟的,仿佛能溢出水。
花汐吟撐着傘,飛身入池,輕盈地立在蓮葉上,俯身将花妖抱起,然後回到岸邊對蘇浮他們笑得極是燦爛:“蘇浮,連陌!你們快看!是個小子!”
那歡喜的神色竟真和人間得子的母親無二,好像能從最深最深的黑暗中發出最絢爛的光華。
“你們說,以後讓這小子和朝顏一樣喚我‘娘親’可好?”
聞言,連陌瞪了她一眼:“花汐吟你知不知羞,你好歹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兒家,怎麽就做別人的娘親。”
她咧嘴一笑,拍了拍懷中花妖的臉:“有什麽不可以,只不過是在這座荒島上給我們添一個家人罷了。我們可以一起教他念書,教他畫畫,教他生活……這樣不好嗎?”
連陌沉默了,已經在喉嚨裏徘徊了許久的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然後呢,難道要他和他們一起在這座小島上躲避追殺,不見天日嗎?
很久沒有看見她這樣歡喜的樣子,蘇浮對連陌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既然要這孩子在身邊,他總該有個名字,是不是?”蘇浮笑着撫過那孩子的頭。
“我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是誰起的,真要給別人起名字,還是你來吧,不是說晏京城的靖王爺七歲便能詩書麽?”她俏皮的口吻在蘇浮耳中已是莫大的欣慰,倘若這個孩子能改變阿吟,留下他也未嘗不可。
“這孩子誕于夏至,又為妖身,陰氣極重,這模樣倒是甚好,既然你願意收養,便跟着你姓花汐,至于名字,可按人間習俗,為他補足一陽,取流轉光輝,美好燦爛之意,名為承晔如何?”
“承晔……”她點點頭,“真好聽,很适合他。”
連陌上前仔細查看了孩子,道:“你之前用來保護花苞的仙符對花靈本身有影響,這花妖現今已經是半妖半仙,倒是個特殊的存在。”
聞言,花汐吟立即為承晔把了脈,發現确實如此。
“承晔年紀還小,此事日後不知對他是好是壞。”她不免有些擔憂。
“走一步看一步吧。”
懷中娃娃嗯嗯啊啊地呢喃着,似乎是不太适應外部的世界,眼睛眯成了一道新月,似乎在費力地打量着她。蘇浮将他舉過頭頂:“小晔兒,今後你便是這世上唯一有娘親疼愛的花妖了。”
小承晔似乎受了驚吓,哇地哭了起來。
……
小承晔的學習天賦十分驚人,不過幾日,他已經學會蹬着小短腿滿屋子蹦跶了。花汐吟和蘇浮白天要離開小島去人間取心,照顧小承晔的擔子自然而然落在了魔君陛下身上,盡管魔君陛下嘴上對此事嗤之以鼻,但是一日三餐還是按時給承晔端了上來。随着小承晔學得越來越多,連陌便越來越頭疼,經常一轉身,屋內的書便被小承晔撕了個片片兒碎還一臉純真地往嘴裏塞,末了對他無辜地眨眨眼,床榻上的素紗也被他糟蹋得不成樣子,他似乎認定了有花汐吟在魔君陛下就不會跟他一般見識,愈發地變本加厲,整天跟潑猴似的在連陌跟前制造麻煩。連陌發覺到這熊孩子是典型的給根杆子就順溜爬的性子的那一天,花汐吟驚訝地發現承晔粉嫩嫩的小屁屁上一邊多出一個巴掌印。
她和蘇浮進屋的時候,連陌一如既往坐在窗邊翻書,而小承晔則乖乖地坐在榻上玩她的銀針,還時不時瞄連陌一眼,那憤世嫉俗的眼神兒跟要紮連陌的小人似的。
見她回來,承晔立時抽抽搭搭地撲倒她懷裏,一個勁地把被打的屁股給她看:“阿吟娘親,連陌又欺負我!”
窗邊,連陌的眉心似乎蹦了一下,對他這種惡人先告狀的行為不屑一顧。
看着他被煽腫的小屁股,花汐吟和蘇浮竭力忍着笑。
“好好好,我一會收拾他,咱們先去上藥。”花汐吟抱他起來,坐在床邊,像烤土豆似的将他翻了個身,拿了點消腫的藥膏給他大喇喇地抹上油光發亮的一層。她瞥了連陌一眼,“你倒是對承晔挺有耐心的,換做旁人,你早就甩手走人了。”
連陌哼了哼,瞪了承晔一眼:“臭小子,該。”
承晔不服氣地回瞪,就差從花汐吟懷裏蹦下來指着連陌跳:“你打小爺屁股,小爺日後會讨回來的!哼!”
花汐吟手一頓,沒忍住削了他後腦勺一下:“小破孩說什麽呢,教你的字都會寫了嗎?”
蘇浮無奈地看着他們,從案上把字帖拿來給她:“喏,瞧瞧吧,小晔兒聰明得緊。”
花汐吟接過字帖看了看,果真都會寫了。
“小爺最聰明了!是不是,阿吟娘親?”承晔笑眯眯地看着她,張口閉口的“小爺”也不知他從哪裏學來的。
她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将他按住:“剛上的藥,老實趴着。”
相比之下,承晔最聽阿吟的話,她說不許動,他便乖乖趴在榻上。
“阿吟娘親,你跟我說過,我有個小妹妹也和我一樣喊你‘娘親’,她現在在哪啊,我能不能去見她?”承晔歪着腦袋興致勃勃地問。
她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小七啊,她現在在離南海很遠的地方,因為很多原因,娘親還沒有辦法讓你見她,不過娘親相信,承晔會有一天見到她的。”
“小七也是妖嗎?”
“小七是人,比我們脆弱得多,所以承晔要是見到她,一定要照顧她喲。”她拍了拍他的頭。
聞言,承晔昂起下巴:“那是當然,小爺的妹妹小爺當然會照顧!”
過了一會,他又問道:“阿吟娘親,咱們為什麽不能離開南海啊?”
蘇浮接過話兒:“那是因為外面有壞人在追殺我們,在這裏是安全的。”
“可是為什麽你和阿吟娘親每天都要出去呢?”
花汐吟頓了頓:“娘親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去辦,只有做完了這件事,娘親才能安心在這裏陪承晔啊。”
“是什麽事?”
正當她不知該不該對承晔說謊的時候,連陌起身給了承晔一記敲頭:“臭小子問東問西的,乖乖趴着。”
承晔撇撇嘴,不再問了。
“你們出來,我有話說。”連陌轉身走出門去。
“你看着承晔,我出去一下。”花汐吟對蘇浮遞了個眼色。
蘇浮點點頭,她便跟着連陌出去了。
“心頭血有多少了?”
她道:“還差十三顆心。本來今日可以拿到剩下的十三顆的,回來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天庭的人……是九霄星君。我和蘇浮不敢再停留,避開他們回來了。連陌,我們是不是已經人人得而誅之了?”
他神色凝重地看了她一眼:“事到如今,我知道我說什麽你都不會改變主意,我也知道他在你心中是什麽地位,但是汐丫頭,你可有想過你身邊的人?蘇浮對你什麽樣相信有目共睹,你為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