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4)

裏突然就一片空白,眼前的人卻俯身将髒兮兮的她攬入那如雪的懷,輕輕抱起,撐着傘走出巷子。

誠然她臉皮再厚,此時也不知這手腳該怎麽擺才好,路上的行人眼見着白衣傾華的公子抱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行走在滄瀾城的街道上,每一步皆穩健輕緩,以至于懷中的人都感覺不

到他在行走,飛落的雨水沿着傘骨滴落成簾,他月光白的衣角卻不沾分毫,他微微擡起袖子,替懷中的小人遮風擋雨,他的臂彎間好似形成了一個世間最溫暖的小窩,供懷中之人休憩。

懷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或許是他目不斜視的側臉太過好看,她竟然收不回神來。

“……神仙,我們去哪?”在這樣一個人面前,她只敢用細蚊般的聲音詢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神仙,我們去哪?”她以為他沒聽清,遂又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垂眸看着她。

那雙靜若止水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間就将人魂都吸進去,她以為他覺得煩了,連連擺手:“我我我不問了……”

莫名的,她竟然會害怕惹他不悅。

碎玉般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她眨了兩下眼睛:“城郊的破廟。”

他便抱着她往城郊走去。?

☆、人面桃花相映紅(下)

? 表面上,滄瀾城與人間其他城池并無二異,只是此處乃是人妖兩界的分界,弱肉強食的幾乎成了一種不成文規定,明面兒上百姓和睦,私底下卻也有陰暗不堪的角落,滄瀾的城郊便是這

座古城最是蒼涼的陰暗面。窮苦的百姓與成群的乞丐,魚龍混雜,地下錢莊,黑市當鋪齊聚于此,到了就連官府也無法幹涉的地步,能在此處存活下來的,皆是圓滑狡詐之輩,然其中卻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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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異類,那便是住在城郊破廟角落裏的一個小乞丐,沒人知道她是何時出現在廟中,瘦瘦小小的身子長年蜷縮在篝火照不亮的神龛後,仿佛永遠長不大似的,話也少,偶爾有幾個老乞丐湊

過去給她半個馊饅頭,她便會露出一個還算燦爛的笑容,這時候人們才會注意到,她有一雙明珠般的眼瞳。

城郊的異類,附近的乞丐如是稱呼她。

然而今日,“異類”卻不似往常那樣低着頭快步穿過廟中乞丐們直勾勾的目光,回到她的神龛旁,在乞丐們驚異的注視下,尊比王侯的白衣男子收起了傘,牽着小乞丐烏黑的手緩步而入

。有一種人,只需站在人前,便頓給人氣冠衆生之感,明明連眉頭都不曾皺起半分,憑空卻有一種迫人的氣韻,篝火旁烤着饅頭的衆乞丐不由自主地讓開了道兒,看着他牽着小乞丐走到神龛

旁的幹草垛。

“……我到了。”小乞丐指着這堆幹草垛。

他淡淡“嗯”了一聲,突然撩起衣擺,坐了下來。那樣無暇的一個人,就這樣幹脆地坐在了髒亂的草垛上。

他這一舉動驚呆了一屋子的人。

“神仙你……”她尴尬地注視着他,不解他為何就坐下了。

“我不叫神仙。”他溫聲道,“我姓白,你可以喚我‘師父’。”

“……啊?”她覺得眼前這個好看得不像個凡人的白神仙思維似乎有些跳躍,從他的話中她着實不明白怎麽就能從“姓白”過渡到“師父”的。她瞧着他衣着品貌皆是不凡,想必是那戶

人家的公子哥,許是外頭雨大,在她這暫作歇息,便小心翼翼在他身旁坐下。

他閉目養神,她便枕在膝頭,撐着下巴看他。

本以為待雨停了,他便會離開破廟,所以她思量着趁此多看上兩眼,畢竟這樣好看的人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那些傾國傾城,沉魚落雁放在他身上竟全成了庸俗之詞,眼前的人生生讓人覺

得是望塵莫及的。然而雨停了又下,期間明明有機會回城,他卻巍然不動,直到天色漸暗,細雨漸柔,他終于睜開了眼,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出破廟。

她以為他打算離去,并未阻攔,她心中清楚,他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留戀于一個乞丐丫頭的。

他一走,廟中的乞丐便圍上來詢問,七嘴八舌的議論吵得她頭疼不已,也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正當她打算逃走之時,那一抹白衣再一次走進了破廟,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他抱着一捆

柴走到她的幹草旁,放下。

疏離的目光掃過圍上來的乞丐們,不愠不火的一句:“讓開。”

乞丐們也不知為何,竟然不由自主地散到一旁。

她沒有想到他還會回來,看着地上的柴火,不禁茫然——他這是打算生火?

生火需要易燃的油紙,然今日雨水返潮,就連她身下的幹草都有些潮濕,他皺着眉思量須臾,從懷中拿出一本書,随手撕下幾張書頁,他看了她一眼:“可有打火石?”

她搖搖頭。

他嘆了口氣,蹲下身,将柴火堆好,将那幾張紙放了上去,然後從袖下摸出一只精致的小錘子——那是他回到這裏之前,雷公交給他的天雷錘,本意是留着以防萬一,然他眼下沒有法力

,最多只能引發這錘子十分之一的力量,如今倒是有了用場。

他看了看單薄的她,眉頭微蹙,輕輕落錘,一道青色雷光閃過,頃刻間便點燃了紙張。她瞧了瞧被燒着的那幾頁紙,只來得及看清封面上赫然的四字。

八荒全書。

驀地,她覺得他用來生火的紙,似乎是什麽珍貴的東西。

生起火後,他又拿出了兩包東西,一包白饅頭,一包竟是剛拔了毛的乳鴿。

他将饅頭遞到她面前,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溫柔耐心:“以後若是餓了,就跟我說,莫要再去偷竊,知道了嗎?”

她忽然就紅了眼眶,用力地點了點頭,傻傻地望着他笑:“從來沒有人待我這樣好……”

他支起樹杈,将如何穿上,置于火上翻烤,暖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臉,為他平添了幾分人情味兒。

她湊上前,将另一個白面饅頭遞到他嘴邊,怯生生地望着他。

他想說“不必”,但是看看她滿是希冀的雙眼,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常常坐在玉竹居前的竹階上的小丫頭,那時候她亦是像這樣舉着一塊軟軟糯糯的桃花糕往他嘴邊送,他不喜甜,多半是

拒絕的,每每如此,她眼底便會閃過一抹失望。

他注視着唇邊的饅頭,遲疑片刻,終是接過。

他如今沒有法力修為,只是一介凡胎,果腹還是有必要的。

二人并坐在幹草堆上,看着火光中漸漸冒油的乳鴿。

她小小地吸了一下口水:“神仙,你今日是打算住在這裏了麽?”

他點點頭。

“可這裏……你能住得慣麽?”她掃過他比綢緞更柔軟的白衣。

“心安于此,足以入眠。”他道。

鴿子熟後,他将整只都放到了她眼前,她卻執拗地撕了一只腿給他。

他搖頭:“我不太喜葷,你吃便好。”

“那怎麽行?”她将鴿子腿塞到他手中,“我有個姐姐,她對我說,什麽都不如吃飽來的實際。”

直率的話語令他有一瞬間的怔忡,猶豫半響,他接下了那只鴿子腿,默默咬了一口,她便如千樹花開般淺笑。

誠然他貴為神獸,被尊于九重天之上,千萬年遍看六界山水,八荒景致,亦見過不少絕世之景,然這一瞬,他忽然就覺得,沒有什麽比得上她燦若煙火的一笑。

夜色漸濃,雨聲淅瀝,廟中其他乞丐都七歪八倒地睡過去了,在這裏,日子過一天算一天,沒有人會去期待明天什麽時候到來。神龛後,他将自己的外袍墊在幹草垛上,柔軟的布料足以

讓她睡得安穩。

她捏着他的衣角看他:“神仙,明早我醒來,你還會在麽?”

她莫名地害怕這只是她的一場夢,明早睜開眼,沒有溫柔的神仙,沒有青花傘,也沒有薄雪微涼的衣袍,她還是那個縮在神龛後不言不語的小乞丐。

他看了看緊緊攥着他衣袂的小手,唇邊漫開一抹安撫的笑意,靜靜地在她身旁躺下:“我哪兒也不去,你安心睡吧。”

“真的麽?”她不敢相信他竟願意陪着她。

“嗯。”

看着他的眼睛,她緩緩合上了雙眼,疲憊地睡去。

溫厚的手輕輕拍打着她的背,哄着她安然入睡:“師父答應過你,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阿吟。”

☆、山有木兮木有枝

? 修成人形以來,花汐吟從未如昨夜那般安穩地睡去,身旁的人的懷抱舒适溫軟,她本還有些疏離,但睡到半夜,不知不覺便依偎上去。他的心跳平緩得令人安心,她生來是妖,心這種東

西對于她來說,不過是癡妄般的東西,千萬的妖中,只有幾個有幸凝出妖心。

清晨的莺啼自破廟外的樹林中傳來,她輕輕睜開眼,仰起臉望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她在人間少說也有五十載,模樣俊秀的公子亦見了不少,然眼前的人卻好看得像是從天上來得神仙,

合着雙眼的時候,纖長的睫毛就如兩面小扇子,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旋即又摸了摸他的鼻梁,然後是他微微抿起的薄唇……看着看着,她鼻尖一癢,慌忙擡手去捂血。

她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就像被官府貼在府衙門前通緝的女色狼。

她一動,白君卿便醒了。

“我是不是太吵了?……”她心虛道,趕緊将手別到身後。

他搖搖頭,坐起。

“那個……我剛才沒有別的想法……”她試圖解釋自己方才的舉動。

白君卿神色複雜地注視着她,看得她心更虛了。

他不動聲色地按住了腰間的短劍——他回到這裏,為的只是殺了她,結束日後的一切,可昨日,他明明有無數次機會殺了毫無反抗之力的她,為何他在猶豫?

花汐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白,你怎麽了?”

“沒事。”他暗自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看着她皺起了眉頭,“你方才叫我什麽?”

“小,小白啊……”她眨着眼一臉純真無邪,“誠然你讓我喚你‘師父’,可我總覺得別扭得很,再怎麽說這也不能剛見面就認師父,你穿着一身的白,又姓白,我……可以叫你小白麽

?”

“我……”白君卿登時心頭一堵。

她說得确也挑不出錯處,這會兒她還不曾遇到紫辰,亦不可能拜入他門下,“師父”二字,确實有些早了。

“你當真想喚我……小白?”看着她認真的眼神,他幹咳一聲,“那你便這麽叫吧。”

橫豎只是一個稱謂,既然他早已遁入清虛,這種小事……

“小白!我真的可以叫你小白麽!?”她開心地望着他。

不知為何還是覺得微妙了些……他默默扶額。

罷了罷了,這丫頭……

“小白,你要回城麽?”她問。

“回城?”他瞥了她一眼,“我為何要回城?”

她皺眉,指着廟外:“雨已經停了,你不回你的住處?”

“我……”他沉默片刻,道,“我沒有住處。”

聞言,花汐吟怔了怔:“你不是滄瀾城中人?”

“不是。”

她一臉驚異地瞧着他一身華服:“你該不會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

“……”他忽覺無言以對。

沉思半響,花汐吟道:“那你如今有什麽打算?”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去哪,我跟着。”

花汐吟驚得直接坐在地上,錯愕道:“……為,為什麽跟着我?”

她不過是個沒錢沒用的小乞丐而已,這樣一個神仙似的人物竟然說要跟着她?!是不是她睡懵了……還是他睡懵了?

白君卿唔了一唔,薄唇微啓:“我仔細想了一番,人間自古有所謂的‘滴水之恩湧泉相伴’一說,我昨日救了你,按理便是有恩于你,如今我無處可去,自然要跟着你,況且……”

他莫名地在此處頓了頓,眸色一深:“昨夜你的口水蹭了我一身。”

“……”花汐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城郊溪邊。

白君卿立在溪水邊,望着不遠處蹲在碎石上清洗他外袍的小丫頭,嘴角微微彎起。

“明明就沒有流口水……”花汐吟一面揉着衣衫,一面嘟囔,心中五味雜陳,仰起臉看向他,“小白,你是從哪兒來的?”

他稍一沉思,道:“羽桃林,玉竹居。”

這是什麽地方?她茫然地搖搖頭:“你孤身一人來滄瀾作甚麽?”

白君卿淺淺一笑:“找人。”

“那找到那人了嗎?”

“找到了。”他俯下身,看着她小心地洗着他的白衣,眼中盡是難以捉摸的神色,“但是她如今還不認得我。”

花汐吟不明白他說的是怎麽一回事,道:“小白,你會在這兒待多久?”

陽光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眼底,燦若星華,他略略失神:“約莫半月。”

“可你身上帶着銀兩麽?”她有些擔憂。

“銀兩?”做了千萬年的神仙,白君卿身上自然是不會有銀兩這種東西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界,以至于他對銀兩的印象基本停留于路邊的石子,昨日的白面饅頭是他去星君殿自己的神

龛上拿的,而乳鴿則是他在林中獵來的。

看他這副神情,花汐吟也猜到個七七八八,無奈地嘆了口氣:“一看你就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公子哥,平時出門的銀兩想必都是下人攜帶,估摸着連街邊一碗茶都是要銀兩的都不知道吧

,若是就我一人,馊飯剩菜一天也能忍過去,馊的飯可難吃了,你怕是受不了的,”

聞言,白君卿面色一沉:“馊飯剩菜?……你平時就吃這些?”

她撇撇嘴:“便是馊的飯菜也是要去酒樓後門和其他的乞丐搶,若是讓你去吃那些,你一定覺得還不如死了吧。”

他沒有作答,想起那時候在玉竹居,她也曾對他說起過在滄瀾的種種,他以為那便是全部,不曾想他聽到的,還不及她所經歷的十分之一。

“我姐姐跟我說,南海青峰山上有座清風道觀,還有天山之巅的見雲宮,都是修仙的好去處,我想存夠盤纏,去拜師修仙。”說到“修仙”,她的眼睛總會閃過一抹明媚的光華。

白君卿道:“你想修仙?”

“嗯,修了仙便能脫離塵世,永生安逸,再也不用忍受世間之苦……廟裏的其他乞丐總說我癡人說夢,沒有神仙會收我這樣一個髒兮兮的丫頭片子入門,其實我只是想去看一眼,看看那

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都生得什麽模樣,可是如話本子中說的,會騰雲駕霧,乘奔禦風。”

聽到這裏,白君卿只覺得心頭一疼。

花汐吟沒有注意到他略微沉郁的神色,依舊滿眼憧憬地望着天穹。

誅仙臺上她被挑斷全身經脈,廢去仙骨的畫面猶是昨日,在衆目睽睽之下,他親手毀了她的期盼。

她将洗幹淨的外袍挂在破廟前的竹枝上,側目看着他道:“小白,咱們得想辦法去城中賺些銀兩,否則今日咱們就要餓肚子了。”

他皺眉:“銀兩怎樣賺?”

她眼底閃過一絲精光:“你既然是有錢人家的公子,琴棋書畫會得幾樣?”

白君卿幹咳一聲:“算是……都會一些罷。”

一個時辰後,滄瀾城祥瑞齋,只見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拉着一位畫兒般的男子走了進來。掌櫃的見進來一個小乞丐,面色頓時沉了,但看在她身旁尊比王侯的白衣男子一身月華之錦,他

還是腆着笑臉湊了上來:“公子想買什麽,祥瑞齋中的文房四寶皆是城中最上乘的,今日剛到了一塊玉石硯臺,成色……”

“我們是來買筆墨紙硯的。”花汐吟打斷了他的話。

“哪來的小叫花子,去去去,別在這搗亂!”掌櫃的不耐煩地轟趕着她。

熟料白衣公子擡起了手:“莫要動手。”

“好好好,公子裏邊請。”掌櫃的将二人迎了進去,取了文房四寶給他端上來。

半個時辰後,花汐吟抱着一整套文房四寶從祥瑞齋走出來,癟着嘴道:“那是我這些年偷偷存下的盤纏,本來想等存夠了就去天山拜師,不過現在總不能讓你和我一樣去街上讨吃的……

你當真會畫畫?”

他看着她一臉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啼笑皆非:“我會。”

如今銀子也給了,筆墨也買了,她就是後悔也來不及,遂幹脆狠了狠心,用十個銅板在城東租了張桌子,用竹竿搭出幾面架子,當日午後便在城東擺了個書畫攤。她不識字,琴棋書畫更

是一竅不通,只能做些體力活,閑下來時幫白君卿磨墨。

本身就如畫一般的人,出現在城東街頭,不消片刻,便引來路人駐足圍觀。他托着袖子作畫的模樣,分外地雅致好看,猶如落筆生花,她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突然就覺得她花光拜師的

盤纏給他買下這文房四寶都是值得的。

他筆下的畫卷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致,雪山巍峨,山澗奔流,千山暮雪躍然紙上,遠處的山巅隐隐約約一座宮殿。

她撐着下巴好奇地望着他:“小白,你畫的是哪兒?”

他一笑之間,自成芳絢:“昆侖山。”

她抿着唇笑:“小白,你笑起來真好看。”

他無奈地搖搖頭,不置可否。

“從前聽紫姐姐說,昆侖山上住着神仙,小白,你可有去過?”

他看着畫上的碧霄宮,道:“去過。”

“昆侖當真有仙?”

“有。”他溫言道,指下婉轉勾勒,點上最後一筆。

她歡歡喜喜地将這副昆侖圖挂起來,圍觀之人皆嘆此畫有如神工,氣勢恢宏,有不少文人雅士前來問價。

白君卿只是垂眸鋪紙,花汐吟立即上前應付,不消一盞茶功夫,這副連墨跡都未幹的畫便被人以百兩高價買走了,捧着沉甸甸的錢袋,花汐吟笑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望着白君卿一個勁

地傻笑:“小白,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銀子诶!”

注視着她心滿意足的笑容,白君卿啼笑皆非。

這丫頭怎麽就能傻成這樣……

頭一日開張意外地順利,白君卿一幅畫足夠他們吃上好幾日,日薄西山時,人群漸漸散去,花汐吟坐在挂畫的架子下樂呵呵地數銀着銀子,有了這些銀子,她就有希望去天山了。

數着數着,她發現白君卿還在畫,便走過去道:“小白,咱們該收攤了,明日再畫吧。”

他笑而不語。

她湊過去仔細瞧了瞧:“你畫的是什麽?”

他擡起手,她便看到素宣上的十裏桃林,碧落浮雲,桃花似雪,桃林深處是一座竹屋,窗下放着一盆淺紫色的玲珑花,竹屋前依稀一抹皎潔的身姿,似在舞劍,烏發結環,青绫飛揚,竟

是個丫頭模樣。五官還未繪上,但已經可以看出幾分靈動的神韻,她手中的長劍一舞生風,仿佛有陣陣花香迎面而來。

她愣了愣,露出疑惑的神情:“小白,桃花都是煙霞般的紅,你怎的将它畫作白色呢?”

他似乎并不打算将畫中人的容顏繪成,輕輕将筆放下,道:“這是羽桃花,它的顏色便是雪白。”

“畫上的女子是你的熟人麽?”她指着畫中舞劍的身影問道。

他許久不語,最後用一種幾乎是在嘆息的口吻說道。

“她是我徒兒。”

“……你定然很是疼愛她罷?”

他搖搖頭:“我待她不好,時常将她一人留下,她在這片羽桃林中等了我七年,沒有一句怨言,到頭來我卻沒能護她周全。”

“你讓她傷心了麽?”她如是問。

他雙肩一震:“……是,她已經不願再認我這個師父了。”

花汐吟伸手捏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道:“那你可後悔?”

在她無邪的目光中,他沉默了許久,終是擡起手輕柔撫過她的額,神色複雜,卻說不出那一句“後悔”。

白君卿,這支玉簪是你贈我,如今還給你。妖的心,一生只凝一顆,這顆心被你,被這天下踩在腳底狠狠踐踏,可笑五十年來我居然如此信你……

她赤紅的雙眼勝似南天門前遍地鮮血,絕望地大笑如斯刺耳。

他神色淡漠地垂下手臂。

“我們,收拾一下罷。”

☆、一嗟一嘆一輪回

? 更深露重,破廟中,衆乞丐皆沉沉睡去,火堆發出哔哔啵啵的炭火斷裂聲,寂靜中分外詭谲。神龛後的幹草垛上,衣衫簡陋的女孩不知夢見了什麽,縮在角落裏傻笑。她身旁的男子卻是

眉頭緊蹙,神色掙紮,突然睜開眼坐起。

他扶着額,面色沉郁地望着快要熄滅的火堆,溫暖的火光映在他眼底,竟然冷如冰。

不知是不是因為法力盡失,這是他作為白澤千萬年來,頭一回做夢,

他夢見了兩千年前,碧霄宮中僅剩一口氣的玉昆,他最為尊敬的師父,他面容慘白,卻還緊緊攥着他的手。

瓊華,你乃是守護六界的神獸白澤,這便是你一生的宿命,為師要你跪下立誓,摒棄雜念,斷情絕義,為蒼生而活,助這六界度過那一劫……

哔啵作響的斷裂聲中,他緩緩拔出了腰間的短劍,側身凝視着身旁安睡的花汐吟,冰冷的劍鋒靜靜抵在她喉間。

乞丐們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經久不息,沒有人注意到沉重的殺氣在破廟中彌漫,抹了白澤之血的短劍,他只需手腕一轉,從此這世間便再無花汐吟,魔種宿主,孽緣輪回,三百年後的一切

都将不會發生,他亦可以完成師父的遺命。

紫辰,天狼,九霄……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他手中這把短劍上。他從三百年前回到這座本該早已不複存在的滄瀾城,為的,便是取她性命。

可腦海中卻反複回響着一個聲音,掙紮般對他說,住手。

三百年後發生的一切太過殘酷,人間屍橫遍野,仙門支離破碎的慘禍歷歷在目,饒是他也為之心驚,誰能料到,眼前柔弱的小丫頭三百年後會登上帝姬之位,變成天下的浩劫,唯有在此

處動手,方能讓蒼生避開這一禍患。他曾發誓,肩負六界,他從未懷疑過師父所說的白澤的宿命,然走到今日他竟然會猶豫。

他時常會想,若是不曾遇見她,不曾收她入門,他是否能毫不遲疑地刺穿她的要害。

握着劍的手微微顫抖,卻終是難以前進半分。

等了他七年的丫頭,他當真要再殺她一回?……

某個角落裏,不知名的乞丐夢中踢翻了一只破酒壇,發出一陣響動,花汐吟顯然是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皺起眉。

白君卿神色一變,在她睜開眼之前下意識地将短劍收回了劍鞘。

她揉着眼,見他坐在一旁,神色有些複雜,便問:“小白,你睡不着嗎?”

“嗯。”他淡淡地回道。

她坐起來,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些,看着熠熠火光中他如畫的側臉,她鼓着臉喃喃道:“小白,你今天上街又被圍觀了,明日要不用面紗遮起來吧。”

“嗯。”他若有所思地往火堆中添了一把柴。

“男子戴面紗未免怪異,鬥笠如何?”

“嗯。”

“你定然很喜歡白色,白色的鬥笠可好?”

“嗯。”

花汐吟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小白,你……怎麽了?”

他默笑不語。

“……小白,你可還有親人?”她忽然問道。

“沒有。”他是天地孕育的神獸,自然不可能有親人一說。

“我常常會想,倘若我有親人,他們會是什麽模樣,是不是也如人間的那些親人般疼愛我,保護我,小白,既然我們都是孤身一人,今後便相依為命可好?”她彎着眼笑得純真。

“相依為命”這四字令白君卿有一瞬的怔愣,不知該作何答複。

“小白,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我不曾離開過滄瀾城,你說與我聽聽吧。”她興致盎然地坐到他身旁。

白君卿看了她一眼:“你想聽什麽?”

她垂眸細想片刻,道:“前幾日在茶樓中聽了個話本子,說的是上古神獸白澤,我沒聽過瘾,你能不能說與我聽?”

白君卿沉默了少頃,淺笑道:“好。”

他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對人講述他身為神獸時的往事,他的話并不多,然白澤千萬年的光陰即便只是數語寥寥,也足夠說上幾個時辰,當他說到白澤定北海那一段時,身邊的丫頭已經倒在

他腿上昏昏欲睡。

他不再往下說,俯身輕輕将腿上的人兒抱起,放在一旁,脫下外袍給她蓋上。

她似乎對這挪動很是不适,抱着他的胳膊,任他試圖抽身卻掙脫不開。無奈之下,他只好躺了下來,看着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安然入睡,他只能默默嘆息。

相依為命嗎……

翌日,花汐吟真的如昨夜所說,買了一頂白紗鬥笠給他,雖說避開了那些女子灼熱的視線,可每日戴着鬥笠,他仍然覺得不太适應。

“阿吟,可以将鬥笠取下嗎?”他看着攥着他袖子往前走的丫頭,問道。

花汐吟撇撇嘴:“待到了城東再摘吧,都怪小白你生得這樣一張臉,若是摘下鬥笠,咱們可就走不了了。”

他無言以對。

忽然,她聽到路人在議論,今日有道長在重霄星君殿開壇授道,城中許多百姓都前去聽道了。

花汐吟愣了愣:“開壇授道?……小白,你對道法可有興趣?”

“……”與其說是感興趣,倒不如說這世間多數的道法便是由他撰寫的。

她拉着他往前走:“我去過那個重霄星君殿,殿中供奉的神像雖說也算仙風道骨,可未免太老了些,神仙都長那樣長的胡子嗎?”

白君卿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下巴,幹咳一聲:“那胡子……你看過便忘了罷。”

望着前方牽着他的衣袖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女孩,他有片刻的恍惚。

似乎已是過去很久的年月,青燈下抄着書的小丫頭也曾這般天真無邪地對他說。

師父,阿吟曾在人間見過您的神像,做得可醜了,都是老頭,頭發那麽白,胡須可以拖到地板,還有好多好多皺紋!那些人啊,一定沒見過您本人,要是見過呀……怕是魂兒都飛了吧!

那時清風繞梁,羽桃勝雪,晴空下的那人,還在一聲聲喚着他“師父”,如今想來,此去經年,終于想不起那一日他說了些什麽。

城東畫攤一如既往地擺開,這一日,他卻沒有作畫,架子上陳列的畫卷已有十餘幅,他鋪開了宣紙,回頭對她道:“阿吟,你來。”

花汐吟一臉茫然地上前。

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字:“你應是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吧。”

她點點頭,看着紙上運筆游龍般的三個字。

“花汐吟,這便是你的名字,好生記着。”他道。

看着紙上的字,她露出了歡喜的笑容:“小白,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名字竟是這樣的三個字呢!”

他溫和地笑着,又寫下三個字:“這是我的名字,念做白君卿。”

“白……君……卿?”她一字一頓地念,抿着唇吃吃地笑。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筆一劃地寫這兩個名字。

“可記住了?”

她點點頭。

他伸出手,溫柔地按在她額上,似是經過滄海桑田般的歲月的沉默,卻說不出一句話。

紫辰問他,可舍得,他以為只要是為了蒼生,這世間沒有什麽是他舍不下的。他本該聽從師命,誅殺魔種宿主,以保六界安定,助仙門,輔明君,維世間太平,一生無所求,一世心如止水,成全這無常輪回,斷卻三千無端煩惱——倘若如此一生,他必會無所疑,無所慮。為助六界度過師父所說的浩劫,他将這世間的種種因果皆推算了一番。

他算到了自己的宿命,唯一的失算,便是阿吟。?

☆、一寸相思一寸灰(上)

? 寂靜的夜,此起彼伏的鼾聲,久久無法前進一寸的劍鋒——白君卿已經不知是多少次将短劍抵在熟睡中的女孩頸間……

這幾日的夜裏,他總會夢到師父殷切而嚴厲的目光和成為帝姬的阿吟,不知為何,總覺得心悸之餘,一股莫名的疼痛也逐漸加重,那種痛楚仿佛是有人在撕扯他的心,每每執劍指向阿吟,這種痛楚便莫名地強烈。

半月之期将至,眼看便要回到三百年後,他的內心不免多了一絲波瀾。

城郊的勢力素來混亂交雜,被稱為滄瀾城中連官府都難以涉足之地,他沒來之前,花汐吟雖說是妖,然法力低微得與凡人無異,故而以乞丐的身份留在破廟中,除去挨餓受欺負,倒也還算安穩度日,但自從他來到這裏,她便成了衆之矢地。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公子,生得美如玉人,單是那俾睨衆生的氣勢便知不似尋常,不過幾日功夫,他的書畫便成了炙手可熱的上品。正所謂樹大招風,果不其然,城郊的地頭上,有人盯上了他們。

花汐吟的失蹤,令白君卿始料未及,那日,她說要去城中買幾個白面饅頭,晨間出門,直到日暮時分也沒有回來,他心中難免不安,遂去城中她常去的那家包子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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