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8)
令她清醒了過來,不禁怔住。
漫長的尴尬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憶,二人久久無言,最後,他依然拉住她往前走,只是不經意般,手握得更緊了些。
穿過甬道,才發現山中別有洞天,有誰能想到兇險萬分的弱水崖中竟然有一座冰窟。
此地與尋常冰窟大有異處,寒冰永結,狀如鐘乳,偌大而高聳,細看之下,冰柱的排布竟然有章法可循,陷落的冰岩對岸,立着一巨型冰棺,冰棺上空懸着一道冰雪長虹,七色虹光中竟
排布着七朵冰雕一般晶瑩剔透的玉蘭花。從對岸看不清冰棺中是什麽,但隐隐彌漫在長虹下的詭谲壓抑卻令人不敢小瞧。
“此地竟有玉蘭花……”花汐吟面露異色。
“那并非玉蘭花,世人鮮有見之,此花名為瑤光,四海八荒,唯有一處盛開。”白君卿環顧四周,眉宇緊皺,“瑤光乃北胤神君葉珩之法器,此處恐怕就是他封印兇獸混沌之地,瑤光長
虹是為封印混沌而設的加持。”
聞言,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如此說來那冰棺中封印的是混沌獸?”
他點點頭。
她曾在八荒圖鑒上看到過混沌的畫像,傳言其無眼無耳,獠牙巨口,渾渾而行,所過之處草木皆枯,千萬年前禍亂八荒,被北胤神君封印于弱水之源,永世不得超生,沒想到今日他們竟
誤闖封印之地。
她上前兩步,望着冰棺,卻始終看不清棺中是何景象,反倒感到胸口一陣沉郁,幾乎喘不上氣來。
白君卿見她臉色有異,立即将她拉回來,道:“北胤神君的加持可不是用來看的,你如今入魔,莫要靠得太近。”
他讓她且後退,靠着冰柱歇上一歇。
花汐吟倚着冰柱,氣息有些不穩:“若是連陌找不到這,我們沒有幾分希望能走出去,白君卿,此時此刻,你若是有什麽要說的……便說清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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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君卿只是淡淡地注視着她,緩緩坐下:“我不過是想勸你回頭。”
聞言,她哧地一笑:“你到現在還不肯放棄麽……小白,我想問問你,你做了那麽多年的仙,就沒有一刻覺得,成仙其實無味得很,棄置悲歡,斷情絕欲,面對這世間,你又有幾分笑是
真的?”
“自我入昆侖門下,便再沒有資格談什麽七情六欲,若是被其牽絆,只會一事無成。”他道。
“我付出一世的真心,卻換來你這樣一句……”她的笑意濃得發苦,滿目枯然地望着他,“還記得那日在九重碧落,你對我說為仙之道是要修一顆博愛之心,你心裏的愛那麽大,容得下
天下蒼生,為何偏偏容不下我?……”
她凄怆的眼仿佛是最冷的深淵,在她的質問聲中,白君卿久久無言。
滿含嘆息的沉默下,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口一陣痛意襲來,直疼得他面色煞白,以往還能用法力壓制,如今弱水之上,修為被封,幾乎是以肉身凡胎來承受生離之苦——他不曾想過,一
道生離,竟是如此之痛。
花汐吟很快發現他額上的冷汗和雙手的顫抖,微微一怔:“你怎麽了?”
“無礙,有些冷罷了。”他強忍着骨血中叫嚣的劇痛,別開臉。
“冷?”她遲疑半響,伸手去探他的脈搏,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之色,“你怎會身中生離?!”
“……并非生離,你莫要胡說。”他将手抽回。
“你莫不是忘了,我的醫術師承何人,便是荒廢多年,還不至于錯診,生離本在我體內,你怎會……”她愈發感到錯愕,怪不得她的生離再沒發作過一次,她原以為是魔種克制住了生離
毒,不曾想竟跑到了他身上!
她仔細思量當日的場景,生死門中她将牽機轉渡到自身,若是那時候是将牽機與生離調換,豈不是說是她讓他中了生離……生離以情催發,素有“心字成灰一生離”一說,怎的生離在他
體內竟會發作得如此厲害?稍作揣測她又搖搖頭——不可能,無心無情之人,怎會為生離所苦,定然是有別的原因。
她從腰間摸出一枚丹藥塞進他口中:“閑來無事調了幾味止痛的藥,不頂大用,卻總能令你輕快些。”
白君卿定神看着她,許久才道:“藥中加了雲草,你可是去過昆侖?”
花汐吟嘆了口氣:“去過又如何,物是人非罷了。白君卿,這些時日我總在想,你回到三百年前的那半月,殺我,着實是件再輕巧不過的事,你可是太過自信,覺得即便我活着,你依然
可以挽救蒼生?可是你看看,便是你改變了當年的因,卻還是沒能避開如今的果。”
白君卿默然須臾,神色淡漠:“若是我說,是因我下不了手呢。”
話音未落,便聽到一聲輕笑。
“瓊華仙尊可真會說笑,只要是為了這四海八荒,你有什麽是下不了手的,若你真的心懷不忍,也不會是對我。誅仙臺上的斷筋絕脈,紅蓮地獄的不見天日,還有南天門前重荒一劍……
我對你,還能有什麽奢望可言。”都說哀莫大于心死,可她連心都沒了,又該拿什麽去悲哀,他所說的每個字,她都不會再信了。
白君卿久久無言,清寒入骨的冰封之獄中,一切都顯得那樣虛無。?
☆、冰封之獄(下)
? 時間流逝,弱水崖上依舊沒有動靜,冰窟中卻是愈發寒冷,漸漸地有些難以忍受。此處不愧是北胤神君封印混沌之處,便是有法力在身的人進入,不消兩個時辰便會手腳發僵,更不用說
他們此時法力被弱水所封。白君卿坐于冰柱之下,默默收緊了握住她的手,她本就體寒,眼□□溫更是如冰雕一般,若不是體內還有一顆魔種,不知還能保有幾分清明的神智。
花汐吟的聲音有一絲顫抖,卻還在笑:“若是我們今日凍死在此處,你也算為蒼生除害了。”
他側目瞪了她一眼:“休要胡說。”
她只是望着這冰天雪地癡癡地笑。
“雲寒露要的是我的命,你為何要跳下來。”他突然問。
她眼底閃過一抹自嘲的笑意:“不知道,想是我閑來無事自讨苦吃,如今困在這冰封之地,真真是咎由自取,白君卿,看來我還沒從你這吸取到教訓。”
白君卿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愈發地緊,脫下外袍給她披上,皺着眉道:“怎的穿得這樣少,着了涼你又不愛喝藥……”
花汐吟愣了一愣,旋即無力地笑了笑:“你還當我是當年使性子的阿吟麽。”
她如今乃魔界帝後,站在君上身側號令群魔,四海八荒,無人不懼,愛不愛喝藥這種事,早就無人在意了。
他的手微微一頓:“……我倒是忘了。”
他起身,四下查看了幾圈,終是嘆了口氣。
“別找了,此處是封印混沌之處,北胤神君又怎會給混沌留後路。”許是身子凍得沒有了知覺,她蜷縮在冰柱下,已沒了精神,她求生的意識本就微弱,如此一來,就連動一下眼皮都提
不起興致。
白君卿回到她身旁坐下。
“看蒼遙的手段,想必是極其恨你,你這六界仙尊從前,難不成還做過什麽令人寒心之事?”她道。
他嘆了口氣:“……他恨的并非是我,而是昆侖,是整個仙界。他落到這步田地,心魔所困罷了。”
花汐吟無力地笑:“我自然知道他心中有恨,只是猜不到他為何而已,今日之事,除了我無人知曉,便是他緘默不言,也斷不會有人将此事與他聯系在一起,倒是說了,免不了一頓責罰
,如此這般,你覺得他會去南海尋得連陌回來的希望有幾分?”
并非她庸人自擾,只是對蒼遙,委實談不上信任二字,便是他置之不顧,她也不會覺得意外。
白君卿面色微沉,溫聲道:“還沒到最後一刻。”
她笑了笑,微微彎起的眼睛依稀有當年的眉目燦爛之影:“白君卿,咱們打個賭如何?”
“什麽?”
“若是連陌來将我們救出,便是我命不該絕,你從此離開魔界,不得再阻攔我。”她一字一頓道。
他眉頭微皺。
“如今我畢竟是聖魔宮的帝後,留你在琴心殿豈不是讓天下诟病。”她道。
“……好,若是他沒有來……”說到此處,他忽地停住不說了。這冰封之地乃神君設下,并非普通冰窟,若是連陌不來,他們的結局可想而知。
沉默片刻,他道:“阿吟,你嫁給他,當真開心嗎?”
聞言,花汐吟的目光變得漠然:“白君卿,你覺得我開心嗎?”
“我……希望你是開心的。”他淡淡道。
她莞爾一笑,燦若煙花:“既然如此,我是開心的,你滿意了嗎。”
此後是長久的無言。
冰封之地冷得刺骨,漸漸的,四肢如冰般僵硬,而連陌,依舊沒有來。
白君卿所說法力被封,但畢竟是神獸之軀,尚可支撐片刻,然看看花汐吟,本就白得發紫的雙唇此刻竟然紫得仿佛中毒一般。迷迷糊糊中,她感到自己體內的魔種漸漸壓制不住牽機的毒
性,今日發生了太多變故,以至于她無暇去弱水河畔,眼下只能在此處應對了。
她抽出匕首,撩起袖子,沿着手筆上的經脈走向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泛着黑氣的濁血登時溢了出來,眨眼淌了一地,冰天雪地中,很快便凝固成冰。她的胳膊上,傷疤道道,或深
或淺,觸目驚心,雪白的肌膚也隐隐泛出青紫,大紅的衣袖一襯,格外駭人。
白君卿被她的舉動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奪過匕首:“你瘋了!”
她淡淡地笑着,從懷中拿出一枚血丹:“我很清醒,白君卿,你以為我經歷了誅仙臺與紅蓮地獄的一切,是怎麽活下來的。你勸我回頭,可後路早已斷絕,我若回頭,只有萬丈懸崖。這
血丹,乃是凝一人全身血液而成,一枚便是一條人命,我一日不服,就得死。你高高在上,受人敬仰,我卻要每日靠殺人活命,你說,你要如何救我?”
她笑得凄涼,卻也無悔:“你将我打入紅蓮地獄,可有去看過那個地方?我每時每刻都能清晰地聽到那些厲鬼絕望的哭號,他們的哭聲有時會離我很近,有時又變得很遙遠,他們求我看
看他們,救救他們,說他們知錯了……可是我看不到,我連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整整五十年,我耳邊只有這些聲音,便是在那五十年中受盡煎熬,我也依然告訴自己要信你。”
她是真的累了,從前聽紫琉疏說起動情一事,她還有些憧憬,可真的愛上一個人之後,她只覺得連骨頭都疼得麻木了,這樣的愛,未免太苦,太苦了……
她靜靜地凝視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血仿佛熾烈的花朵在冰面上盛開,她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就這麽讓血流幹,她便再也不用去想這一切了。
耳邊突然響起布料碎裂的聲音,一回頭竟是白君卿将自己的衣擺撕了幾條下來,扯過她的胳膊便替她包紮上,他握得極緊,饒是她不願,亦無法掙脫。
“你恨我,想殺我,待離開此地想怎樣我都奉陪,只是眼下,你不許睡。”他眉頭微皺。
她擡起手看了看胳膊上的白綢,無力地倚在冰柱上:“你又命令我……從前你便總是不許我這樣,不許我那樣,到了今日你還是沒變……”
他沒有作答,她喃喃着,似有若無般飄出一句話:“白君卿,我若還你一個太平六界可好……”
他微微一怔:“……什麽?”
“罷了,我說笑的……”
或許是真的冷得受不住了,她連說話聲都愈發微弱,神智也漸漸迷糊下去。盡管白君卿一直試圖喚醒她,最後她還是合上了雙眼,最後一絲意識消失之前,她感覺到冷得發僵的唇上傳來
一陣雲朵般的溫軟,緊接着便有甜腥的液體滑入喉嚨。
一個時辰後,就在他們即将絕望的時候,弱水崖頂部突然響起一聲炸雷般的巨響,緊接着整座山崖竟然自山巅裂開,剎那間冰柱斷裂,碎石齊下,一束暖光投入冰封之地中。
“汐丫頭!!”連陌如離弦之箭般躍入,氣息極度不穩,肩上不知什麽時候劃了一道口子,竟是如厮狼狽,看得出他為了打出一個出口,耗費了多少心力。
只見冰柱坍塌後,一處角落裏,白君卿也一身狼狽,然他竟然緊緊護着懷中的人,不曾讓她被掉落的冰石砸傷,迎頭砸下的冰柱落在他背上,他回過頭,看了連陌一眼,唇邊竟全是血—
—眼下弱水崖已破,法力漸歸,便是被冰柱砸中,以他的修為,怎麽可能傷得這樣重,可這些血又是怎麽弄的?
連陌吃了一驚:“白君卿你……”
白君卿将依然昏迷不醒的花汐吟打橫抱起,眨眼間便消失在出口處。
連陌頓時心頭一急:“白君卿!你要把汐丫頭帶去哪!”
他回頭看了那混沌的封印一眼,七朵瑤光依舊守衛着封印之棺,方才的爆裂對其似乎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他沉吟須臾,飛身去追白君卿。
令他意外的是,白君卿并沒有将人帶回仙界的意思,卻是徑直回到了琴心殿,他一路追進琴心殿後看到的便是法力還未完全複原的白君卿正在給花汐吟渡純仙之氣,他的仙氣精純,若是
處理得當,便是渡給身為魔的花汐吟也可暫時護住她的心脈。
白君卿冷冷地瞥了連陌一眼:“勞你門外護法。”
渡仙氣之時最忌諱有人從旁打擾,眼下他能使喚的只有窮追不舍的帝君陛下了。
連陌心中憤懑,遲疑片刻還是守在了門口,一面阻攔有人不長眼地沖進來,一面也為盯着白君卿,他做過的那些事,便是汐丫頭放心,他也不能安心!
調養過後,白君卿将花汐吟平置于榻上,終于松了一口氣。
連陌一臉鄙夷:“白君卿,你既然如此緊張她,為何還要那般對她?”
白君卿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不希望她做錯。”
“你從來沒有想過,錯的人是你嗎。”
白君卿伸手替榻上的人掖了掖被角:“我一直覺得,完成師父遺命乃是大義,只要是為了蒼生,我願犧牲一切,正确與否,更是無暇深究,可今日看着她,我忽然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錯
了什麽,否則她怎會那般傷心……”
連陌冷笑:“你到今日才覺得是自己錯了嗎?”
他起身:“在冰窟中,我與她打了賭,你來了,我便輸了。”
連陌眉梢一挑:“那又如何。”
“我會遵守約定,回到仙界去,再不勸說她任何事。”
“嗯?”連陌狐疑地掃了他一眼,“說話可算數。”
“自然算數。”他邁步走出琴心殿,走過連陌身旁時略略一頓,“她……就交給你了。”
“白君卿。”連陌突然道,“你對她,可有一刻是有情的。”
白君卿背對着他,連頭都不曾回:“沒有。”
“好,那我便放心了,你這般無情無義的人,配不上她。”連陌袖下的手無聲地緊握成拳,直到白君卿消失在聖魔宮外,他高喝一聲,“來人,打開魔界大門,讓瓊華仙尊離開!”
☆、一念悲喜
? 西海,龍宮外的一株紅珊瑚上,西海的九公主正悠然地搖晃着雙腿,若有所思地望着不遠處緩緩游過的魚群。她忽然側目看向身旁的人:“羲和姐姐,聽說仙尊回來了?”
“嗯,回來了。”羲和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九骨扇,“人是回來了,心不在此處,又有何用?”
“仙尊是從昆侖回來的?”
羲和瞥了她一眼:“整個仙門,我估摸着大約只有你對少君之言信以為真了。瓊華從何處回來并不打緊,重要的是他回到懷世大殿中,衆仙雖對其頗有微詞,但比起他一去不回,已經令
人深感欣慰了。”
浣珠沉思須臾,卻是有些想不明白:“羲和姐姐,聽說你前幾日專程去找仙尊,談了足有半日,是說了什麽要緊事麽?”
話音未落,她腦門上便挨了一記,疼得她“哎呦”了一聲,羲和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扇子:“說了幾回了,論輩分你須得喚我一聲羲和姑姑,誠然我模樣生得年輕了些,你也不能喊我
‘姐姐’不是。”
浣珠吐了吐舌:“是,羲和姑姑。”
“小九,你待嫁閨中,前幾日才與九霄起過争執,這段時日也該收斂收斂,你這性子,倘若還不知改,嫁入雲家,免不了吃些苦頭,九霄性子瞧着溫良和煦,實際卻與當年的寒露一樣,
精明得很,他若是真心喜歡你還好,只是這門親事到底是西海龍宮與雲家的聯姻,小九,你切不可再任性妄為。”羲和道。
聞言,浣珠默默垂下了頭:“我知道,如今西海龍宮不複往日輝煌,父君年邁,漸漸力不從心,若不是真的無計可施,也不會将我嫁給一個連面兒都不曾見過的人。我要嫁的,是雲家嫡
孫,哪怕不是九霄星君,也會是其他人。”
“你明白就好。”
“九霄星君瞧着模樣還挺好看,誠然與我想的夫君有些不一樣,多瞧上幾眼也不礙事。”浣珠撐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過些時日便要出嫁,倒是羲和姑姑,你都十七萬歲了,桓君陛下
就不着急麽?”
羲和啼笑皆非:“我在麒華山被父君催得頭疼,到了西海還遭你這小丫頭念叨,我一日不嫁人,你們便一日不安心。”
“父君說了,女兒家本就是要嫁人的,羲和姑姑又不是佛門中人,也難怪桓君陛下捉急。”浣珠道,“羲和姑姑是麒華山長公主,想來桓君陛下必不會讓你下嫁等閑。姑姑若是要嫁,定
然是同瓊華仙尊那般仙神似的人物吧。”
羲和默笑不語。
“姑姑,你在懷世大殿中同仙尊說了什麽,能說與小九聽聽麽?”浣珠好奇地問道。
“休要問東問西,便是我說了,你也不懂。”羲和婉拒了她的請求,此後便是一陣沉默。
她在懷世大殿中說了些什麽,知曉之人還是越少越好,于情于理,都不是什麽光彩之事,她不過是用麒華山典籍中的一個秘密換取了瓊華仙尊的一個人情,不論他是否聽進去了,日後平
定八荒,憑此事,她便能向仙界讨一個恩典。
與此同時,懷世大殿中,一杯雲溪露在仙澤萦繞下緩緩落在眼前,被紫辰輕輕按下。紫辰眸中略帶探究:“幾日前你從魔界回來,羲和帝姬來殿中與你密談了幾個時辰,你便再沒有走出
過這懷世大殿,外頭悠悠衆口可全是我幫你壓着,衆仙的意思你好歹給句解釋,哪怕只是順着我的謊繼續編下去也好過現在這般悶聲不響得好。羲和帝姬究竟與你說了些什麽,值得你這般反
應?”
白君卿默默瞥了他一眼:“紫辰,如今天君面臨五衰之境,不知可否撐得過這場劫難,若是……若是我不在了,你可有把握支撐仙界善後?”
沒頭沒尾的一句,令紫辰心頭萬分不舒服,當下便白了他一眼:“姓白的,你又想将什麽爛攤子甩手給我,我可不再上你的當了。”
白君卿抿唇沉默須臾,道:“如今的局勢你也清楚,魔界近日已開始點兵,相信不用多久便會有一場大戰,若是再這麽耗下去,只怕耗盡了蒼生的氣數,須得速戰速決。”
他所言并非聳人聽聞,魔界迎回帝姬後的這短短一年,以勢不可擋之勢攻來,四海八荒幾乎是面目全非,尤其是法力單薄的人間,一場戰事過後可謂焦屍遍野,霧蓮月行事全無章法,不
擇手段,火攻水淹,無所不用其極,令人難以招架,人間多處以形同地獄。身為帝君的連陌似乎并不在意他用何種手段攻下一座城池,阿吟更是已經将魔界所有兵力交予霧蓮月指揮,魔軍揮
兵城下,人心惶惶。
紫辰皺眉:“你要如何做?”
“我想要的,世間原無兩全之法,眼下卻偶得一法,可兩不辜負,我願一試。”他道。
“什麽辦法?”聞說此事可兩相權衡,紫辰也禁不住向前探了探,示意他說下去。
然,白君卿卻停住了,眉間的愁緒仿佛是化不開的積雲,殿中景致似乎黯了一黯:“此法我自有分寸,你只需再撐上一撐,我便有辦法度過此劫。紫辰,我想……求你一件事。”
紫辰面露異色:“你求我?白君卿,你竟也會說這個字。”
與他相識的這幾千載,縱然遇到再艱難的情境,他也不曾從他口中聽到一句服軟的話,瓊華二字,仿佛天生有着不容侵犯的自尊,蒼穹之上,萬丈之華,“求”這個字能從他口中說出,
足以見得是怎樣的鄭重。
白君卿的口吻與尋常無異,可他聽起來總感到隐隐的不安:“紫辰,日後一切平定下來,替我護住一人,便是這四海八荒都想置她于死地,你也替我護住她。”
“誰?”紫辰愕然地掃了他一眼。
他嘆了口氣:“阿吟。”
紫辰微微一頓:“為何你自己不護着。”
白君卿似笑非笑地望着案上瓷瓶中插着的一枝羽桃花,不知是折自十裏羽桃林或是那荒涼的玉花臺,沒有繼續說下去。
見他淡漠內斂的面色,紫辰心中有了幾分疑惑,白君卿不願說,他亦不便刨根究底。
“魔界集結重兵于魔界門前,雖有李天王坐鎮陣前,我卻是不太放心,明日我便前去。”紫辰道。
“你乃是儲君,不可在此時前去戰場,仙門需要一個殿下鎮守,李天王那邊,還是我走一趟較為妥當。”
聞言,紫辰思慮片刻,覺得确實在理:“好,那便由你前去。”
頓了頓,紫辰道:“瓊華,聽說你已将碧霄上主的令牌傳給了阿吟?”
“是,五十年前便給她了。”
“莫說她此時是魔界的帝後,仙魔勢不兩立,便是退回五十年前,以她的修為,怎可勝任上主之位,你這決定委實荒唐。”得知此事時,他便覺難以置信,如今終于有機會問上一問。
白君卿搖了搖頭:“這個位子我一直有心傳與她,那時我身中牽機,自覺命不久矣,若是她依憑着上主之位,多少不至于遭人欺負,再有你從旁相護,八百年後歷破妖便可褪去妖身,修
成正果,沒想到她終究入了魔……”
“可如今她已是魔界帝後,若手持昆侖令牌,便不是有失妥當可以代過的。”紫辰深感擔憂。
“……既然已經給了她,斷沒有再要回來的道理,我自有打算,你無須擔心。”
“怎能不擔心,昆侖萬年的基業,若是一朝盡毀,你我都将是罪人。”
他默然不語。
此時的聖魔宮中,花汐吟悠悠轉醒,冰封之地的嚴寒至今仍令她打個寒戰,她側目環顧四下,連陌倚在美人榻上小憩,合起的雙眼,睫毛的顏色竟像是濃墨似的紫,面色冷白,就連微微
抿起的唇都一片蒼冷,他安睡的容顏就像一座沒有溫度的冰雕,令人忍不住懷疑他的真實,非妖非仙,卻美得如妖似仙,暗紅的衣袍在榻上鋪開,懸在半空微微搖曳。
她起身,回了回神。
連陌本就沒有熟睡,眼下她一動,他便警覺地睜開了眼。
“醒了?”
“嗯。”她搓了搓還有些發冷的肩,“我幾時回來的?”
“七日前。”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想嘗試着渡些溫暖給她,只可惜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有“溫暖”這種東西的,他就連氣息都是冷的,何談溫暖她。嘗試無果後,他只得無奈地放開了
手,命門外伺候的魔姬捧個手爐進來,“你在冰封之地呆的太久,寒氣入體,雖有魔種,然尚需調養幾日。”
她捧着手爐哆嗦了一下,忽然覺得少了些什麽,定神問:“他呢?”
連陌眼底閃過一抹異色:“他已經離開了。”
“去哪了?”
“自然是回他該回的地方,難不成你還舍不得?”吃了這麽多苦頭,到頭來心裏還是惦記着白君卿,他都不知道怎麽罵她才能讓她清醒過來。
她不痛不癢地“哦”了一聲:“可有留下什麽話?”
剛剛清醒,她只記得被困在冰封之獄時,迷迷糊糊中她确實與白君卿打了個賭,若是她贏了,他便要走。
“沒有,我救出你之後他就走了,什麽話都沒說。”連陌沒好氣道,誠然白君卿是有留話的,然他可沒有替他轉述的閑情。
花汐吟看了看身上好了大半的傷,淡淡道:“難為你替我療傷了……”
她居然會以為他至少還有些留戀,孤高如他,又怎會對她有什麽轉圜,真真是荒謬。
連陌沉默了片刻,卻終是沒有說話。
“白君卿體內的生離……可是被我轉渡的?”她忽然問。
連陌眼底一顫,自知是瞞不下去的,便幹脆與她講明:“當日的禁陣,原是讓牽機轉移到你體內,但當時你身中生離,故而成了毒的互換。”
“生離……可有解。”
“剜心蝕骨一生離,唯有死別方可解。”連陌斜了她一眼,“若是當初他死了,你這毒便自然解了。白君卿斷情絕欲卻身中生離,這世間,難道還有人能為他解這情愛死結?”
花汐吟許久不語。
連陌皺眉:“怎麽,我若是說有,你是不是還要再犯一次傻?汐丫頭你可是嫌自己命長……”
“我不會。”花汐吟清清冷冷地一笑,“你辛苦将我救回,費盡心思保住我的命,我怎會再往那無底深淵中跳。我愛他那樣傷神,到頭來卻只是自苦,我怎能讓他那樣痛快輕松地做他的
仙尊?霧蓮月似乎已有意向集結重兵與仙門決死一戰,霧蓮月乃世間少有的将相之才,他對你的霸業可謂是竭盡心力。”
聞言,連陌無奈地哼了哼:“将相奇才誠然不假,但他卻并非在為我竭盡心力。”
“難道他心裏還認為自己是珟帝手下的将軍?”
連陌搖了搖頭:“珟帝早亡,不足為懼。偌大魔界鮮有人知,霧蓮月攻打仙門,為的并不是魔界大業,亦不是為我一統六界,這四海八荒來往無敵的殊榮于他來說,還及不上一人的頭發,他此次将仙門逼到這
等地步,為的不過是去那鐵壁銅牆的天牢中救一人出來。”
☆、成王敗寇是非難辨(1)
? 天宮深處,是整個上仙門中唯一終年不見陽光的地方,充斥在那裏的,只有冷漠與蒼涼,千年萬載都不曾散開的烏雲仿佛是一座懸在頭頂的古城牆,随時都會以摧枯拉朽之勢毀滅這裏。
此處就像天河中央的孤島,唯一連接着此處與巍巍天宮的,是八十一條冰冷的誅仙鏈。青光雷鳴霹靂般劃破雲霄,照得那鐵壁銅牆上“天牢”二字一片刺亮。
傳說,這裏是關押仙門要犯,最為堅固的囚牢,天網恢恢,最終歸于此處,千萬年來,從無漏網,被關押在這裏的犯人,要麽永世囚禁,要麽死劫難逃。
青衣的上仙步伐輕盈穩健,踏着一條誅仙鏈,穿越茫茫天河,最終在天牢前落地。
他拿出玉銘仙牌,給守門的天兵過目,肅立兩行的天兵立刻收起了寒光陣陣的長戟:“見過天狼星君!”
天狼點點頭,邁步走進了天牢。
如果說,天牢外部莊嚴冷漠,那麽,它的內部便如同無底迷宮,據說這座天牢的設計者,乃是九天之外,塵世之上的神君葉珩,以他素來的性子,很難想象得出他竟能造出這麽一座千萬
年來缜密得毫無破綻的天牢。
走進天牢後,他徑直走向虛無之獄。
天牢雖大,其中的囚室卻也各有名頭,無妄之獄,封魂之獄,混沌之獄,饕餮之獄……其中,最為可怖的牢獄,名為“虛無”。所謂虛無,建造于天河之下,無來無去,無生無滅,獄中
之人不知緣起緣滅,山河曾幾,千年萬年只能在無光無暗,無聲無息的無盡虛空中煎熬,逐漸忘記自己姓甚名誰。虛無之獄中的虛空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野獸,不斷地吞吃你的記憶,情感,
直至變為完完全全無心之人,形同傀儡,偏偏被誅仙鏈禁锢的魂魄無法轉生,只能永世困于此處。
連希望與信念都能吞吃的牢獄,正為虛無。
天狼站在虛無之獄的深淵洞口,靜靜地凝望着眼前并不能算作黑暗的黑暗,像是要穿透這篇虛無望見其中的什麽人。虛無之獄的洞口彌漫着令人迷醉的白霧,白霧中盛開着天界最無暇的
花朵——白色曼陀羅,懸鈴兒般的花朵散發着淡淡的幽香,将洞口層層圍住。
他難得一見地出了神,連雲剎走到他身後也沒能察覺。
“你又來了。”雲剎的聲音清冷得沒有溫度。
他是守衛天牢的星君,會出現在這裏并不奇怪,天狼回過身,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帶着白狐面具,面具下一雙淡茶色的眼睛似乎也沾上了這虛無的霧氣,令人看不透。
“今日是雲笙節後第十五日,我就猜想你也該來了。”雲剎看了看那虛無之獄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