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59)
口,伸手摘下了幾朵白色曼陀羅。白色曼陀羅本是毒花,一般人若是被它割傷,不死也得丢半條命,只
可惜,任這天下的毒千千萬,卻沒有一種能傷得了他。
雲剎将花丢入虛無之獄,淡淡道:“雲笙節十五年一輪,你每隔十五年便來這一次,就是因為放不下那件事吧?”
天狼的悲嘆那麽輕,又那樣無奈:“如何放得下?雲剎,換了你,你可能放下?”
雲剎靜靜地笑着:“如何放不下?天狼,你是不是忘了,我早已無心,這世間早已沒有什麽人什麽事是我想不開,放不下的。”
天狼一愣,陷入了沉默。
“她的事,你還能記得多少?”良久之後,雲剎忽然這樣問天狼。
“怎麽這樣問?”
“閑來無事,不過是想知道你們二人誰會将那段過往看得更重些。”雲剎道,“就比如她喜愛的詞句,吃食,還有平日裏的小習慣,你還能記得多少呢?世間雖說只有一座虛無之獄,但
諸如此類的事我委實見得太多,多少人都說會将誰銘刻于心,可這時間的洪流中,滔滔江水不可逆,過往之事,早在銘刻之前便消弭于無形,又談何于心?這樣的心,不如不要……”
天狼莞爾:“你還是像當年那般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淡漠處之,當初我總說你這樣待人太過冷漠,就連瓊華的孤冷都及不上你心中那一層寒冰,可經歷了她的事後我才明白,無心才不會痛
心……有關于她的事,我确實不可能永遠記住,你說的不錯,我們都不是神,沒有留存千古的資格,可是雲剎,你可知道我為何每十五年就要來這裏一回?”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想多記得她幾年,她最愛吃人間的烤紅薯,好幾回瞞着我跑去太上老君那,和燒爐的童兒一起用三昧神火烤幾只番薯,被老君抓個正着,來找我理論,我責罵她
幾句,她倒好,沖我嬉皮笑臉地認錯,可那哪裏像認錯的樣子……別的姑娘家都喜歡讀詩經,楚辭這些文雅舒緩的書,可她卻整天抱着各種各樣的兵法看得津津有味,不像個女兒家。她呀,
總喜歡趴着寫字,我糾正了她好多回還是改不過來……雲剎,我真的只是想再多記得她幾年,這世間能像這樣記着她的,只有我這個做師父的了。”
在雲剎的印象裏,能聽到天狼一口氣說出這麽一長串話已是極其難得的事,平日裏總是板着臉的天狼星君,若不是真的為之痛心後悔,又怎會露出這樣一番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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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剎道:“你可有後悔過收她為徒?”
天狼微微一笑,嘆息道:“後悔啊,如果早知道最後要由我親手了結她,當初在藏幽山下,我寧願看着她就這麽凍死,也好過今日如此不堪!”
雲剎靜立于深淵洞口,不知他究竟想些什麽:“當初将她關在此處時,我就在想,能困住她也未必不可。她被捆仙索縛住,押送進來的那一日,我就在旁邊眼睜睜看着,這座虛無之獄,
便是已經位列仙班的人聽到也得聞風喪膽,可那小姑娘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跳了下去。那一刻我就在想,是怎樣一個理由,能讓一個剛剛成仙的小丫頭身陷如此絕境還能無所怨怼。”
“所以你瞞着我提審了她。”天狼瞥了他一眼,盡管已經過去三百年,依然可以從他眼中找出一絲不滿。
雲剎沉默片刻,道:“那是天君陛下親自下的密旨,命我務必撬開她的嘴。”
“那麽,你可有問出什麽?”
白狐面具下的眼含着似有若無的笑意:“不愧是你的徒兒,骨頭硬得深得你的真傳,我花了整整三日才套出一點端倪,如你所知,我并沒有上報給天君。”
雲剎奉命掌管天牢,他瞧着雲淡風輕,實際上手段雷霆,沒有人見過他如何提審天牢中的犯人,可上千年來,但凡是走進天牢的犯人,進去之前嘴硬賤骨頭的不在少數,然不出一日,罪
責,共犯……都供認不諱,這也是為何天君陛下能放心地把天牢交給雲剎的原因。
但是這數千年中,唯有一次,他沒能撬開犯人的嘴,那就是三百年前十惡不赦的仙門逆犯,天狼星君座下首徒,那個名叫胧螢的丫頭。
他上報天君後,甘願領罰,但天狼始終不相信以他的本事,真的就什麽都問不出?為此,天狼私下逼問了許多回,腰間佩劍甚至已經抵在了他喉間,可他還是堅持在天君面前的那一番說
辭,連一個字都不曾改過。
孽障胧螢,受魔界教唆,叛出師門。
直到那日誅仙柱下,他看着誅仙柱下筆直地跪着的胧螢,她對他說她不悔,說她不肖,甘願領罰,在他親手做了了結後,雲剎終于松了口,給了他三個字。
霧蓮月。
除此之外,三百年來再無任何線索,天狼能想到的就只有霧蓮月利用胧螢,害得胧螢慘死。 雲剎所言并無虛假,只是有所隐瞞,天狼很清楚自己一手帶大的徒弟是個什麽性子,她怎麽可
能聽幾句教唆就成了叛徒?為此,他恨了霧蓮月整整三百年,如今仙魔大戰在即,霧蓮月再一次集結重兵,情況與三百年前的雲笙節前夕如出一轍,這一回,他定要為胧螢讨回公道!
雲剎忽然問了他一句:“天狼,你真的覺得你這麽做是在為胧螢讨公道嗎?”
天狼皺眉:“怎麽,難道不是?小徒定有冤情,我只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雲剎沉默片刻,搖着頭走出了天牢,口中似是漫不經心地吟唱着一句“一步錯,步步錯,世間無常,情字自傷”。
“瓊華今日去了李天王那,看樣子,他這回也動真格了。”
天狼望着他走遠,垂眸凝視着那片虛無的洞窟,就如這牢獄的名字,無來無去,無始無終,不知悲喜,不訴離合的虛無,逐漸失去自我的囚牢……可是又有什麽用呢,這麽多年的自欺欺
人,牢中故人早已不再。這座虛無之獄,早已變成了真正的虛空,三百年來吞吃着他的痛苦與愧疚,只剩下越來越偏執的恨意。
只是,即便年月流逝,又怎能抹去當年的殘忍——三百年前雲笙節後不過三日,是他,求見天君陛下,親口懇求天君,處死了胧螢啊……
☆、成王敗寇是非難辨(2)
? 李天王率領一隊天兵在魔界外圍薄弱處查看情況,忽有副将來報,瓊華仙尊已經到大帳了。
“瓊華仙尊?來的不應是容祁殿下嗎?”李天王頗感意外,立刻帶着人返回大帳。
李靖掀開帳簾,一眼便看見了站在沙盤前皺眉沉思的一抹白色身影,多日不見,傳言他被扣押在聖魔宮,也有傳言他是自願留在魔界,鬧得人心惶惶,此刻得見,他依舊是風姿綽約,尊
華無雙,李天王恭敬地低下頭:“李靖見過仙尊!”
“天王免禮。”白君卿轉過身,看着手托玲珑塔的李靖,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疏離,“殿下代天君統領仙門,日理萬機,不便前來,故而由我代勞,天王無需介意。”
他将紫辰臨行前親手交予他的兵符放在了李靖面前。
“李靖不敢!但憑仙尊調遣!”白君卿在仙界的威望并非一日兩日可以堆砌起來的,他一句話,有時甚至可比天君懿旨,分量極重。且據說他多年前也曾是叱咤八荒的武将,雖說已有幾
千年不曾出戰,但論領兵才能絕不在容祁殿下之下。再者他手握少君兵符,李靖怎敢不從!
“眼下情況如何?”
李靖走到沙盤邊與他分析現在的情勢:“霧蓮月陳兵斷塵崖下,天君面臨五衰之境,崖上封印減弱,恐怕堅持不了多久。目前仙門的兵力不足,魔界戰線冗長,霧蓮月行事狡猾之際,我
們不得不分散兵力應對,以防他出其不意。”
“然而這樣做,仙門的兵力便會分散,一旦霧蓮月孤注一擲,我們的防守便會出現漏洞。”白君卿神色凝重,看着地圖上的兵力部署,“除了這些兵力,可還有多餘的兵力?”
李靖面露難色:“仙門這些年多以修身養性為主,兵力委實缺乏,眼下若是真和魔界大戰一場,勢必元氣大傷,至于除了我手下的兵力以外的,倒也并非沒有,只是……恐怕不是仙界能
用得順手的。”
白君卿細想片刻,了然道:“你指的可是東極軍?”
“正是天外東極軍!”李靖道,“雖說東極軍兵力不過萬人,但其骁勇善戰,每個兵士皆有萬夫莫開之勇,主将陸離将軍更是治軍奇才,若能請出東極軍相助,與魔界相抗,勝算必增!
”
他會如此誇贊東極軍并非沒有緣由,東極軍乃是獨立于仙門外的一支堪稱傳奇的軍隊,不屬于任何一座山府,一生只認一主。多年前蠻蠻禍亂八荒,當世無人能降,東極軍陸離披挂上陣,
率領全軍平定災禍,并将蠻蠻首級呈予淩霄大殿之上,從此東極軍威名大震!這支隊伍可謂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六界聞名,但其行事作風與天兵天将不同,便是天君也無法掌握他們,故
天下太平之後,他們隐于天荒之外,再無蹤跡。
“東極軍确實是一大戰力,但如今璃三殿下不在六界之內,沒有那一支雩孚釵,放眼六界,恐怕沒人能調動東極軍。”白君卿道出了事實。
“那件事已過去多年,東極軍十一萬年來銷聲匿跡,難道不能召回璃三殿下以解天庭之圍?”李靖有些焦急,眼下正是決一死戰的時刻,還有什麽能解如此緊急事态?
白君卿遺憾地搖搖頭:“眼下容祁殿下雖代天君行三界之主的責任,但他畢竟不是天君,不能擅自下旨,當年驅逐璃三殿下,乃天君懿旨,若他獨斷專行,召回璃三殿下,便是忤逆不尊
,于情于理都無法服衆,你若是将此事擺上臺面,反而會讓殿下陷入兩難的境地。”
請出東極軍一事,并非白君卿疏于考量,恰恰相反,不召回東極軍助陣正是他權衡許久得出的結論。
李靖聽完後,雖說心有不甘,但也無法否認其中的思慮何等周全:“仙尊言之有理,是李靖魯莽了。”
“天王也是一心為了仙門,退敵才是眼下頭等要事。”白君卿拿出了一封兵帖,“這是昨日收到的魔界戰書,三日後,這場決戰避無可避,蒼生必遭浩劫,李天王看看吧。”
李靖接過戰書掃了幾眼,即便早有心理準備,他依然不免被震驚:“這……這樣的兵力若是交戰,豈不是必敗無疑!?”
“的确,以仙門目前的兵力,要想與霧蓮月率領的魔界大軍正面對抗,可謂以卵擊石,但這并不意味着我們一定會輸。”白君卿揚手一揮,一副新地圖在李靖面前展開,“魔界來勢洶洶
,以霧蓮月的行事作風,必定準備周全,仙門如今兵力分散,乍一看已形成包圍之勢,但仔細推敲,實則外強中幹,如此防守,形同虛設,我能注意到,相信霧蓮月也不會輕易放過這大好時
機。”
“可若不如此,豈不是讓魔界有機可趁?”李靖也帶兵多年,自然知道這兵力部署有問題,可這也是無奈之舉。
白君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李天王可知三日後便是人間鬼節,冥府大門洞開,陰氣外洩,屆時仙澤衰弱,于魔界可謂占盡天時,若是再讓他們奪得地利,這一戰我們必敗無疑!”
“依仙尊之意,是要重新部署兵力?”
“正是如此。”白君卿指着地圖上的幾點,“這一戰,必須要有取舍,首先可将斷塵崖的兵力撤出到這座山口,放魔軍進來……”
李靖看着他所指的位置,眼前一亮:“仙尊可是打算前後夾擊,甕中捉鼈?”
“誘敵深入這一招并不能阻擋魔界大軍進攻,但多少能削弱他們的兵力。”白君卿繼續說下去,“接下來你們必須守住人間帝都晏京,至少兩個時辰,這樣之前分散開來誘敵的天兵才有
足夠的時間移動至南天門防守……”
“若是守不到兩個時辰該當如何?”李靖問。
他們要面對的,畢竟不是普通的魔頭,魔界大将軍霧蓮月,光是名字便足以令人聞風喪膽,要拖住這樣一個魔頭兩個時辰并不是一件易事。
白君卿的目光冷若冰霜:“李天王,你帶兵多年,軍令如山四個字想必不會陌生,兩個時辰已是行軍極限,難道李天王要告訴瓊華,堂堂托塔天王還不能與魔頭相抗兩個時辰嗎?”
李靖被他氣冠衆生般的氣韻震得再不能說出懷疑的話來:“是,仙尊放心,李靖誓死守住晏京城兩個時辰!”
“魔界雖有霧蓮月,但真正的主力并非是他。”
李靖略一思索,陡然反應過來:“難道是帝後蓮魅!?”
白君卿默認了他的猜想。
以魔種之力,足以毀天滅地,魔界不會放着她不用,若是真的在戰場上兵戈相見,他真的能拔劍一戰?……大約真如她所言,他活得如此可笑。
“帝後蓮魅我自有辦法應對,你只需一心對付霧蓮月,拖上一拖便可。”
“是,李靖明白了。”
而此時在天宮深處,天君寝殿昭華宮中,绫缦蜷飛,似從九天之上披挂而下,将一眼寒潭籠罩其中。天宮中寒潭鮮少,這一眼,乃王母顏氏自九幽尋來,置于此處。
透過绫缦,隐隐約約可以望見泉水中一抹消瘦的身影,雪發似瀑,面容蒼白憔悴,形同半死之狀,甚至連睫毛都已盡染寒霜,他的身子肩膀以下都淹沒在冰冷的水下,水的寒氣萦繞在周
身,便是站在三丈開外,都會感到寒氣刺骨,何況是身處其中。
寒潭中的人,正是玉德天君。
他的五衰之境其實早已開始,只是世間未平,少君之位懸而未決,他身為天君,不可在此時撒手,故而幾千年來他以自身修為強行将五衰延後,拖到今日,已是力不從心。眼下少君之位
已經給了紫辰,由他接手仙門,瓊華在旁輔佐,仙界可定,他也終于有了倒下的資格。若不是顏氏求得寒潭于昭華宮,将他的仙身與法力一同凍結,他怎可能撐到現在還未羽化消散。
笙簫啊,十世輪回,我這一次,是真的可以去見你了嗎?……
“容玉德,你是要去死了嗎?”绫缦環繞的寒潭外,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紫辰立于潭水邊,一身騰龍玄衣,金玉加冠,仿佛感覺不到寒氣一般,只是微微抿着唇,注視着潭水中憔悴不堪的容玉德,“便是凡間一個病弱書生也比你現在強上許多倍,你的氣息幾時變得這樣虛弱了?”
潭水中的容玉德沒有作答,靜靜地合着雙目,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紫辰冷笑:“當初在将軍府的火海中,我見你神情冷漠,出手狠絕,那時的我便是拼盡全力也沒有可能贏你……因果輪回自有天定,你可有想過你今日的下場。”
長劍出鞘的聲音在偌大的昭華宮中顯得分外刺耳,劍鋒抵在皮肉的那一刻,竟比這寒潭更冷幾分,紫辰的聲音漠然如雪:“我娘死後,我拜師昆侖,舍棄了紀家槍,跟着師門用劍,這把浛洸是我親手所鑄,容玉德,你不配死在娘的紀家槍法下,如今浛洸劍下,我只希望你告訴我,當年在将軍府中,你為何要殺紀家滿門!”
容玉德依舊雙目緊閉,不作應答,薄如蟬翼的浛洸劍架在他頸間,他卻仿若未聞。
“難道是顏氏所逼?”紫辰多次詢問皆是未果,眼看着顏氏即将回到昭華宮,他想起白君卿臨走時對他的叮囑,只能收劍離開。
“祁兒。”绫缦後突然傳來沙啞的回應,他腳下一頓,容玉德的聲音仿佛是随時都會斷裂的琴弦,在紫辰聽來有些難受,“這一世,我與你娘……對你不住,今後的路,你好自為之。”
話音落定,再無聲息。
紫辰暗暗咬牙,眨眼間消失在昭華宮中。
他離開後,寒潭中的人緩緩睜開了雙眼,眼中結翳,一片迷蒙,再無過往迫人的氣勢。
昨夜,千萬年來不曾入夢的他竟然夢見了多年前的昆侖山。玉臨仙尊突然收徒,弟子是個槍法精絕的紫發少年,不消幾日他便收到了昆侖傳信,這個少年正是他的祁兒。
容玉德很清楚紀笙簫之死會令他多恨,只要能取他性命,這個孩子會不惜一切,可他卻親筆回信,望玉昆好生教導他,拜師大典上,玉臨親賜的紫辰二字,實際也是他的意思。
紫微之辰,尊華無上。
他到了弱冠之年,羽冠應由父母為其子戴上,但那一日,他作為一個父君,卻只能幻化成玉臨的模樣,為他簪上最後一支金簪。
他還記得,碧霄宮外,玉昆與他并肩而立,望着遠處山崖上與瓊華,墨遲一同練劍的紫辰,玉昆對他說:“恭喜陛下,少君後繼有人,紫辰品性端正,世間大才,有朝一日,定不會辜負陛下期望。”
他和笙簫的兒子,怎會是庸碌狹隘之人,只可惜他恐怕看不到他初登大寶的樣子了……
容玉德合上雙眼,唇邊笑意蒼涼。
☆、成王敗寇是非難辨(3)
? 魂姬從未想過以她如今的身份,會有機會站在蓬萊青鸾宮的大殿之上。青鸾宮乃神獸居住的寝殿,便是仙門中人,未經允許也不得擅自闖入,更何況是她這樣連人魂都算不上的——低賤
的魇。
她安靜地立于大殿中央,覆面的紫紗遮掩住她所有的情緒,她早已沒了呼吸,白得發紫的唇,隐隐約約一抹薄涼的淺笑。
一陣清風拂面,她擡起眼,青鸾已立于神龛之下,一襲藍羽宮紗,曼妙如畫,容如玉琢,顏似雪凝,塵世鉛華,不能染及她半分神韻,真真是風華絕代!
青鸾緩步走下神龛,徑直走到魂姬面前:“沒想到你真的敢來見我?”
魂姬頓了頓:“敢問青鸾帝姬,君上何在?”
青鸾冷笑:“他已經走了。”
魂姬皺了皺眉:“走了?”
“我原本不過是抱着試探的心态,沒想到不過一片衣角,就能将你引來,看來他在你心中,比你的命重要許多了。”青鸾突然出手,一把捏住她的腕部,目光深邃地盯着她,“你說我猜
的對是不對,連瑾姑娘?”
魂姬渾身一僵。
“你也不必否認,我既然将你引到青鸾宮,便是有十足的把握。”青鸾步步緊逼,不給她任何逃脫的機會,“你不應該早就死了嗎,為什麽還會出現在聖魔宮,出現在他身邊!?”
魂姬掙脫不開,一字一頓道:“帝姬,請自重。”
“對你這種卑微的魇,我何須客氣。”青鸾誠然也算不上一個意氣用事的人,但凡事只要扯上連陌兩個字,她整個人都會強硬起來。見魂姬一直退讓躲避她的質問,青鸾有些惱火,再不顧
她的掙紮,一把将她臉上的面紗扯下!
剎那間,一張傷疤縱橫的臉就這樣出現在青鸾眼前,她不由得吃了一驚:“你的臉!……”
魂姬死死咬住唇,不肯在她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是不是很可怕?”
青鸾将手靠近那道疤,片刻之後露出了錯愕的神色:“……竟然是朱厭?”
“是,正是朱厭的利爪。”魂姬銀白的魔瞳在大殿幽火的映照下格外詭谲而悲涼,“青鸾帝姬今日将我騙到此處,難道就是為了看一看這醜陋可怖的傷疤嗎!”
青鸾被她羞憤的怒視震了一震,旋即冷靜下來:“三百年前,你被朱厭所殺時,我正在西天文殊菩薩座下聆聽佛法,為的乃是斬斷塵緣。我與連陌兩千年前便已相識,雖說神魔殊途,但
我至少還能自欺欺人地留個念想,倘若他沒有遇見你的話……”
聞言,魂姬怔怔地看着她:“你……愛上了君上?”
青鸾笑意蒼涼:“像他那樣的天魔,一旦遇上,便是劫數,若是能忘了,于我,倒是件好事。我曾以為,終我一生,也只能這樣陪着他,聽他說這四海八荒種種趣事,可是他遇見了你…
…連瑾,你不過是一介凡胎,何德何能,得他如此溺愛!”
每每想起懷柔城中,她看到他一臉嫌棄卻那樣溫柔地為那個小丫頭擦眼淚,素來愛幹淨的一個人竟然任憑那些眼淚鼻涕一股腦地往他的袍子上蹭,看到他夜深人靜為他年話本哄她入睡,
凝視着着她四仰八叉的睡姿,笑容溫暖得像是要融化,那之後她與他之間的話題中多了一個小丫頭的名字:連瑾……他提起這個名字的次數不知不覺中愈發頻繁,而一旁傾聽的她始終在微笑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嫉妒得幾欲發狂!
世人皆說,青鸾乃無情之鳥,唯有無情,才能将福澤傳達給世間。于是,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春暖花開到白雪紛紛,世間千年,于她不過彈指一瞬,她就在這座寂寥的神宮中,漸
漸麻木。
“我沒有告訴過他,我一直在等。”青鸾伸手托起魂姬的下颚,那雙眼睛此刻像是無底的深淵,積澱着她度過的千年萬年的光陰,“你知道我在等什麽嗎?”
魂姬抿着唇,不願作答。
青鸾的聲音仿佛帶着致命的蠱惑,回響在偌大的青鸾宮:“我在等你死啊……一介凡胎,便是他再喜愛你,你的壽命也不過短短數十載,随着時光流逝,你會一點點長大,然後像這世間
所有凡人一樣逐漸老去,最後脆弱地消失,堕入輪回……連陌是魔,他是沒有資格插手六道輪回的,你死後,他找不到你的下一世,再下一世,你說,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一百年夠嗎,還
是一千年?你與他相處不過數十載,而我,卻可以陪伴他千萬年。”
魂姬的雙手緊握成拳,憤懑地注視着青鸾:“的确如你所言,我活一世不過百年,與他相處不過數十載,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去西天尋求斬斷情絲之法?”
青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兩千年前,他在神農山腳下撿到了遍體鱗傷的我,他說如果有機會,他會和我一起遨游四海八荒,你可知我為了這句話,等了多少年?他給了我一個希望,卻
又讓它在這麽多年裏一點一點被消磨成絕望。我懇求菩薩替我斬斷情絲,菩薩卻說我塵緣未了,我生生在這世上看了你們八年!連瑾,你已經死了,死人不應再流連世間,可你為什麽還在這
?”
魂姬撫過自己臉上觸目驚心的傷疤:“難道看到這張臉,帝姬還覺得我會是你的威脅嗎?”
這張臉便是在魔界,也無人敢直視,她容貌盡毀,不人不鬼,連輪回的資格都沒有,便是連陌與她近在尺咫,也沒能認出她,她不懂青鸾為何如此放不下。
“誠然你魂魄不全,人鬼莫辨,但只要你一日存在,連陌就會對我視若無睹,若是讓他發覺你是誰,這三百年,我只怕就白等了。”青鸾将面紗丢還給她,淡淡道,“戴上。”
“謝帝姬。”魂姬拾起面紗,重新戴好,正欲轉身,青鸾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我有說過你可以離開青鸾宮嗎?”青鸾的目光冷若冰霜。
魂姬頓住:“帝姬想如何?囚禁我嗎?”
“仙魔大戰在即,想必魔界人人自顧不暇,不過小小一只魇,又有何人會在意?”青鸾笑着反問,她長袖一揮,魂姬頃刻便不省人事,倒在了大殿上。青鸾俯身凝視着她,唇邊笑意漠然
如雪,“我并非想取你性命,只希望你留在青鸾宮,千年萬載後,他會一點點忘記你的名字,樣貌,忘記他為你展露的笑容,這樣不是很好麽?……”
此時在聖魔宮中,連陌坐在大殿之上,有些疲憊地扶着額,隐隐覺得奇怪,今日魂姬怎麽沒來奉茶,然而也只是一瞬而已。
花汐吟走入大殿:“大戰還未開始,君上怎麽看起來如此憔悴?莫不是欲求不滿?”
連陌斜了她一眼:“眼下什麽情形,你還有心思說這等玩笑話。”
她斜倚在石柱旁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出兵之事自有承晔與霧蓮月安排,還有蒼遙護法在旁輔佐,我為何就說不出玩笑話了?”
“汐丫頭,你想好了?”
她勾了勾唇角:“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這幾日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只怕要出什麽事……”
聞言,她哧地一笑:“君上何時變得相信這些了,心神不寧,不過是凡人不安時的說辭罷了,君上多慮了。”
“但願如此。”連陌眉宇緊皺,“你還是那般恨白君卿嗎?”
聞言,她的笑意僵了僵,回答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不知是不是牽機引發的錯覺,成魔之後,我的記憶似乎逐漸模糊了,我現在已經想不起當初是怎麽拜在他門下,只記得我一直在等,
等了很多年很多年……我想,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忘了自己為何會恨他吧。”
“所以,你是想趁記憶完全消失之前,與他做個了結?”連陌道,“汐丫頭,世間的人都說你傾覆六界,是為了折磨白君卿,可到頭來,受盡折磨的卻是你自己罷了。”
“你知道嗎,最近我總是會夢到過去,夢到蘇浮,夢到聞溪,夢到那白雪無盡的昆侖碧霄宮前的那株七華……”花汐吟笑意清淺——在連陌的印象中,已經許多年都不曾見她這般笑容:
“連陌,我已經沒有心了,也早就忘了心痛是個什麽滋味,你對我說過,你心裏曾有過一個人,那個人消失後你才知道什麽叫痛不欲生,我想,白君卿既然那麽愛他師父托付給他的蒼生,不
如讓他也嘗嘗這種滋味。”
她的笑仿佛是世間絕豔卻又致命的罂粟,一字一句,都如同利刃往人心上紮去。
世間的事,誰傷了誰的心,又有誰能說得清楚?白君卿以為他助她度過天劫,卻不曾想到他成了她命中最殘酷的劫數,一個白紙般的孩子,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斷絕了所有回
頭的可能。
如今的她,終究是學會了遺忘二字,但她的遺忘,卻令連陌最是心疼。
……
哪怕是天河水枯,誅仙臺倒,六界無存,八荒盡殇,就陪她任性一場,又有何妨!
☆、誰又成就一場執念(上)
? 人仙門淪陷後,青峰山亦形同一盤散沙,掌門青峰道人因愧對師門,魔界占領青峰山的當日便自刎與天地間,門中幸存弟子接受西海仙族雲家的庇護逃過一劫,暫居在西海一座小島上。
失去了掌門後,青峰山的殘存弟子鬥志渙散,有不少同門已經交還仙門佩劍,退出師門,返回人間度日,雖有不願離去的弟子勉力支撐,但也不過是螳臂當車,一時間,以青峰劍術聞名四海
的人仙青峰門搖搖欲墜,猶如滅頂。
礁石遍布的海灘上,海風拂面,竟有些蒼涼的意味,茫茫天地,碧落無垠,一抹淡影立于礁石頂,任由撲面而來的海浪沾濕了齊整的衣袂。
司徒令蕭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着他:“其他師兄師姐們都回人間去了,你不走嗎,少雙師兄?”
少雙側目看向他:“令蕭師弟?你這是……也要離開嗎?”
他看了看司徒手中的包袱。
司徒令蕭頓了頓:“我很久都沒有回過家了,想回去看看。”
沒落了三百年的司徒世家,只憑他一人如何重振?便是他拼盡全力重新建立封妖世家,又有何用?爹,娘,雙兒……他們都不會再回來了。在世上行走多年後,到頭來,他卻發現自己已
是孤身一人。
“少雙師兄,修得仙骨後,我時常會懷念為人時的病痛,苦悶,懷念少年時和一個朋友坐在屋頂痛快暢飲的日子。世人皆言,成仙可遠離紅塵俗世之苦,可若真能遠離,我如今又為何如
此迷茫?”最近這幾年,他時常回想起過去在司徒府,爹的嚴厲,祖母的疼愛,娘親的維護,還有那只沒臉沒皮的狐貍精……記憶裏,他還不是如今滿心仇恨的仙門弟子,初出茅廬,意氣風
發,一跟頭栽在了一只白毛狐貍精手裏……
那樣的歲月,如今想起,竟像是前世的一場迷夢。
“令蕭師弟,你可還記得當初為何拜入仙門?”少雙問。
司徒令蕭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中的包袱:“我要三百年前慘死的司徒一門報仇。”
“找誰報?那個每天夜裏都來看你的姑娘嗎?”
聞言,司徒令蕭一怔:“……每天夜裏?”
“難道你沒有察覺到那姑娘每天夜裏都會來?”少雙皺眉,“我也是在起夜的時候經過你門前,瞧見那姑娘站在你窗前,一開始我疑心她是想對你不利,但那姑娘每夜都回來,來了也只
是站在窗下一動不動地看着你的房間,原來你竟沒有發覺嗎?”
“……我不知道她在外面,若是知道……”司徒令蕭忽然頓住。
若是知道她來了,他又會如何做?再一次拔劍相向?……
“我看得出,那姑娘對你用情至深。”少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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