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知人知悔意
再過去幾日,又是個刮風的雪天,柯钊是結束公務之後來的,他少有地親自駕駛汽車,并且獨自一人。
房子是點燈的,但像是沒人煙,空蕩蕩太冷了;婦人皲裂的手搓洗水池裏幾個碟子、碗,她慌忙的來迎接,擦着手在青年後頭跟着。
倆人像是被寂寞侵蝕久了,空洞着微凹的眼睛,像兩根細高的塔,安靜地站在一塊兒。
江菱月的日子并不好受。
當他抗拒地睜眼,也不知外頭黑了還是亮了,他在整座屋子最華麗的腔室中,像是住在能生出珍珠的蚌裏;嘴邊兒上被打得腫起來。
江菱月從桌上拿了描金瓷杯子盛的茶。
他總算想明白,于是也不抗拒喝水吃飯了,茶是清淩淩的,顏色很淺,涼涼的從嘴裏滑進喉嚨,像在吞着光滑的針;江菱月開門,往外頭走,他看見了人,于是停住了,華麗歐式裝飾的會客室的鐵栅門外,站着柯钊。
他穿着深綠的鬥篷,滿臉寫着一種緩慢的怒,可又不太外顯,只是在慢悠悠向江菱月輸送寒氣。
“你有沒有關盛星……有沒有害他?”江菱月腳有些跛了,只穿着灰藍色一身單薄的衣衫,他仍舊挺拔着,一張口就這樣問道。
柯钊擡起眼睛看了看鐵栅門上頭,他用手撫摸那門,回答:“沒有。”
“我待不下去了,我要走,我會防備的人很多,但沒防備你,”江菱月的話,伴随着他規律起伏的、有些艱難的呼吸,“我受傷了,要去醫院。”
他的境況,蒼涼卻不軟弱,還是很早時候不卑不亢的樣子,柯钊在鐵栅外頭看着他,像在看什麽凄美的籠中之物;會客廳的頂燈大而且華麗,正撒下暗黃色的、夕陽一般的光暈,江菱月蹙起眉,又抗拒般把臉轉向一邊。
“我會請醫生過來,請最好的醫生……這兒已經是城外了,你出去了也迷路,太冷了,在刮風下雪呢。”
“那天夜裏我送他到半路,我就下去,是因為我在車裏看了你一眼,”江菱月站在那兒沒動,忽然,他笑了,眼睛裏有悲涼辛酸,說,“我覺得你要殺人了。”
柯钊忽然不敢去看江菱月了,他直覺到,江菱月看見了真正的他,那些殘忍或是肮髒的主意,原本在柯钊心裏埋得深,他像餓狼在觊觎鮮嫩帶血的肉,卻試圖做溫順的狗。
柯钊沒說話,他回過身去,接了青年遞來的煙,吸兩口之後,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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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完成你的宏圖理想,我在意我的生活人情,誰都沒必要太刻薄,你拉着一堆人為你的自私陪葬,想一想你的兒子,還有你太太。”
“你想想盛星。”柯钊緩慢地說出一句。
他離開了,也沒預備回頭,會客室的門徹底阖住,截斷了從這裏到走廊上去的、頑皮的光;江菱月企圖逃脫,可沒有任何的辦法,藏在地低的尊貴牢房,被永生無盡的黑暗籠罩着。
人似乎在死亡之前就被什麽狹窄的容器封存,開始枯萎和腐敗,也和死亡沒什麽兩樣了。
可還有盛星在外頭。
江二雲終于得空,回家看丈夫孩子去了;盛星在江蓮香眼前頭站着,忽然那麽落寞無措,他幾分鐘之後重整起精神,走上前,問:“蓮香你餓不餓?”
“中午吃多了,不想吃了。”江蓮香說話的聲兒輕飄飄,在重病之後的現在,忽然爽朗起來,新大夫的藥,似乎真要将這個奇怪的絕症治好了。
她穿着明豔的水藍色綢子的棉襖,胸口上有花兒,太瘦了,因此穿厚一些的反倒更飽滿好看;一雙新皮鞋在江蓮香腳上,是中午,盛星剛給她帶來的。
“你別找了,”江蓮香忽然蹙起眉毛,她這樣勸告他,“他能回來一定會回來,你上哪兒找去,萬一碰上危險了,他得多難過。”
廂房的門緊閉着,江蓮香坐在歐式的沙發裏頭,她腳下擱着只燒得暖燙通紅的炭盆,明媚得像西南來的橘子;盛星眨動着眼睛,他明白江蓮香在急切裏勸慰着他,他也知道,事實上最絕望的是自己。
說:“不找能怎麽辦……一個人忽然不見了,那晚上的司機說的下車的地方,我跑過不知道幾回,我天天兒睡不着,我都不想活着——”
“你不能亂想,他要是回來了得找你,就算你不等着他,你還有個孩子是不是,孩子都沒成人。”江蓮香的言語,那樣迅疾又溫柔,她似乎不是她了,從昏暗逼仄的地方到此,多生了幾分煙火人情的味道。
但眉眼上嬌媚的笑知道,她永遠是她。
盛星沒再胡言亂語什麽,他悉心安頓江蓮香歇着了,自己也到院兒另一邊兒的屋裏睡着,他今兒來了,帶着給江菱月買的那件大衣,也帶着明理了幾分的李漸寬。
漸寬睡了,在長個兒,因此又比前些時候瘦了,被窩裏暖和,盛星也安靜地躺,他在聽李漸寬睡夢裏均勻的呼吸聲。
這屋子是江菱月的。
于是床單被子枕頭是江菱月的,家具用品也是江菱月的,盛星鼻子裏全是被子上那股淡薄又帶香的味兒,是飄的,可又要凝成了沉重的水,一下下漲滿了盛星的整個眼眶。
盛星起來了,又下床去開了電燈,他看着了架子上一整排的書,看着書桌上頭還有江菱月用着的本子,字典在桌角擱着,上頭放着一本很新的書。
拿過來看了,封皮上印了簡簡單單幾個字《黑格爾辯證法》。
盛星僅僅疑惑着書的內容,他猜想大約是江菱月沒看完的;這書的每一頁都是未經折磨的潔淨,說了些盛星眼裏晦澀難懂的東西,他又覺得江菱月的确沒看過了。
裏頭掉出張紙來。
冬天夜晚的屋子裏,蕭寒是有的,盛星僅僅穿了薄的睡衣褲,他把紙打開了,冰涼涼的手指試圖着,撫平紙上顯眼的印子;盛星的臉,凍得發白,他在地上站着,哆哆嗦嗦地讀紙上的字兒。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只那麽幾個,寫得端正又挺拔,可又不安分般,讓人覺得心慌;盛星早在念書識字兒了,他至少懂,這是首癫狂酸澀的情詩。
紙的角落裏,糾纏着龍飛鳳舞兩個字,盛星認不清,他猜想這是詩人的名字,他一回頭,忽然,像是看着了什麽可怖的景象。
這屋子,用歐式家具,也挂中國書法,那牆上一幅字的落款,也龍飛鳳舞着糾纏,盛星認得清了,他攥着那張紙,感受到自腳心竄起的冷意。
李漸寬仍舊安睡着,呼吸像是吹在輕軟的棉花上頭;盛星冷得腿抖,他到床邊上了,然後坐下,眨眼,使勁咬着了嘴唇。
那倆字兒是帶着肆意的沙場味道,又瘋狂蠻橫。
“柯钊……”盛星忽然像受驚,把手上的紙攥得更緊,他吸一股氣後,快速地阖住了眼睛。
淩莉潤在五湖園長住了。
她喜歡黑松,在房前頭成堆地養着,夜裏有人來了,穿大衣戴紳士禮帽的一個,叫陳萬章,穿馬褂長袍的一個,叫陳無疑。
“新人拜會停了些日子,今兒來請示太太了,咱們得聽您的,說一說幫裏收人的事兒,”陳萬章有些年紀了,花白胡子短短兩截兒翹在嘴邊兒上,他問,“陳先生好些了吧?”
“在好,給治着呢,跟前兒有盤糯,能放一百個心了?”淩莉潤自知這場合人人話裏頭藏着錐子,她卻不示弱,細腿疊着坐下了,看着陳萬章蒼老的臉。
老頭兒一笑,說:“我放一萬個心,太太的人際和生意經,在幫裏頭傳開了,現在陳先生身體抱恙,您代替他抉擇,那是自然的。”
“這是新人的名單,查過的,能進來的,還得讓您過目,陳太太。”
陳無疑臉龐年輕而胖,像是吹鼓的球,他眯起眼睛,刻意用勁兒地咬牙,把“陳太太”裏頭的“陳”讀得那樣重了。
“我放下心了,”淩莉潤彎着嘴角笑,緩緩地點頭,她回過身,囑咐着,“收着這個名單吧,叢茗,我得見客了。”
一會兒,等全部人退下,淩莉潤才放下那臉上快崩塌的笑意,她在等着有約來訪的柯钊。
少帥的氣派是不輸的,他進來了。他看着淩莉潤年輕羸弱的小臉兒,說:“陳太太,我恐怕要反悔,該還的的時候給您還了,還不了的也沒轍……江念微和您手下做事兒的可沒幹好事兒——”
“您請坐。”
淩莉潤還那樣從容,她從茶幾上端了還熱着的咖啡,杯子放在嘴邊兒上,細細嘗着。
“我想的是,您明白我救他家裏和救他,以及提拔和保命,還有工作,都是有所圖的,我不是聖人。”
“你難以言說的私心?”
“所以我的承諾要作廢了,陳太太。”
淩莉潤放下了手上的綠瓷杯子,她站起身了,面對着仍舊沒坐下的柯钊,她終于懂了什麽是能使任何人幼稚計較的情。
她搖了搖頭,說:“争搶不到是您沒本事,大丈夫該做的,是将自己的情場失意遷怒于我麽?”
淩莉潤,細瘦、美麗、溫順;淩莉潤是最兇殘的小狼;她輕歪着頭,試圖以專注的神情看向柯钊,她擡起嘴角笑了,眼睛裏的,卻是果斷好鬥的、充滿希望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