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滾于雁北

許觀塵與蕭啓,既是自小交心的朋友,許觀塵自诩還算了解他。

近來朝中變動頗大,他心中不安,許觀塵也能理解。

把雁北的部署全盤與蕭啓講了,帶來的心腹手下在什麽地方,依什麽行事,也全都與他說了。

最後他把自己随身帶的一串念珠留給蕭啓,認得許觀塵的人,大都認得這串念珠。

出來時,日頭方才稍稍偏西。

留在門房處吃點心的飛揚見他出來,一手端着一碟點心跳到他面前:“吃。”

那門房也起身朝他躬身行禮:“小公爺,這就要回去了?”

許觀塵撚起一顆雪花梅,卻給飛揚吃了,朝門房笑了笑,道:“殿下諸事繁忙,我不打攪,先回去了。”

他将飛揚手裏的兩碟點心還給門房,又教飛揚說了一句“多謝”,自偏門走了。

門房送他下了臺階,連道“慢走”。

許觀塵回頭,朝他擺了擺手。門房再一拱手,便也從偏門回去了。

飛揚問他:“去哪兒?”

“去……”許觀塵擡眼看天色,“回家。”

他這一年都待在雁北,金陵于他,多少有些生疏了。

循着一年前的記憶,許觀塵去了一趟香火鋪子,又去打了一葫蘆的酒,割了一刀的肉。

他修道,不喝酒,很少吃肉,酒肉是祭祖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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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國公府尚在修葺中,也不知道是朝裏哪位非要上疏修他家。

冬日裏落了雪,不好動工。他此時過去,也沒有工匠在,只有拆下來的橫七豎八的木料。

小祠堂裏,許觀塵用井水清洗酒杯與盤碟。

井水冰涼,飛揚用一根手指試了試水溫,很快就收回手,瞪大了眼睛,驚奇地看着他感覺不到冷似的弄水。

許觀塵将洗幹淨的杯盤碗碟在案臺上擺好。

飛揚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許觀塵抿着唇笑:“出去玩兒吧,北邊有梅花林子,東邊有池塘,小心別掉進去了。”

祠堂确實是無趣,排列整齊的牌位,案臺明燭,酒肉祭品,莊重肅穆,就連垂下來的帷帳,也是死氣沉沉的模樣。

飛揚得了允準,點着腳尖便跑走了。

許觀塵燃上三支香,平舉在身前,跪在草蒲團上拜了三拜,告知定國公府諸位先人:“不肖子孫回來了。”

敬過香,他再叩過三個響頭,就跪在蒲團上發了一會兒呆,後來覺着跪着不舒坦,幹脆就盤腿坐在地上,靠在案臺高腳邊。

不肖子孫許觀塵有些累了,他想歇一歇。

他們定國公府的祖先,總還沒有那麽不通情達理。

許觀塵靠在案腳邊,瞥了一眼。

這祠堂裏,最新的牌位是許觀塵的阿爺,四年前去的。

去時年紀最小的,是許觀塵的兄長許問。十年前許問死在西陵時,才滿十八歲。随着許問一同去的,還有許觀塵的父兄叔伯,那一年定國公府接連辦了六門喪。

與西陵的戰事不利,後來全靠蕭贽的舅舅裴将軍力挽狂瀾。

他與蕭贽,或許就像是陰陽兩極。

許小公子身披麻衣,跪在定國公府門前揉眼睛時,蕭五皇子才從冷宮裏被請出來,随他的舅舅,騎着高頭大馬,漫步行過長街。

靠在案臺邊的許觀塵忽然往後一仰,落了空,險些撞翻一行排位。

許觀塵一驚,伸手抓了一把什麽,才穩住身形。坐穩之後抹了把臉,才知道方才走了好一會兒的神。

案臺晃了一下,兩支蠟燭險些摔下來燙了他的手,案上酒杯倒了一個。許觀塵買的是素酒,也有十足的酒香,順着桌案淌開,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他把酒杯扶起來,忽然有什麽東西隔着衣裳皮肉撓他的心,修道多年的一顆道心,好像被什麽東西叩了好幾下。

買來的一葫蘆素酒才倒了三杯,還有一大半。

他拿起葫蘆掂了掂,又捧着聞了兩下,好像是有點香。

其實他不喝酒,不單是因為修道。

主要是小的時候喝多了。

定國公府辦六門喪的那年,他阿爺老定國公一時間想不開,在酒裏下了藥,預備把自己和小孫兒許觀塵一起藥死。

許觀塵年少早慧,察覺出不對,暗中把酒水換過,陪着老定國公喝了一通。

他喝多了,趴在門檻上哭。老定國公揉揉他的腦袋,跟他說“對不起”。

這年的年節一過,老定國公就請旨,帶他去青州修道。

或許是那時候喝傷了,許觀塵一沾酒就紅眼睛,哭得稀裏嘩啦的。

隔了十年,許觀塵鬼使神差地再次捧起酒葫蘆。

飛揚在外邊摘花捉魚,玩得高興。許觀塵抱着酒葫蘆發呆,也忘了時辰。

直到稍晚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仰頭灌了自己一口素酒——

難喝。

染布房裏染顏色似的,許觀塵的眼睛很快就紅了,他慌裏慌張地爬起來。在祠堂裏,列祖列宗面前,一口酒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起身,鼓着腮幫子推門出去。

門外卻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大變了模樣——

蕭贽在外邊,而飛揚在門外守着,不讓他進去,正是僵持時候。

“這個人……”飛揚原本要告狀,轉頭看見許觀塵的模樣,很快就忘了要告狀這回事,朗聲道,“倉鼠。”

蕭贽也低頭,面容隐在檐下燭光照不見的地方,看不清楚。

許觀塵拍了一下飛揚的腦袋,強忍着,把口裏酒水咽下去了。

再擡眼,蕭贽已由随侍推着輪椅走了。

許觀塵看了看天,原來已經這麽晚了。腳步頓了頓,帶着飛揚跟上蕭贽。

馬車就在定國公府門前候着,上馬車前,許觀塵特意囑咐飛揚:“不許用武功了,不要多說話,不許亂碰東西。看見有什麽想要的,等下了馬車,我給你弄。”

飛揚耷拉着臉,勉強點頭表示同意。

許觀塵還是不大放心,壓低聲音吓唬他:“方才那人很兇……是老虎,你若是惹他不快,就被他吃了。”

“飛揚。”飛揚自信滿滿地拍拍胸脯,“打得過老虎。”

許觀塵補救:“他是大老虎,連我也打不過。”

飛揚皺着眉頭,思索了一會兒,終還是點點頭答應了。

上了馬車,飛揚挨着他坐下,蕭贽先瞧了一眼許觀塵,才瞥了瞥飛揚。

許觀塵介紹道:“飛揚。雁北人氏,家裏人都不在了,所以跟着臣。”

蕭贽無意問了一句:“肥羊?”

還真是外甥随舅啊。

飛揚最不喜歡人這麽喊他,氣呼呼地扭過頭去不看他。

馬車就這麽行了一陣,蕭贽卻忽然開了口:“要宵禁了。”

這是解釋。

只是後邊還有一長串的話,蕭贽沒說出口——要宵禁了,負責巡夜的統領半年前換了人,不認得許觀塵,他一個人回去不方便,沒人敢攔五殿下的車駕,所以來接他。

這一串的話都沒說,也就沒有人知道。

飛揚忘事情忘得快,這會子又盯着馬車裏模樣精致的糕點看起來,心裏還記着答應了不能亂碰東西,不敢伸手,卻緊緊地盯着不放。

蕭贽早也看見了,有意無意問了一句:“他怎麽了?”

許觀塵擡手捂住飛揚的眼睛:“他沒事!”

蕭贽偏過頭,随他去了:“動吧。”

這句話飛揚聽懂了,被捂着眼睛,還能準準地拿起一塊點心。

許觀塵在心底驚嘆:天賦異禀!

飛揚将點心掰成兩塊,塞給許觀塵一半,語氣很是嫌棄他:“臭。”

他是嫌棄許觀塵喝了一口酒,身上帶了酒氣。

許觀塵忍住生吃小肥羊的沖動,把點心當成是小肥羊,掰着吃了。

回到寧王府,許觀塵作揖恭送五殿下,等五殿下的身影看不見了,才直起身,往自己的院子去。

飛揚捧着滿手的點心,含含糊糊地為蕭贽辯白:“不是老虎。”

給他點心吃的都是好人。

借着月色,飛揚見他皺着眉,問道:“不想來?”

許觀塵嘆氣:“不能不來。”

飛揚再問:“不高興?”

“不是很高興。”

回來得晚,白日裏該做的功課也沒做,得在晚間補上。

許觀塵回了房間,洗漱過後,攏着頭發,點上安神香,預備開始今日的打坐。

才點上香,外邊成公公敲門:“小公爺,殿下問您有沒有時候去念經。”

但蕭贽的原話肯定不是這樣的。

“知道了,我走一趟。”

許觀塵束起頭發,披上道袍,将拂塵別在腰後,推門出去。

成公公等在門外,見他出來,連忙跟上去,看了他一眼,認真道:“有什麽仇,都過了一年了,小公爺……”

許觀塵加快腳步,不聽他說。

去雁北的路上,他不是沒有斟酌着給蕭贽寫過信,還拿香草系了個結,放在信封裏。

不要說回信。驿館裏一支冷箭釘在他身邊,冷箭上蕭贽手裏才有的、與那時蕭啓中的一般的毒,叫他險些送了命。

那陣子裴将軍為了順蕭贽的意思,在往雁北的官道上設卡,許觀塵被攔下來,裴将軍還當過他們之間的傳話人。

裴将軍傳蕭贽的話,有兩句許觀塵記得很清楚,其中一句是:“倘若蕭啓再出一回事,你才肯跪着回來,替他再求一回藥是不是?”

裴将軍說這話時也不敢看許觀塵,只道蕭贽是說氣話。

還有一句是,讓他滾。

于是許觀塵遵他的旨,滾于雁北,自此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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