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沉水浮香
冬月末至臘月,老皇帝狀況轉好,正好遇上年節,朝裏局勢稍有緩和。
這段日子裏,老皇帝召見過許觀塵兩回,說的都只是養生調理之法。
直到除夕宮宴。
照着往年的規矩,除夕宮宴不過是皇族中人陪同皇帝宴飲,算是皇族家宴。
今年的宮宴,皇帝惦念着許觀塵,說他年少喪親,孤苦伶仃,要蕭贽除夕來宮中赴宴時,把他也帶上,還特意吩咐了司織府給許觀塵制新衣。
這日許觀塵起得早,爬起來洗漱過後,便抱着拂塵打坐念經,做完早晨的功課,天還是黑的。
他探頭出去看,才知道是今日天陰,陰雲翻滾,把天都壓低了。
縮回房中換衣裳。
司織府早幾日便将定國公的禮服送過來了。定國公原是武将官爵,連帶着禮服也是窄袖緊腰的,英姿飒爽,不同他制。
然而許觀塵不曾習武,定國公府的武學算是絕了脈,司織府再送來的衣裳,也是循着寬袍大袖一例的。
緋紅的厚重料子,雲水暗紋。許觀塵換好衣裳出來時,飛揚正和成公公在走廊裏翻花繩玩兒。
飛揚擡頭看他:“美人兒。”
許觀塵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成公公,昨日你們出門,是不是經過脂粉巷了?”
“老奴不記得了。”成公公憋笑道,“小公爺快去罷,再不去就該叫殿下等着了。”
“飛揚,改了。”許觀塵轉頭吩咐成公公,“今日不準他吃糖,等我晚上回來再說。”
他正了正衣襟,走下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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攏着手在府門前略站一站,蕭贽便搖着輪椅出來了。
除見禮外,別無他話。
政敵仇人自然沒有什麽話可說。
許觀塵垂着眼坐在馬車裏,暗暗地念《清靜經》,順念倒念,念了好幾遍。
順念到第四遍的時候,蕭贽瞧了他一眼,道:“司織府同你有仇?”
“沒有啊。”許觀塵忽然被他從經文裏拽出來,随口就答了話,又忙補道,“回殿下,沒有。”
蕭贽再最後看了他一眼,便偏過頭去,仿佛真是醜得看也不能看。
一件衣裳就惹得他不痛快。許觀塵撚着衣袖邊兒,心道今早還有人喊我“美人兒”呢。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鈴铛叮當響了一陣,直接在皇帝寝宮福寧殿前停下。
臨下車時,蕭贽道:“你今日同本王一起來。”也應當與本王一同回去。
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許觀塵沒有說話。
蕭贽冷聲道:“別去找蕭啓。”
許觀塵雖不明白,卻也點頭應了。五殿下的旨意,他從來是莫有不遵。
今日老皇帝的精神頭兒好,諸位皇子前來福寧殿請安參拜,時不時也說上一兩句玩笑話。
好端端的,許觀塵卻忽然想見“回光返照”,又想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
他俯身叩拜,擡眼時見老皇帝朝他招了招手:“觀塵,來。”
當即便有小太監捧上軟墊來,許觀塵斂裳落座,老皇帝道:“朕聽說,老五又欺負你了?”
倘若他說的是蕭贽每晚都喊許觀塵去念經。
許觀塵搖頭,輕聲道:“不敢。”
老皇帝笑了兩聲,再不看他。
許觀塵眼觀鼻鼻觀心,聽他們說了一會兒話,老皇帝便擡手召喚近侍上前:“清和殿那幾個道士,前幾日用古方煉了兩丸丹藥,拿來給觀塵看看。”
他又轉頭對衆人道:“這是仙家之事,你們都不懂得,去罷。”
衆人聞言,連忙起身跪退。近侍捧着檀木匣子近前,匣中一個描蓮花的小瓷瓶,老皇帝朝許觀塵點了點頭,許觀塵便濯手擦淨,捧起小瓷瓶,将丸藥倒在手心。
殷紅顏色的丹藥,攏共兩粒。
許觀塵是修道,他修道,說好聽些,是為了修身養性,說難聽些,不過是為了有事可做。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丸藥,只是此時皇帝要他看,他不得不看。
許觀塵将那丸藥捧在手心,裝模作樣地看過兩三遍:“臣道行尚淺,不識其中奧妙。”
“清和殿的小道士試過,還不錯。”老皇帝道,“這兩顆,朕同你一人一顆。”
老皇帝看向他,目光潛流之下,是容不得他推辭的壓制。
分明就是試探。
許觀塵心中寬慰自己,丹砂罷了,吃一顆也不會死,說了句“謝陛下賞”,轉頭捧起近侍奉上的茶水,就着茶水吞了。
“好。”老皇帝笑眯眯的,卻将丹藥往手心中一藏,攏起手,“原先要封你做定國公,朝中不少臣子反對,說你年紀太輕,不通武學,難堪大任。”
他不語,老皇帝便繼續道:“你是許觀塵,可你還是許閑,定國公府的許閑啊。年少才名滿金陵,竟連朕的七皇子,也要被你壓一頭。你不通武學,他們不知,朝堂縱橫,殺的人比戰場上的還多。”
許觀塵愈發低了頭,不敢說話。
“你回來近一個月,又住在老五府上,朝中局勢,你都看清了罷?老五與老七相争。”老皇帝道,“你同老五有過節,他總欺負你,你一準不會幫他……”
仿佛有什麽虛虛的念頭,在許觀塵心中一閃而過,他與蕭贽的所謂過節,是否也是有心人安排的?
他來不及想,也來不及說話,老皇帝又道:“你同老七交情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你會幫他。”
“朕大限将至,有心無力。”老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緊緊的,“膝下幾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溫良恭儉,德才出衆,可王天下。望愛卿……盡力輔佐。”
許觀塵卻只道:“陛下洪福齊天。”
“朕乏了,你也去罷。”老皇帝松開他的手,“晚些時候再來,有兩個人讓你見,還有一件大事,要你去辦。”
許觀塵甩了甩掩在衣袖中的手,起身作揖,道了一聲“告退”。
将出門時,老皇帝最後說了一句話:“定國公府的丹書鐵券,你可收好了。”
今晨天陰,許觀塵在福寧殿待的那麽一會兒,外頭便下起了雪。
他才出去,便有一個娃娃臉的小太監迎上來:“小公爺,諸殿下在偏殿略坐一坐,也都各自散了。外邊天冷,七殿下吩咐收拾了偏殿,小公爺且去歇一歇罷。”
既在宮中,許觀塵也不大擔心別的什麽,攏了攏衣袖便随他去。
偏殿收拾得齊整,那娃娃臉的小太監手腳麻利,放下熱水熱茶就出去了。
許觀塵焚香淨面,盤腿坐在席上打坐。偏殿暖和,熏得他略有困意。
念完一遍《清靜經》,殿門一聲響,許觀塵也不睜眼去看,只以為是那小太監,溫聲道:“你自去歇息,不用伺候,等我醒了賞你。”
隔着帷帳,那人聞言,腳步頓了頓,便退出去了。
沉水浮香,龍床帳暖。
許觀塵修道這麽些年,頭一回在打坐的時候睡着了。
這事兒要給祖師爺知道了,得打手板。
或許睡得太久了,身上皮肉骨頭都泛着酸疼,許觀塵閉着眼睛揉了揉脖子。
他反應過來,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暗暗地捧起身上蓋着的錦被來看,紋樣确實是皇家的紋樣,莫不是……
七殿下?
那小太監領他來時,說的是七殿下,許觀塵最先想到的,自然也是蕭啓。
他抱着被子偷笑,到底是從小的情分,他打着坐還能知道他睡着了,把他放到床上蓋好被子。七殿下蕭啓一貫是這麽溫柔。
直到身後某個人伸出手來,把他抱在懷裏揉成一團的被子救出來,笑了兩聲,心情貌似也不錯:“醒了?”
這倒不大像是蕭啓的聲音。
許觀塵怔了怔,想要說話,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了,咳了兩聲還是原樣。
他揉了揉眼睛,眼角還有淚痕未幹。
不太對,實在是不太對。
他自小修道,從來固守精元,克己修身,不曾歷過情事。方才混混沌沌的,反應不來,現在可算是明白了。
他攬着錦被,忍着疼從榻上坐起來,躲到最邊上去,啞着嗓子道:“你……”
一句“你大爺的”哽在喉中,只見榻前衣裳散亂,紅燭影搖,合衾酒灑,最明顯的是——蕭贽的肩上一個牙印。
蕭贽不能自個兒咬自個兒的肩。許觀塵張了張口,鬼使神差地啃了一下自己的手。
有點疼。
手上一個不大明顯的牙印,蕭贽肩上一個印子,許觀塵來回看了四五遍,最後不得不承認,兩個牙印——
都是他咬的。
許觀塵怔怔道:我好狂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