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烏木拂塵
宮中派來的馬車,檐下四角都挂着銅鈴。
飛揚耳力好,聽見銅鈴響,就知道是宮中來人。蹦出來,一見是那娃娃臉的小太監,捧着許觀塵給買的糖就迎上去。
許觀塵喊不住他,更攔不住他,只能跟着過去,連拖延的機會也沒有。
“小成公公。”飛揚把糖塊兒都塞給那小太監,要他保管。
小成公公收好東西,壓低了聲音,對許觀塵道:“陛下正惱呢。”
許觀塵只覺得棘手,撓了撓頭:“啊……是嗎?”
飛揚倒是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認真道:“很好哄的。”
許觀塵一愣,這傻小子,在說什麽胡話?
今晨蕭贽起得早,天光微明的時候,出去練刀瀉火,天光大亮時回來。
回來的時候,他昨兒剛娶的小道士就不見了。
陛下放在榻上那麽軟一只小道士呢?
蕭贽皺了皺眉:“人呢?”
“小公爺一早就出宮去了。”小成公公輕聲道,“同陛下前後腳出去的,奴才還以為是兩位爺一同出去的。不過飛揚跟着了。”
小成公公接過他手中長刀,看見他右手手心裏添了兩道血淋淋的傷,忙道:“奴才去喊今日輪值的太醫過來。”
蕭贽一面解開外裳,一面往裏走,卻道:“你親自去,挑幾柄拂塵。”
繞過屏風,撣去身上微塵,他在許觀塵打坐上的草蒲團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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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房的人早晨來過,給案上換了新的香草,除了一捆香草,案上還有念珠玉環,都是許觀塵常年拿在手裏的。
小成公公出去時,正碰見清早入宮的裴将軍。
裴将軍正了正衣襟,正色問道:“陛下在裏邊呢?”
小成公公垂眸:“奴才讓人通報。”
“你去哪兒?”
“奴才讓人去請輪值太醫,還……”
裴将軍自诩一介武夫,心思簡單直接,聽他這麽說,面色都變了,驚道:“陛下請太醫?”
“陛下是……”小成公公解釋道,“練刀的時候,傷了手。”
裴将軍的面色一變再變:“陛下昨兒還有時辰練刀?”
“昨兒晚上,小公爺又犯病了。”小成公公壓低聲音,“陛下抱着,去後邊的溫泉池子泡了許久。”
“這般。”裴将軍在心底算了算日子,“許哥兒犯病的日子,是不是早了?”
“是。”小成公公想了想,“上回是在臘月初一,再上回是在十月。上回還準準地隔了兩個月,這回連二十天都不到。”
這時進去通傳的小太監出來宣裴将軍,裴将軍轉眼見小成公公要走,又問:“太醫找個人去宣就是了,你又去哪兒?”
“陛下讓奴才親自去挑兩柄拂塵。”
“陛下為了許哥兒,也要開始……”裴将軍做出揮打拂塵的動作,“修道之行了?”
“奴才暗自揣度,大抵是昨夜弄髒了小公爺的拂塵,陛下要挑兩柄賠給小公爺。”
“這樣。”
裴将軍趨步走入殿中,行過了禮,在下首跪坐。
他随口道:“陛下,小公爺出去了,你不陪他?”
蕭贽原本就有些惱火,他這麽一說,便更惱了,只是語氣仍是淡淡的:“他出去,又不用同朕報備。”
“小公爺是不是……”裴将軍勾起手指,碰了碰臉頰,“羞了?”
蕭贽随手拿起案上念珠撥弄,轉念一想,這話好像很有道理,連帶着面色也緩了不少。
“臣來時正巧碰見小公爺,日後再獵白狐,再制衣裳,就不愁沒人穿了。”裴将軍笑了笑,“不過也不能就給他白狐裘,臣連夜把那塊辰字軍的令牌翻出來,方才給他了。”
蕭贽并不說話,看了他一眼,也算是默許了。
“不過原本定的日子不是來年二月,怎麽匆匆忙忙的,就提到了昨天?小成公公派人過來傳話,臣還以為是臣聽錯了。”
“沒有請舅舅喝一杯酒,對不住。”話是這麽說,但是蕭贽面無表情,根本沒有什麽“對不起”的意思。
“不敢,不敢。”裴将軍問道,“怎麽忽然提前了這麽多?和年節撞在一起,不是……”
蕭贽皺眉,陰着臉,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蕭啓。”
“什麽?”
“因為蕭啓。”
蕭贽起身,裴将軍也連忙跟着他站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去了外室。長案上的折子是今早才拿進來的,蕭贽拂袖一翻,翻出一封密折,遞給裴将軍。
匆匆掃過兩眼,裴将軍将密折合上,遞還給蕭贽,嘆道:“難怪那時候找不到屍首,原來或許沒死,倘若……”
裴将軍反應過來,忙道:“蕭啓死不死,都沒妨礙,陛下同小公爺是天生……”
蕭贽道:“事情還瞞着他,是朕哄着他把日子提前的。”
“他與蕭啓,自年少起,便齊名金陵。”蕭贽随手抓起長案上一支筆,很輕微的咔嚓一聲,“他二人才是天下人公認的一對。”
蕭贽一擡手,将斷成兩截的筆丢在案上,拂袖回到草蒲團上坐着。
裴将軍轉頭,看見小成公公領着人,捧着幾柄拂塵站在外邊,他上前接過拂塵,把無幹人等都打發走。
蕭贽盤腿坐在蒲團上,倒像是平素許觀塵打坐的模樣。
攏共五柄拂塵,小成公公是照着許觀塵原先那柄挑的。
蕭贽不修道,也不明白,看了許久,終于揀了一柄。
裴将軍問道:“陛下挑的這柄,有什麽講究?”
蕭贽将拂塵整整齊齊地放在案上。其實也沒什麽講究,就是烏色的柄,襯得許觀塵的手好看。
裴将軍再問:“昨日臘月二十五,小公爺算過日子沒有?這日子好不好?”
“他算過。”蕭贽瞥見案上卦書,便随手翻了翻,“沒有不妥。”
“那就好。”
蕭贽翻着卦書,正巧看見夾在書中的一頁紙。
墨跡還是新的,應該是早晨才畫的。畫的是三枚銅錢的卦象,沒有标注其他什麽。
他翻着卦書,對照來看,倏地變了面色。
再擡眼時,他的眼神如利劍一般尖銳:“派人去探,找他回來。”蕭贽冷笑道:“朕昨夜就問他是不是看見了那密折,他說沒有,結果……”
裴将軍忙道:“不會,許哥兒不是這樣的人。”
“他當然不是。”蕭贽道,“他就是不長記性。”
他将手中念珠往案上一拍,厲聲喝道:“去找!”
知道他的脾性,再不找,只怕他要先瘋了。裴将軍忙應道:“好好好,臣去找。”
蕭贽揉着眉心,勉強耐着性子,煩躁地把那張繪着卦象的紙翻來覆去地看。右手上兩道傷也不管了,只把輪值太醫晾在外邊。
裴将軍親自帶人去找。
因近年節,金陵城各處巡防也有所加強。
一個模樣俊俏的道士,帶着一個十來歲的癡兒少年,也沒有刻意隐藏行蹤,要查他們,很快也就查到了。
為了不驚動許觀塵,裴将軍托小成公公去定國公府請他。
裴将軍先回福寧殿複命:“許哥兒在國公府呢。”
侍從添上滾燙的茶水,蕭贽的指腹摸索着茶盞杯壁:“國公府之前,他在哪裏?”
“在……何祭酒府上。”裴将軍忙道,“何老頭也算是許哥兒的老師,快年節了,他去看看老師,也沒什麽。”
“何府之前呢?”
“東……東坊。”
“哪條街?”
“……長寧街。”
“第幾戶?”
“左起……第二戶……”
“好啊。”蕭贽苦笑,“蕭啓舊宅。”
“說不準是許哥兒有個朋友正巧住在那兒……”這話說得裴将軍自個兒也沒底氣。
“人呢?”
“小成公公已經去請了。”
甥舅二人一時無話,蕭贽幾乎将攤開的那一頁卦書都揉爛。
他不是嫉妒,他只是略有不甘……
罷了,他就是嫉妒。
嫉妒許觀塵的名字與蕭啓的并列一處,于衆人口中相傳,嫉妒蕭啓是許觀塵口中的“殿下”,而他蕭贽頂了天,也只是一個“五殿下”。
縱是過了三年,縱是蕭啓于他做了那樣的事,縱是蕭啓與他之間,隔了重重疏離與背叛,蕭啓沒死的消息一旦傳來,許觀塵就要為他扶乩蔔卦,奔走東西。
他們年少情誼,他蕭贽比不上。
倘若是別人也就罷了,許觀塵,偏生是許觀塵。
蕭贽擡手,一把抓過念珠,雙手掩在袖中,一顆一顆地撥弄。
“尋訪故人,重游故地。”蕭贽冷冷道,“他怎麽就這麽念舊?”
“陛下……”
小成公公在外邊請:“陛下,小公爺回來了。”
裴将軍嘆了口氣,端出些長輩架子,對蕭贽道:“陛下千萬別說氣話,之前就是說氣話,才把人給氣跑了的。”
蕭贽默不作聲,也不知道是不是聽進去了。
裴将軍從裏邊出來,許觀塵在外邊等着。
叮囑過蕭贽,他再囑咐許觀塵:“陛下正惱呢,進去了別說話,看起來厲害些,其實很好哄的。必要時刻,可以使用必要手段,懂了嗎?”
必要手段是什麽?許觀塵一臉怔怔,沒怎麽明白的模樣。
“罷了。”裴将軍擺了擺手,奪過門外候着的輪值太醫手裏的藥箱,塞到許觀塵手裏,提示他,“右手。”
許觀塵還是愣愣的,什麽右手?
他推門進去,隔着一扇屏風,蕭贽在屏風後邊,以指節叩了叩桌案,兩聲輕響:“你過來。”
像是升堂審案,還像是斷不清楚的家務事。
許觀塵寬慰自己,出去一趟罷了,我又不是……夜不歸宿,不怕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