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陰欲傾
殿中很靜,行過禮,許觀塵提着藥箱,在蕭贽身邊坐下。
一時間無話可說,他想起進來時,裴将軍對他說了一聲“右手”,便垂眸看了一眼蕭贽的右手。
蕭贽傷了右手,手心裏兩道翻着嫩肉的口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弄的。
許觀塵抱着藥箱,雙手十指相扣,倒是很怕他的模樣,斟酌着開了口:“陛下,再不處理,就結痂了。”
偏他說的認真,仿佛是什麽大事。
蕭贽冷着臉,把右手遞給他。
許觀塵按着他的手,下意識朝那兩道傷口吹了口氣。蕭贽猛地擡眼看他,看得他心底毛毛的。
沒敢再有別的動作,許觀塵低着頭幫他處理傷口,心裏想些有的沒的,忽然聽見蕭贽問他:“今早蔔卦了?”
“是。”許觀塵動作一頓,“蔔了三卦。”
蕭贽略偏了頭,用左手把案上那張被他揉皺又攤開的紙,推到許觀塵面前:“這一卦,算的什麽?”
許觀塵只擡頭看了一眼,随口愈發低了頭。
“算的是……”他是寄名修道,算是半個出家人,忌乖言戾行,也就是不能說謊,“七殿下,蕭啓。”
傷口上的細布還沒系好,蕭贽卻收回手,再問:“算他什麽?”
“下落。”許觀塵也收了手,搭在膝上,“也就是……去處。”
“如何?”
“臣愚鈍,參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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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說來聽聽。”蕭贽将垂落下來的細布在手上繞了兩圈,血跡洇出細布,顏色鮮紅,“朕幫你解。”
“是一句詩,念作‘不離舊時人’。”
“誰是蕭啓的舊人?”
“臣不知。”他确實不知。
“你想,是不是你?”
許觀塵擡眼看他,知道他不大高興,但還是不能說謊:“或許是我。”
話問到這裏,也就說不下去了。
其實蕭贽不該直接問他那張紙上算的是誰,他應當先問許觀塵,第一卦蔔的是誰。
第一卦,許觀塵尚未察覺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他。不知不覺的,許觀塵不僅把他排在蕭啓前邊,還在許觀塵自己的前面。
只是他沒問,許觀塵也就沒想起來這一回事。
“不必算了,朕告訴你——”蕭贽抽出案上密折,攤開推到他面前,“三年前你那七殿下遠赴封地,途中遇險,或許沒死,他在雁北。”
許觀塵匆匆将折子掃過兩眼。
那是蕭贽在臘月二十五,也就是昨日收到的折子。是他在雁北的心腹遞回來的,說在一次剿滅大漠游匪的事情裏,發現疑是蕭啓的行蹤。
蕭贽見他出神,面色更冷了三分:“你是不是昨夜就看了這折子?”
許觀塵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封折子,就是昨日夜裏他看了落款年月,來判斷當下年月的那封折子。
可他那時,确實沒有看見那上邊寫了什麽,只看了落款日期。
蕭贽似是明白了什麽,繼續道:“朕就說你,從昨日晚上什麽時候開始就躲着人,原是為了他。”
許觀塵搖頭:“沒有,臣沒有看。”
“現在也看了。”
“現在是你讓我看的。”許觀塵覺得自己簡直是百口莫辯。
蕭贽卻愈發陰了臉:“你預備什麽時候走?”
許觀塵一時反應不來:“什麽?”
“去雁北尋你的七殿下。”
“我……”許觀塵頓了頓,悄悄觑他的臉色,試探着問了一句,“我真的能去嗎?”
能。
首先你得有千兒八百個膽子。
蕭贽氣極反笑,揉爛了那張紙,又起身,往殿中走。
許觀塵忙跟上他,只見他一掌拍在榻前一塊突起的浮雕上。許觀塵沒來得及提醒他,不要用右手,右手受傷了。
蕭贽打開了榻前暗格,那裏邊沒有什麽東西,許觀塵見過的盛藥丸子的瓷瓶,再有便是一個長的木匣子。
匣子裏邊是一卷帛書,蕭贽拿出來丢給他,許觀塵雙手捧着,不知道當看不看。
蕭贽問他:“這是不是不作數了?”
許觀塵尚且不知這帛書是什麽,壯着膽子展開來看。
這是——
婚書。
他同蕭贽的婚書。
許觀塵愣在原地,睜大眼睛,将那婚書看了兩遍。
是他的筆跡,沒有模仿的破綻,也沒有被強制畫押的跡象。
他和蕭贽,根本不是要好,而是已經好上了。
三年,他與蕭贽,還真是進展飛快啊。
其實他早該猜到還有這東西的。昨日夜裏紅燭成雙,合衾酒灑,分明就是大婚之夜。大婚之夜,該有婚書。
現在蕭贽把這個拿出來問他。這婚書,便像是一張狀紙,狀告他是個負心人。
許觀塵再将婚書認認真真看了兩三遍,不敢擡眼看蕭贽,人都要鑽到婚書裏邊去。
蕭贽再問了他一遍:“是不是不作數了?”
許觀塵實在是不敢看他,暗自揣度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從前因為給蕭啓求藥那件事兒,許觀塵與蕭贽鬧翻了,許觀塵總覺得蕭贽恨他,恨不能宰了他。
現在簽這婚書又是什麽意思?
本朝民風開放,婚書上邊的二人名字,不論男女,只要是個人就行。
但是他和蕭贽……
蕭贽多恨他呀。
照着三年前的情形發展,他二人決計沒有可能把名字寫在一張紙上。
見他盯着帛書發呆,蕭贽又道:“朕昨日清晨收的折子,怕你知道了起變故,昨日下午便哄你簽了,原本定在來年三月的日子,也便改了。”
現在看來,趕得再快的日子,也趕不過“變心”的許觀塵。
“變心”的許觀塵沒說話,只是咬着唇點了點頭。
蕭贽見他不語,咬牙道:“你若是要去雁北尋他,這東西你就拿走罷,留着也是礙事。”
而許觀塵将帛書卷好,交還給他:“那上邊是我的筆跡,我許觀塵做的事情,我不會不認。”
蕭贽面色稍緩,只聽聞許觀塵緊接着又道:“陛下雖是萬人之上,我定國公也有爵位在身,也斷然不可違背律法。若是和離,還是要按規矩走的。”
若是和離……
和離……
天陰欲雪,天陰欲傾。
蕭贽的臉色迅速沉了下來,陰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許觀塵頂着目光,繼續道:“陛下龍潛時,臣與陛下結過仇。那件事兒,是臣行事不妥,陛下要處置臣,是應當的。但陛下要是為了折辱臣,也不必用這種事情,這于陛下聲名有礙。”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定國公府原本就沒落了,人丁稀薄,家業衰弱,不是什麽世家大族。臣與朝中大臣無甚私交,陛下若要處置定國公府,招不來朝臣非議。”
“臣是修道之人,原本就打定了主意,此生清心修道,不行婚嫁之事。如今道心散了,仙緣斷了,臣也受着。陛下不喜歡臣,也應當及早決斷和離,另擇他人。一紙婚書牽着,于陛下行事有礙。”
“待陛下的右手養好了,得了閑,按規矩走,簽和離書,和離了吧?”
他覺着自己這番話大方得體,實乃朝臣進谏之範本。
只是說出口時,他自己心中不甚高興。蕭贽看上去,好像也不是特別舒坦。
許觀塵思來想去,也不明白蕭贽到底是個什麽心思。
總不會是……
他再想了想,吞了口唾沫,頗緊張地問道:“陛下應該……不喜歡我吧?”
蕭贽盯着他,卻忽然舒了口氣。
他一擡左手,寬衣袖滑落到了手臂上。許觀塵才知道,他左手抓着一串念珠,藏在衣袖下邊。
蕭贽與他說話時,心中越是惱火,手中的念珠便撥得越快。
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旁的人與他,一句話都說不合,他早就氣得要把人吊起來打了。
終有一日,蕭贽還要忍着脾氣、耐着性子和人說話。
那可真是……太稀奇了。
如今念珠被他拿出來了,也就是不再忍着了。
蕭贽抓住他的雙手,用念珠繞了幾圈,把他的手纏得緊緊的。
他簡直懷疑這小道士是不是傻了,胡七胡八的話一套一套的往外冒,一會兒提和離,一會兒又說不喜歡。
到底喜不喜歡,等會兒就知道了。
蕭贽捉着他的手,往回一扯,一把把他按到榻上。
許觀塵擡腳踢他,又仰起腦袋撞了他一下,半坐起來,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開捆在手上的念珠。
那念珠略有年歲,串聯的細繩有些朽了。
蕭贽見他慌手慌腳的,幽幽道:“倘若弄壞了,你怎麽對得起你們祖師爺?”
聽了他這話,許觀塵放輕了動作,小心翼翼的,想要把手從繞得很緊的念珠裏抽出來。
蕭贽兩手撐在他兩邊榻上,把人堵得死死的,俯身吻他。
許觀塵瞪着眼睛,一時間也忘了動作。
念珠的細繩被他扯斷,木的桐珠散落開來,滾得到處都是。
蕭贽的雙手摸索着,扣住他的雙手,壓在榻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許觀塵得了機會,才別開臉,躲開蕭贽。
眼睛也紅了,他猛地掙開蕭贽的手,撓了他一下,還罵了一聲。
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應該用手刀劈他的。就這樣撓一下,他又不留指甲,幾道紅痕很快就不見了。
蕭贽壓着他,看着他氣得泛紅的眼角,莫名覺得方才許觀塵說的那一番話,可愛又好笑。
蕭贽道:“你自己想想,我到底喜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