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地下寒潭

那出和離與折辱的争吵,以許觀塵哭着把蕭贽推開結束。

屏風隔着,許觀塵打了一天的坐。

他不是因為跟蕭贽吵架才哭的,他只是忽然慌了神。

從昨夜到現在,這三年裏,他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他知道的事情叫他心驚。

他冷靜自持得足夠久了。

打坐時,身上各處的感覺,會格外清晰。

他疼。

昨日晚上與蕭贽,或許是抵死纏綿,他不記得,但他身上的痕跡記得;今晨與蕭贽吵架,被他兩回摔在榻上,口裏銜着拂塵的羞辱,還記得很清楚;背上的傷雖是已然愈合的舊傷,但是長出來的新肉也很敏感,衣料摩擦,細細癢癢的疼意;一天沒怎麽吃過東西,警惕提防,也沒怎麽睡過。

最難受的是,昨夜犯病的熟悉感覺,仿佛正從他的衣擺,漸漸向上,一步一步扼住他的咽喉。

他盤腿坐在草蒲團上,閉上雙眼,調整呼吸吐納,原本該澄明透徹的心境,蒙了一層薄紗似的。

死去的七殿下蕭啓與友人何鎮,何祭酒府上的兩個靈牌;好友楊尋在馬車裏投來的怨恨的一瞥;還有卧病在床、精神不濟的老師,走馬燈似的,一個一個從許觀塵眼前晃過。

還有……

許觀塵恍惚睜開雙眼,撐着面前小案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很熟悉的感覺,眼前一片黑暗,那病終于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甩了甩腦袋,企圖讓自己能看見什麽,最後擡手摸了摸四周,扶着屏風向外走。

循着殘存的記憶往外,在扶住門框,卻忘記腳下門檻,撲倒在地的時候,他暫時服了軟,向蕭贽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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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其實那時,蕭贽就站在他面前兩三步,他若是沒有被門檻絆倒,就能撞進蕭贽懷裏。

許觀塵就伏在他腳下,卻輕輕喚了一聲:“蕭遇之。”

蕭贽嘆了口氣,俯身撥開他散落在額前的頭發。許觀塵眉間一點朱砂,又淡得沒有顏色了。

蕭贽把他抱起,一面往前走,一面低聲問道:“冷還是熱?”

“……熱。”

蕭贽喂給他一顆丹藥,又抱着他往福寧殿後邊走。一邊走,一邊又問他:“還敢去不去找蕭啓?”若是去雁北找蕭啓,他這越來越厲害的病要怎麽辦?

但是許觀塵咬緊了牙不說話,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昏過去了。

蕭贽偏了偏頭,懲罰似的,用額頭碰了碰他的額頭,又用臉貼着他的臉頰。

許觀塵這病時冷時熱,冷熱總是間隔不久就發作。昨日夜裏犯的是寒症,今日發的是熱症。一冷一熱發作過一回,就能有幾個月的清淨。

寒症須浸溫泉取暖,熱症就要待在冷處。

他那身子骨不能總泡冷水,更不要說現在還是冬日。

福寧殿後邊有一個寒潭,寒潭底下,原本是關押皇帝要親自過手的犯人的地牢,蕭贽便着人把地牢給改了,給許觀塵養病用。

這時許觀塵蜷在石床上睡着了,蕭贽坐在一邊守着,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還是發熱。

寒潭底下不透光,此時也已是夜色漸沉。

小成公公端着蠟燭進來,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把蠟燭放在較遠處,拿着大氅上前,伺候蕭贽披上。借着很昏黃的燭光,見蕭贽抿着唇,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他也就沒有說話,放下裝着點心的食盒,留下蠟燭就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許觀塵醒了。

他醒時,蕭贽正好又一次伸手探他的額頭。

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許觀塵閉上眼睛裝睡。蕭贽不覺,碰了碰他的額頭,由他繼續再睡。

寒潭下彌散的寒意,将身上熱意驅散,許觀塵睜開眼睛,想着翻身坐起來,就告訴蕭贽他已經醒了。

只可惜預估錯誤,計劃失敗。

石床太小,許觀塵翻個身,就翻到了地上。

就撲在蕭贽懷裏。

唯一一支蠟燭放得很遠,堪堪映出許觀塵雙眼中微微的亮光。

四目相對只一瞬。

蕭贽知道他醒了,卻在他擡手推開自己之前,搶先按住許觀塵的手,裝模作樣地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許觀塵已經不發熱了,身上漸漸冷下來。

蕭贽還是把他抱起來,像帶他來時那樣,帶他回去。

知道他醒着,蕭贽便有意做無意的模樣問他:“還要不要去找蕭啓?”

許觀塵還是沒說話,靠在他懷裏裝死。

蕭贽緊緊地抱着他,走出寒潭,穿過燈火明亮的走廊,換了個說法問他:“還敢不敢吵架了?”

這一回許觀塵想了很久,吐出來一句“對不起”。

他轉念一想,蕭贽好像也不怎麽好過。頭天夜裏才娶的媳婦兒,第二日就與他提和離,他要是蕭贽,心裏也難受。

于是再說了一句“對不起”,還斟酌了詞句,試圖解釋。

“吵架……是我的原因,是我不對,我只是忽然忘記了……”許觀塵一時失神,險些把自己失憶的事情也說出來了。

不能說。

這件事情,是他的死穴。

就像妖怪絕不會把脖頸送到道士手裏,小道士也絕不會把自己的死穴,送到蕭贽手下。

誰也不會告訴。

就算蕭啓此時活過來,他也不會說。

蕭啓……

許觀塵轉頭看蕭贽:“七殿下與我,沒有別的。”

他只是忽然覺得,這件事情也有必要跟蕭贽解釋一下,而且很重要。

但是話一出口,他就有點後悔了。

“你……”許觀塵晃了晃雙腳,把方才那句話掩過去,“你先放我下來吧。”

蕭贽把他放在檐下廊前的寬欄杆上,要他坐着歇一會兒。

廊外正飄雪,廊下點着燈籠,細雪被風吹着,吹入廊內,燭光照得雪花泛着盈盈的流光。

蕭贽站在他面前,燭光照着,也打下一片陰影。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給許觀塵披上。

這麽,許觀塵撚着系帶,忽然又覺得,有必要向蕭贽解釋一下,方才沒有解釋完整的事情。

“七殿下與我沒有別的。素來是君臣,止步于友人。”

“七殿下從前是有名的賢王,就算他為名聲考慮,與我也不可能有別的什麽。”

“有一年我們在湖上泛舟賞雪,七殿下飲酒,酒酣耳熱的時候,好像是有什麽東西亮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滅了。他鞠了一捧冷水,潑在自己臉上了。”

話畢,許觀塵低頭,呵了呵手,仿佛才捧過冷水。

他說話時,蕭贽就站在他面前,垂着眸,看他打坐時紮在發上的香草。他一擡手,就撚下落在許觀塵發上的一片嫩葉。

嫩葉在指尖撚碎,蕭贽一言不發,往殿裏走,許觀塵咳了兩聲,也攏起衣裳,跟在他身後。

接下來就是輪值太醫的統一看診時間。

蕭贽受傷的右手要換藥,許觀塵的病也要再診。

只是許觀塵看着,蕭贽那右手好像是越發厲害了,原先手心裏兩道疤,現在好像不止兩道。

察覺到他在看,蕭贽一反手,用手背對着他。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輪值太醫道:“陛下這幾日,還是不要提筆書寫了。”

那樣多的事情,怎麽偏就說寫字一項?

許觀塵不明白,擡眼時,蕭贽也在看他,仿佛要看看他有沒有聽見。

用過了飯,又用過藥,許觀塵想要搬去偏殿睡,蕭贽沒有點頭,他自己搬去了偏殿。

蕭贽不再過來,許觀塵一個人守在正殿。

太像了,像說書人口中,鬧了矛盾分床而睡的一對兒。

因為還病着,晚間功課也沒來得及做,飛揚把他趕到榻上去睡,用被子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的,守在榻邊,盯着他,不許他睜開眼睛。

飛揚跑上跑下,吹滅殿中蠟燭,只留給他一支小小短短的蠟燭。

許觀塵試圖喊他:“飛揚……”

飛揚幫他扯了扯被子,錦被差點蓋過他的眼睛,認真道:“睡覺。”

許觀塵從被子裏鑽出一個頭來:“好嘛。”

飛揚靈機一動,恍然大悟道:“哥,你是不是怕黑?”

他全沒聽見許觀塵說“不是”,自顧自地替他做了決定,把自己的寶藏玩具拿出來,預備給他挑一個夥伴。

一把寶貝木劍。

不行,許觀塵怕睡着了,被一劍當心。

一個寶貝沙包。

也不行,許觀塵害怕在夢裏,把沙包當成豆沙包。

一個寶貝布偶。

可以……可是飛揚舍不得。

飛揚挑了一會兒,最後挑了一個小木人,放在他的枕邊。

“哥。”飛揚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也堵住他的反對,“睡覺。”

許觀塵閉上眼睛,因為病得難受,身上困倦,在飛揚極度關切的目光注視下,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飛揚抱着滿滿一匣子的寶貝玩具,出去時遇見某個人,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

飛揚騰出一只手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哥哥睡了。”見那人看着自己手裏的東西,他一揚腦袋,頗得意道:“是飛揚哄哥哥睡的。”

飛揚走後,那人腳步無聲,進了內室。

只有木人被放在地上時,發出一聲輕響。

許觀塵睡得正好,卻忽然有個人碰了碰他的臉,然後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懷裏,一只手按着他的腦袋,順着頭發有一下沒一下地揉。

許觀塵在很深很深的夢裏驚道,慘了,小木人成精了。

這個小木人,手長腳長的,摟着他,簡直想把他悶死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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