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吹燭動

許觀塵回頭去看,蕭贽就站在他身後,一掀衣擺,在他身邊坐下。

他二人擠在一張草蒲團上坐着,許觀塵覺得渎神,蕭贽也覺着渎神了。

蕭贽好不避諱,直接問他:“又在問蕭啓下落?”

許觀塵搖頭:“不是。”

确實不是,他還沒有想好要算什麽,蕭贽就來了。

蕭贽又道:“明日有位雁北故人來京,你要是想問蕭啓的下落,不妨去問他。”

小道士情愛之竅未通,沒有聞見殿中醋味,點頭應了一聲“好”。

蕭贽盯着他:“你敢?”

許觀塵覺得自己特別冤枉:“分明是你讓我去的。”

一言未合,一時無話。

許觀塵忽然想起,他方才答應過小成公公,今晚和蕭贽講和:“我答應了小成公公,今晚和你講和。”

蕭贽也想起,小成公公方才對他說,許觀塵今晚找他求和,與他同時開了口:“成德說,你今晚要找我求和。”

許觀塵一愣,随後點了點頭:“……是。”

說是講和,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求和。

許觀塵想了很久,最後輕聲問他:“那你今晚想聽我念經嗎?”

還真是別致的求和方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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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蕭贽不想聽他念經,蕭贽只想親親他念經的嘴。

許觀塵還病着,想想上回還把他給惹哭了,蕭贽沒敢動,偏過頭,不自覺就要去拿他放在案上的念珠來撥弄撥弄。

但是那串念珠,早些時候就被許觀塵扯壞了。

蕭贽打開裝着散落桐珠的木匣子,撚起一顆握在手心。

許觀塵解釋道:“還缺一顆,所以還沒有串起來。”

而蕭贽也沒有把手心裏那一顆放回去的意思,只是拿着玩兒。

這下就缺兩顆了。

蕭贽還纏着細布的右手,扣住他的左手,把他拉起來。

兩人心照不宣地沒有驚動小成公公,蕭贽抖落開自己的披風,給許觀塵披上,幫他戴好兜帽,牽着他從後邊的小門出去。

蕭贽帶他去了珍和宮,宮中的珍寶庫房。

宮中沒有點燈,只是外邊有禁軍巡防。

仍舊沒有讓人跟着,許觀塵端着燭臺,蕭贽拿着手裏的桐珠,與滿殿的珍寶比對。

蕭贽把桐珠和一顆相同大小的珍珠放在手心,遞到他面前:“這個好不好?”

燭焰跳動,許觀塵披着長長的披風,帶着兜帽,臉被包在鑲邊的黑狐毛裏。光影游走,許觀塵點了點頭:“這個很好。”

蕭贽見他不怎麽喜歡的模樣,便随手找了個空匣子,把珍珠丢在裏邊,作為備選。

可許觀塵是真心覺得很好。

出家人不打诳語。

都是出家人,他借用一下和尚們的說法,應該也沒什麽。不是風動,也不是風吹燭焰動,确實是他心有所動。

蕭贽又找了一串檀木珠子,拿給他看:“這個呢?”

許觀塵點頭:“這個也很好。”

蕭贽拆開珠串,把檀木珠子放到匣子裏。

因為不想驚動旁人,許觀塵并沒有點起殿中宮燈,只是舉着燭臺,随着蕭贽往前走。

珍珠白玉,翡翠寶石,玳瑁紫檀,犀角象牙。

蕭贽把珠子從衣裳上絞下來給他,從冠子上撬下來給他,從珠串上拆下來給他。把木匣子放得滿滿的,堆在他面前。

每個都拿到許觀塵面前,問他好不好。

可是許觀塵越說好,他就越覺得不好。恨只恨自己平素不愛這些東西,到了哄人的緊要關頭,卻連一顆合人心意的珠子都找不出來。

許觀塵陪在蕭贽身邊,再陪他找了一會兒珠子,悄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了勾他的衣袖。

蕭贽轉頭看他。

此時燭光昏暗,照在一匣子珠子上,也照在許觀塵的眼睛裏,都是亮晶晶的。

許觀塵用衣袖掩着嘴,咳了兩聲,說了生平第一個謊話:“我有點累了。”

他要是不這麽說,蕭贽能把一個晚上都花在找珠子上。

面前是将要燃盡的蠟燭,他二人并肩坐在堆放珠寶的大紅木箱子上休息。

這一屋子都是蕭贽的,身邊這個人也是他的,蕭贽像極了守着小小的光亮,守在洞穴裏的惡龍。

許觀塵捧着小木匣子,一匣子圓滾滾的珠子,各種模樣都有,迷亂人眼。

蕭贽轉頭看他:“小道士。”

小道士将木匣子還給蕭贽,似乎也想說些什麽。

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蠟燭燃盡,燭光閃了一閃,很快就熄滅了。

他頓了頓,在黑暗中說:“你想去哪裏,我陪你去吧?”

蕭贽摸摸他頸邊圍着的狐貍毛:“去宮牆城樓走一趟。”

許觀塵原本不是想說這個的,他原本想說:“今晚小成公公問我,問我與你到底是怎麽成的,那時候我還記不清從前的事情,但是現在,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就好像蕭贽,他原本要說的也不是什麽“宮牆城樓”。

城樓上風大雪大,又是深夜,金陵城中各處宵禁,只有為了年節祈福,前幾日落成的九層寶塔的檐角挂着燈籠,在風雪之中明明滅滅。

将金陵各處都收歸眼底,他二人并肩站在城樓之上。許觀塵披着蕭贽的衣裳,原比他矮些,鑲邊兒的狐貍毛都拖了地。

許觀塵問他:“蕭遇之,你冷不冷?”

蕭贽握住他攏在衣袖裏的手,蕭贽的手熱得很,牽着他下了城樓。

蕭贽問道:“你是不是又犯迷糊了?”

許觀塵不解:“什麽?”

“你是不是又忘記什麽事情了?”

後來許觀塵才知道,他犯病這三年,時常忘記事情。

有一回連飛揚都不認得,把飛揚急得大哭。還有一回半夜醒來,被蕭贽摟得緊緊的,吓得要死,睜着眼睛不敢再睡,心裏排了五百出強取豪奪的大戲,不知不覺流下兩行淚來,把蕭贽也吓得不輕,守着他守到了天明。

因為他從前就有這毛病,所以蕭贽這樣問他。

可是這時的許觀塵不明白,他還是問:“什麽?”

見他模樣,蕭贽心下了然,轉頭掀開他的兜帽,借着城樓上一點月色光亮,見他眉間一點朱砂正濃,便道:“無礙,過幾日就想起來了。”

許觀塵不語,大抵算是默認了。

蕭贽抓着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衣襟上。他好像想說些什麽,一直到了福寧殿,終究也沒有開口。

一夜好夢,許觀塵起來時,還以為昨夜與蕭贽的珍和宮和城樓一游,是一場夢。

蕭贽不在福寧殿,許觀塵揉了揉眼睛,爬起來洗漱做早課。

直到看見案上一盒子流光溢彩的珠寶,他才想起來,原來不是做夢。

他在手腕上系上香草,開始念經,但是修行多年的一顆道心安定不得,有胡亂跳動的征兆。

還沒念過一篇,許觀塵睜眼,轉眼瞥見屏風後邊,隐隐約約的一個人影。

飛揚從那後邊探出腦袋來,喊了一聲“哥”,然後遞給他一張字條兒。

紙條上邊只有四個字——務必三思。

很熟悉的字跡,雁北鐘遙寫的字條。

許觀塵的表兄鐘遙。定國公府的大姑娘嫁的是老定國公的老部下鐘将軍,鐘遙随着父母,常年戍守雁北,與許觀塵常用信鴿聯系。

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寫。

許觀塵問:“飛揚今早去捉鴿子了?”

飛揚搖頭。

許觀塵心想,雁北乃是邊防重地,有皇帝親自委派的欽差大臣,要是述職,也輪不到鐘家人。

飛揚認真道:“鐘哥哥來了。”

“紙條是鐘哥哥交給飛揚的?”

“是。”飛揚得意地揚了揚腦袋,“飛揚聽見了鐘哥哥的馬鈴铛聲音。”

許觀塵起身,穿好原本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的道袍,也不再費心思去想鐘遙怎麽會來,他那字條又是什麽意思。有什麽問題,見了他就知道了。

“你鐘哥哥現在在哪?”

飛揚指了個方向:“嗯……東邊。”

“東邊。”許觀塵想了想,“勤政殿?”

“嗯。”

既然是在勤政殿,那應該是去叩見蕭贽。

不管了,許觀塵攏了攏頭發,想着去勤政殿外邊等他。

在勤政殿外邊遇見了裴将軍,裴将軍見許觀塵來,便道:“許哥兒,來見鐘小将軍?身子好了沒有?”

許觀塵一一答了,裴将軍嫌他太過正經,轉頭找飛揚說話:“肥羊,鐘将軍也算是你觀塵哥哥的娘家人了。”

飛揚當了真,把他的話認認真真地重複一遍:“鐘哥哥算是觀塵哥哥的娘家人。”他想了想,再問:“那飛揚是嗎?”

裴将軍點頭:“是。”

于是飛揚又回到那個終極問題:“夫君比弟弟還重要嗎?”

裴将軍仍舊點頭:“那當然了。”

飛揚惱了,雙手同時出拳,就要打他。裴将軍握住他的拳頭,笑着擋開了。

而許觀塵可算知道,飛揚那些話是跟哪個不正經的學的。

裴将軍走後,許觀塵再攏着手在外邊等了一會兒,勤政殿裏的小太監出來傳話:“陛下讓小公爺上觀星樓等一等。”

觀星樓在勤政殿後邊,是從前老皇帝沉迷煉丹的時候興建的,道士用的簡儀丹爐,一應俱全。

飛揚很喜歡這個樓,觀星樓有九層,其中木梯暗格,彎來繞去,可以供他飛來飛去,跳上跳下。

他一鑽進樓裏就開始胡跑,許觀塵追着他上了最高處,後來便找不見人,許觀塵由他去玩兒,只是憑欄看雪。

也不知過了多久,沒看見鐘遙從勤政殿出來,倒是有個人從身後抱住他的腰。

“道士。”蕭贽吻了吻他的鬓角,“我有滿宮的珠子給你做念珠,尋仙的九層高塔,還有城樓上望不盡的江山,不和離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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