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潛于深壑
于燭光微弱處投來的匆匆一瞥,蕭贽沒有料到許觀塵會在這時回來,竟顯得有些慌亂。
許觀塵定了定心神,往前走兩步,再問了他一遍:“你在做什麽?”
蕭贽垂眸,将匕首收入鞘中,随手揀起案上染得透紅的細布,纏在右手上,繞了兩圈。
他不說話,是心虛,還是沒有想好合适的借口,将那個可笑的理由給掩蓋過去。
因為不知道怎麽回話,所以他假裝看不見許觀塵。
但是許觀塵看得見他,看見他把自己困在陰暗角落裏,偏執得近乎瘋狂的行為。
許觀塵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他總不答,又是滿不在乎的模樣。許觀塵想了想,匆匆轉身離去。
蕭贽張開右手,方才劃破的傷口血流不止,浸透随意包紮的細布。
無力的感覺席卷而來。蕭贽想着,這道士生來愛潔,平素白袍青袍一塵不染,哪裏見得滿身血污的人?此時定是被他吓跑了。
我怎麽把人給吓走了?
蕭贽一擡手,将面前桌案都掀翻。案上燭臺香爐,一一摔落在地,乒乓一陣亂響。
結果蕭贽又失算了。
許觀塵去而複返,手裏還提着個藥箱。
原本殿中只點了一支蠟燭,此時被蕭贽掀翻,唯一一支蠟燭也就沒了。
許觀塵提着藥箱,又在原地站住了,半嗔怒半抱怨道:“你又在做什麽?”
殿中各處黑黢黢的,蕭贽的目光也陰沉沉的。
Advertisement
許觀塵把藥箱放下,又是轉身匆忙離去。
殿門未關,風卷着細雪拂過門檻。
他很快就又回來了,端着燭臺,站在門那邊,彎腰提起藥箱。
燭光被風吹得忽明忽滅,分明是自顧不暇,卻在蕭贽眼底點起隐隐的光。
倒不是見到所謂救贖的、眼底亮起的期望的光,那是看見獵物的光彩,渴望占有的深壑裏的一點星點,是他自己回來的。
許觀塵一手端着燭臺,一手提着藥箱,繞過散落滿地的香爐爐灰,走到蕭贽面前。
他說得認真:“陛下,再不管手上的傷,就結痂了。”
蕭贽忽然有了些笑意,站起身來,接過他手中藥箱,和小道士一起,去了他平時打坐修行的小角落。
案上香草香爐,龜甲卦書,統統給蕭贽讓路,被許觀塵推到一邊,放上藥箱燭臺。
殿中再無別人,他再去端了一盆熱水,用沾了水的棉布,細細地擦去蕭贽手心血跡。
三四道猙獰傷疤,每日都被蕭贽用匕首重新劃開加深,許觀塵看着也疼。
他想問一問蕭贽,做什麽非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後來轉念一想,他都問過三遍了,再問也沒意思,也就沒有再開口。
蕭贽架着一只腳,踞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眸,沒見過許觀塵似的看着他。
卻是蕭贽先開了口,淡淡的語氣:“你怎麽回來了?”
許觀塵低着頭,閑話似的回他:“算算時辰還來得及,就回來了。”
“我以為你……”蕭贽道,“不回來了。”
許觀塵解釋道:“一時沒看住飛揚,他跑出去打架,呃……玩兒,為了等他,才耽擱了一些時候。”
許觀塵轉頭,将細布浸在溫水裏,洗了兩遍。
蕭贽卻忽然扶額失笑,許觀塵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只是不常見他笑,也跟着勾起了唇。
許觀塵按住他的手,再小心翼翼地用巾子擦了一遍,從藥箱裏翻出金瘡藥與細布。
蕭贽将手遞到他面前,道:“你吹一吹。”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要求。許觀塵頓了頓,試探着朝他手上吹了一口氣。
之後蕭贽就由着他包紮傷口,見他低頭垂眸,模樣認真,有心逗他,便喚了一聲:“道士。”
那時許觀塵正用細布把傷口纏起來,點頭應了一聲“嗯”。
“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用刀子劃手。”
許觀塵道:“我都問了三遍了。”
他手指翻飛,将細布打成個結兒。包得很好,但是他轉念想想,包得再好,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又被蕭贽拆開劃爛了。
今晨打坐時,戴在手上一枝香草,此時還扣在手腕上。
許觀塵輕嘆一聲,褪下環結,用香草把蕭贽的手給圈起來了。
“臣明日還給陛下換藥,陛下不要再把傷口拆開折騰了,這枝香草戴在手上,不要拆下來——”許觀塵頓了頓,“明日我要檢查的。”
許觀塵看着他濃得像墨的眸子,看見他點頭答應,也抿着唇,點了點頭。
蕭贽一反手,按住他的手:“小道士。”
“嗯?”
“你現在再問我為什麽。”蕭贽似是沒忍住,笑了笑,眉眼都溫和不少,“我就告訴你。”
于是許觀塵問他:“那你為什麽用刀子劃手?”
蕭贽一手還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後頸,把他往前帶了帶。
額頭抵着額頭,蕭贽定定道:“我以為你不回來了。你上回說,等我的手好了,我們寫和離書,我不想寫。”
許觀塵微怔:“這樣……”
蕭贽低頭,不經意間瞥見他頸上一道紅痕,忽然又想起,許觀塵出門時,穿的好像不是現在身上這一身衣裳。
蕭贽捏着他的下巴,叫他擡起頭來,好讓自己看得清楚:“你同飛揚,一起去打架了?”
許觀塵仰着腦袋,回道:“沒有。”
确實沒有,他是被打的那個。
蕭贽擡手一掀藥箱,裏邊瓶罐乒乒乓乓響了一陣,蕭贽一連打開了好幾個罐子,才找到了要用的。
用手指挖了一大塊藥膏,蕭贽轉頭看他。
許觀塵正擡着頭,見他看過來,喉結不自覺上下一動:“要不還是我自己……”
藥膏沒抹上來,蕭贽先湊上前,啃了一下他的喉結,叫他住了口。
“你是……嗎?”許觀塵沒敢把這話說出口,擡手扶着他的腦袋,要把他給推開。
蕭贽問道:“那你是要拂塵,還是要我幫你上藥?”
拂塵。
他當然不會正正經經地拿拂塵給許觀塵打坐,大概在蕭贽看來,拂塵除了打坐,別的什麽都能做。
見他不語,很喜歡的東西被欺負,氣呼呼的模樣,蕭贽忽然覺得心情不錯,把藥膏往他脖子上一抹,慢慢揉搓開來。
“和誰打架了?”
就算他不說,蕭贽若有心要查,也不會查不出來,許觀塵輕聲道:“楊尋。”
“還傷着哪裏沒有?”
“沒有。”
蕭贽再不問他別的什麽,而後福寧殿各處都點起蠟燭,燈火通明,全不似許觀塵才回來時那樣。
許觀塵收拾了東西開始打坐,蕭贽再看了看他,也不再鬧他。
晚些時候,小成公公将許觀塵晚上要用的湯藥與蜜餞一同端進來,許觀塵一手端着藥碗,從袖中拿出一小塊駝骨。
駝骨是鐘遙從雁北來,帶給他磨簪子的。
“勞你找個工匠,用駝骨磨個珠子。”許觀塵想了想,“我說什麽做什麽,你總向陛下報信兒,這件事兒,就別告訴他了。”
小成公公笑着點點頭:“小公爺要多大的珠子?”
“就這樣的。”許觀塵打開案上木匣,随手抓了兩個白玉珠子給他看。
小成公公看了一眼滿滿一匣的各色珠子:“小公爺近來……喜歡收藏珠子?”
許觀塵道:“我要送東西,總不能把人家送我的東西,再送回去。”
小成公公會意,拍着胸脯保證道:“這珠子明兒早晨就能成,奴才不告訴陛下。”
許觀塵心嘆道,總歸自己沒幾年了,也不必再與旁的人分不清楚,誰對他好,他就趕緊還回去吧。
送走了小成公公,許觀塵随手撚起絲線,绾了個結,才捏了一個桐珠在手裏,蕭贽就回來了。
他這個人就是喜怒無常的,許觀塵很早之前就知道。
他放下桐珠與絲線回頭,蕭贽就站在他身後,陰着臉。
許觀塵輕輕問道:“你怎麽了?”
蕭贽上前,抓起拂塵,用拂塵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疼不疼?”
他打得不重,但是許觀塵揣度着他的意思,點點頭:“疼。”
蕭贽一言不發,攬着他的腰,把他從草蒲團上撈起來,一面朝裏間床榻的方向走,一面胡亂地扯他的腰帶。
方才許觀塵說,誰對他好,他就趕快還回去,但是很明顯不包括這個。
“你幹什麽?”許觀塵慌亂地掙紮,“蕭遇之?”
蕭贽右手還帶傷,纏着許觀塵給他的香草枝子,只用一只手,還把許觀塵按在榻上,扯了半邊衣裳,露出脊背。
許觀塵腦子一懵,連道幾聲“不可以不可以”,往床榻裏邊逃,卻被蕭贽握着腳踝,拽了回來。
蕭贽問他:“你是想咬着拂塵?”
許觀塵瘋狂搖頭,抓着身下被褥往後退。
蕭贽擡手,卻按了按他的後背:“疼不疼?”
許觀塵一愣:“哈?”
“摔青了。”蕭贽一推他的肩,把他翻了個面兒,按倒在榻上,“疼不疼?”
大約是那時候楊尋推他一把,摔在雪地上,把後背摔青了一片。
方才蕭贽派人去查他打架的事情,知道了這事兒,所以來找他算賬。
許觀塵确實沒有什麽感覺。但他轉頭觑了一眼蕭贽的臉色,只好點點頭,道:“有點疼。”
蕭贽用藥油把淤青推開,許觀塵攬着枕頭,趴在榻上,昏昏欲睡。
過了好一陣子,蕭贽忽然道:“下回還去嗎?”
許觀塵把腦袋埋在軟枕裏,搖搖頭,悶悶地道:“不去了,下回不去了。”
蕭贽很是滿意,又過了一會兒,許觀塵閉着眼睛,呼吸勻長,仿佛是趴在榻上睡着了。
蕭贽摸摸他的耳朵,湊近了啄他一口,語氣卻仍是尋常:“天底下只有我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只有我對你最好。”
許觀塵翹了翹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