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道賜福

許觀塵終于回宮,飛揚轉頭看去,眼睛一亮,委委屈屈地喊了一聲“哥哥”,爬起來跑到他面前。

他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兩道淤青。有些藥油味兒,想是小成公公幫他處理過了。

許觀塵回來的路上,聽小成公公說,蕭贽與飛揚……打架了。

他揉揉飛揚的腦袋,又輕輕拍了拍那兩道淤青,幫他吹了口氣,轉眼去看蕭贽。

蕭贽見他看過來,掩在衣袖裏的右手握拳,使勁掐了兩下,掐壞了傷口,才擡起還纏着細布的右手。

細布包裹着,慢慢地透出血跡。昨日圈在上邊的香草枝子,卻還好好的挂在上邊。

許觀塵轉頭,彈了一下飛揚的額頭:“陛下手上有傷,怎麽可以和陛下打架?”

飛揚很是不服:“他用左手拿刀!”

宮道上行駛的小馬車翻了。

飛揚繼續道:“他還用左手寫字!”

啪叽一聲,小馬車翻了個徹底。

許觀塵垂眸,想了想,走去屏風後邊,拿了一枝香草遞給飛揚:“你拿去燒,燒成了灰,哥哥給你畫額頭。”

飛揚好得也快,被他這樣一打岔,什麽事情都忘記了,捧着枝子,歡歡喜喜地就走了。

許觀塵轉回屏風後邊,把放在桌案底下的藥箱拖出來,藏在匣子裏的念珠收在懷裏,又抽了一枝香草。

他提着藥箱,在蕭贽面前盤腿坐下。

上藥時,許觀塵低着頭,随口問了他一句:“你不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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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贽不答。

包好了傷口,許觀塵又用香草做了個結,扣在他的手上。

“很疼的。”許觀塵擡頭,看着他的眼睛,認真道,“前日你用拂塵打我一下,我到現在還疼。你這個看起來,恐怕還要更疼一些。”

蕭贽依舊不語。

許觀塵便起身,拿起他常用的長刀,抽刀出鞘,将刀柄遞到他面前:“要不你砍我一下試試?”

蕭贽終于開口:“那多疼。”

許觀塵笑了笑,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用指尖碰着刀刃:“我都沒幾年好活的了,從前有什麽……”

蕭贽猛地擡眼,将他的話堵回去。

許觀塵挑了挑眉,道:“你若不想和離,那便不和離。”

正巧飛揚捧着一小碗草灰浸水進來,蕭贽點頭,低聲應了。

許觀塵也點了點頭,用指尖蘸着草灰,在飛揚額上描了一朵五瓣小花:“不要碰掉了,晚上守完歲再洗掉。”

再靠在爐子邊吃兩顆板栗,打坐似的,昏昏沉沉地眯了一會兒。

醒來時,他卻枕在蕭贽腿上睡着。蕭贽把他的發冠拆了,手指繞着他的一縷頭發,玩得正高興。

許觀塵不敢起來,醒了也假裝沒醒,想着悄悄翻個身,卻被蕭贽按住,繼續玩頭發。

倘若蕭贽有尾巴,這尾巴也得在他腰上锢兩個圈兒。

許觀塵被他按着,還扯着頭發,動彈不得,終是無法,擡手推了一下他。

這時暮色漸昏,許觀塵揉着腦袋爬起來,走到盛着清水的銅盆邊,攏了攏頭發。

他回頭,問道:“晚上宮宴,還沒到時辰嗎?”

蕭贽道:“沒有。”

許觀塵懷疑地望了一眼窗外:“看起來不像啊。”

臨去時,飛揚還扯着許觀塵的衣袖,一定要他早些趕回來一起守歲。

不等許觀塵回話,蕭贽就握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辇車上去。

“你方才說的話要算數。”蕭贽低聲道,“不要亂跑,跟着朕。”

許觀塵想了一路,也實在想不出,他說的是方才的哪一句話。

辇車在和安殿前停下,蕭贽重又牽起他的手,牽着他往殿前走。

和安殿內燈火輝煌,陪宴的皇親國戚垂首肅立,許觀塵也低着頭,不敢多看,只匆匆掃過一眼,好像沒有看見他的位置。

他好像有些明白蕭贽要做什麽了,被握住的雙手掙了掙,最後被抓得更緊。

是他方才說的“不和離”,倘若不和離,他就得坐到蕭贽身邊的位置上去。

他可算是知道,司織府做什麽把他的衣裳弄得亮閃閃的了。

也不知道是羞是臊,許觀塵下意識就想溜,無奈掙不開手,只好半推半就地随着蕭贽往前走。

見他反應這樣大,蕭贽也不願意松開他,怕一松開他,人就跑了。

原本設在主案右手邊的桌案,蕭贽忽然覺着,還是離得太遠了。

他抓着許觀塵的手,在案前站定,卻不落座。

小成公公識眼色,親手捧起軟墊,放在主案一側。

從宮宴伊始,蕭贽與許觀塵就坐在一張案前,舉杯祈福時,也都只擡起一只手——藏在桌案與衣袖底下,蕭贽的一只手,緊緊地扣着許觀塵的手。

許觀塵撓他捏他還掐他,縱使後來,許觀塵不想跑了,只想多出一只手來吃菜,蕭贽也鐵了心不松手。

蕭贽把他捧到自己身邊的位置,把他放在宗族面前,要他與他一同,受衆人參拜。

他不單單要把許觀塵關在宮裏,還要把他放到宗族面前,放在朝臣面前,放到天下人面前。

要天下人都知道。

宮中舊例,酒過七巡可散席。

蕭贽原本不喜歡宮宴,可是這回,生生過了十七巡,他才牽着許觀塵,從後殿離開。

酒過十七巡,蕭贽酒量雖好,頭腦卻也隐隐有些發昏,許觀塵不喝酒,席上杯中都是茶水。

後殿裏,小成公公捧着銅盆,卻遞到許觀塵面前。許觀塵把擦臉的巾子洗過兩遍,遞給蕭贽。

熱氣熏透酒氣,蕭贽就松開他那麽一小會兒,再轉眼,許觀塵就慢慢地往後退着步子,終于跑走了。

小成公公接過巾子,用手指揩了揩臉:“羞了。”

于是蕭贽提着燈籠,跟着出去尋許觀塵。

此時宮宴才散,前殿是席散将去的皇親與伺候的宮人,宮燈成行,燈火輝煌。後殿有蕭贽在,肅穆恭敬,亦是不聞半點人聲。

許觀塵戴上兜帽,攏着衣袖,頭也不回地走進風雪之中。

荒唐,晚上鬧這一出,實在是太荒唐了。

許觀塵忽然站定,搖了搖頭。

他又不是頭一回認得蕭贽,他這個人辦事,就是不講道理的。

許觀塵繼續往前走去。

不和離的話是他自個兒說的,蕭贽要把他放在宗族面前,仿佛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尚且不知,蕭贽此時,就提着燈籠跟在他身後。

雪地裏腳印深淺,蕭贽循着他的腳印走。

許觀塵原以為人之将死,看事情也都看得輕了,什麽皇權侯爵,什麽恩情怨恨,也該抛到一邊去了。

所以他在知道了三年前的事情的大概經過之後,也就不再費心神去想什麽背上的刀疤,心想着要死了,還是多看看旁人的好,誰對他好,他也還回去。

結果今日宮宴上鬧這一出——許觀塵咬咬牙,這事情可太重了,他看不輕。

拐過了宮牆拐角,牆那邊探出來一枝梅花。

許觀塵放緩腳步,擡手要折,忽然眼前一花,仿佛有人掐住他的脖子,握緊他的心髒,喉頭湧上一股血腥。他掩着嘴,靠着牆滑坐在雪地上。

鮮血從指縫之間流出,滴落在雪地上,像他方才要摘的紅梅。

看不清楚東西,許觀塵往前摸索了兩下,不知道撲在誰的腳邊,抓住了誰的衣擺。

“蕭遇之……”他那時也不知道,怎麽就喊了蕭贽的名字,“我難受。”

蕭贽打着燈籠,看他額上一點朱砂。随後丢開燈籠,把他打橫抱起,一面走,一面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

燈籠落在地上,裏邊蠟燭倒了,燒起竹架與明紙。

距離上次他犯病,只過了五日。

兩個月,二十日,與五日。

驟而縮短的時間間隔。

蕭贽抱他回去,喂他吃藥,再問他是冷是熱,他已經聽不見了。

蕭贽摸着,他額上滾燙,便帶他去了寒潭底下。

仿佛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許觀塵知道,那是他忘記的三年,但是也隔着一層紗,許觀塵看什麽東西都看不清楚。

蕭贽之前就問過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麽事情。那時他不回答,蕭贽也不再問他,只說從前也有過同樣的病症,很快就會想起來了。

許觀塵想,他大概快要想起來了。

隔着紗,他看不清,更記不住,糊糊塗塗地看了回走馬燈,最後恍恍惚惚地醒來。

他睜開眼,入目是一支昏黃的短蠟燭,怕驚擾他,還用紗罩擋了一些光亮。

蕭贽如上回一般,披着大氅,坐在石床邊,時不時伸手,試一試他身上溫度。

許觀塵躺在石床上,枕着手側卧,大大咧咧地睜着眼睛看他,直到蕭贽發現他眼裏有了光。

蕭贽看向他,問道:“醒了?”

回答他的,是從石壁那邊、紅牆那邊傳來的,很小聲很小聲的打更聲音,還有宮外祈福用的九層寶塔點起燈火,燃放煙火的聲音。

一個新年。

許觀塵與蕭贽,在寒潭底下守歲。

四目相對,許觀塵起身,在他面前坐下,捧起蕭贽的右手,解下他纏上去的香草枝子,換上他藏在懷裏、還帶有體溫的念珠。

“大道賜福。”許觀塵拿着念珠,在蕭贽手上繞過兩圈,“蕭遇之……”

許觀塵朝他笑笑,說了句再白不過的話:“新年好哇。”

蕭贽一言不發,用念珠圈住兩人的手,把他往前帶了帶,狼似的啃他的唇。

黑暗裏,新年的打更聲未停。

許觀塵稍稍仰起頭,迎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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