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如來本願
寒潭下,蕭贽給許觀塵披上衣裳:“你若是好了,就回去罷。”
蕭贽彎腰将他抱起,走出昏暗陰冷的寒潭,穿過燈火幽微的長廊,最後回到明如白晝、暖似三春的福寧殿。
福寧殿靜得很,伺候的小太監行走無聲,連呼吸也放緩了,進進出出,端來湯藥與熱水。
許觀塵的鼻尖還萦繞着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忍着難受,勉強喝了藥,又換了衣裳,擦過手腳,被蕭贽抱到榻上睡覺。
小太監們都退出去,蕭贽親自放下榻前帷帳,吹滅蠟燭。
随他行走的動作,衣擺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蕭贽出去了。
許觀塵長長地舒了口氣,翻身側卧在榻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是衣擺簇簇地響。蕭贽走至榻前,把被子掀開一角,放輕了動作靠過去。
許觀塵蜷着身子,手裏還緊緊地攥着錦被的一角。将睡未睡之間,有個人鑽他被窩,他便往裏邊挪了挪。那人卻不放他,手環在他的腰上,把他往自己這裏扯了扯,貼得很近,許觀塵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蕭贽先試了試他的呼吸,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與臉頰,最後在他鬓角上落下細細碎碎的吻。
這一套動作,是蕭贽常做的,認真到虔誠。
他抱得緊,一旦抱住了,就片刻不曾松手。
許觀塵心想着,蕭贽這個人,沒別的長處,就是手勁兒還挺大的。
他拍拍蕭贽的手,要他放松些:“蕭遇之?”
蕭贽不肯放手,許觀塵等了一會兒,就往他那裏再靠了靠。
“蕭遇之……”許觀塵頓了頓,很認真地問他,“我是不是活不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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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贽只是把腦袋湊過去,吻了吻他的唇角,要他別說了,快睡覺。
可是許觀塵還不想睡:“要換做三年前,我怎麽會想到……”
他頓了頓,輕聲道:“到末了,竟然是你陪着我。”
“如若我只記得三年前的事情,我怎麽辦啊?”
“三年後,老師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我忘恩背主,竟與仇敵攪和在一塊兒。”
“我把那三年裏的事情大概弄明白,然後我就活不長了。”
許觀塵歪了歪腦袋,縮在蕭贽懷裏,縮得像一只貓:“我修道,修的是自然之道,理當認命,我認命啦。”
“我與朋友、老師決裂,那就決裂罷。和仇敵變一對兒,就當一對兒吧,仇敵對我好,我也就對他好吧。”
“活不長了,我就先把身後事安排好。大到從定國公府遠房裏找個孩子來教養,好讓他襲爵,小到我的棺材上要用金線描蓮花紋樣。”
“這樣說起來,還真簡單。”
“可是我真的忘記了。”許觀塵似是話尋常一般同他提起,“三年。”
“過幾日就想起來了。”蕭贽像狼似的,舔舐撕咬他的唇角,要他住口,“從前也有過幾回,過幾日就好了。”
被蜜餞與白水化開,許觀塵的口裏,有極淡的藥香。
許觀塵一字一頓問道:“那我從前、也隔五日就犯一次病麽?”
蕭贽從來不會說話,不知該作何回答,看着他神色哀傷,只好把他再往懷裏按了按。
兩個人就這麽抱着,發了會兒呆。
蕭贽的呼吸打在他耳邊,溫溫熱熱的。
許觀塵費力地翻了個身,面對着他,雙手捧着蕭贽的臉,湊上去嘬了一口。
蕭贽連呼吸都滞了一瞬,略啞着嗓子問他:“怎麽忽然這樣?”
“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想親親你。該做的事都做過了,盡管我不記得。親你一口,那也不算什麽。”
許觀塵順勢攀住他的脖子,把腦袋埋在他懷裏,生怕他不信,還多添了一句:“我是出家人,不說謊的。”
他二人這一個晚上,親來吻去,也數不清多少回,卻不是**的味道,帶了點相互舔舐傷口的意味。
蕭贽揉亂他的頭發:“等工部造出冰棺,保你屍身不朽,乖乖聽話,才準你說這些胡話。”
不愧是蕭贽,哄人的話,也說得這樣別致。
蕭贽低頭,發現他趴在自己懷裏,抓着他的衣襟,已經睡着了。他再試了試許觀塵的呼吸,又靜靜地聽見了他的心跳聲,才相信他是真的睡着,親了親他的額頭。
一夜無話。
天方破曉的時候,許觀塵被熟悉的病痛折騰醒了。
許觀塵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反手摸過去,掐了一下蕭贽的大腿,低聲抱怨道:“我都這樣了,你還這樣。”
蕭贽原是一夜未睡,方才出了會兒神,懷裏的人一動,他就睜眼了。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退,除了抱着他的手與靠過去的上身,不敢再貼着他。
怨不得他,畢竟現在是早晨,若不是許觀塵犯病,許觀塵也該這樣。
許觀塵很鎮靜地告訴他:“我又犯病了,這回身上冷。”
他多鎮靜,卻冷得臉色煞白,渾身都哆嗦。
蕭贽也冷靜,從榻前暗格翻出藥丸喂給他,飛快地披上衣裳,也給許觀塵裹了幾件,抱起他往後殿的溫泉池子去。
小成公公親自在外邊守夜,見蕭贽抱着人出來,很快也明白過來,立即着人煎藥備水。
蕭贽守在溫泉宮,梳洗洗漱,都是在溫泉宮裏迅速做完的。
照着以往的狀況來說,許觀塵犯病之後,或冷或熱,只要吃了藥,吊着一口氣,再去溫泉或是寒潭底下,慢慢地緩過來,叫身上溫度恢複正常,也就沒事兒了。
在過往的三年裏,他在溫泉池子裏泡着,在寒潭石床上睡着,有一盞茶時候就會醒來。
但是這回,許觀塵在水裏待了許久,靠在池壁上,睡得沉沉的,全無醒轉的跡象。
他做了個夢。
或許正如蕭贽所說,失憶這病症,他從前就犯過,不是什麽大事兒,慢慢地就都會想起來。
昨晚在寒潭底下,他夢見走馬燈似的三年。
這回他夢見竟明三年臘月二十五那一日,他與蕭贽大婚那日,也就是他才失憶那一天。
竟明三年臘月二十五的淩晨,沒什麽不尋常,蕭贽抱着他睡覺。睡着醒着,時不時試試他的呼吸,摸摸他的臉和手,他若察覺到,便往蕭贽懷裏拱一拱,表示自己還活着,不要鬧。
晨起坐在一張案前用早膳,蕭贽批折,他就打坐。
屏風隔着,沒什麽話說。
近晌午,雁北傳來那封密折——據說蕭啓沒死的那封密折。
蕭贽看完折子,面色一沉,起身走到許觀塵身邊,等着他結束打坐。
“道士。”蕭贽道,“今日就辦禮。”
許觀塵轉頭看他,最終點了點頭:“好啊,等我算算日子。”
他從案上翻出卦書,拿起銅錢與龜甲,算臘月二十五。這也就是失憶後的許觀塵,在案上看見、沒來得及收拾的那一個卦象。
——臘月二十五,大吉,宜婚嫁。
辦禮辦了一個下午,派人去告知唯一一位在金陵城的長輩,裴将軍。
執筆寫婚書,共飲合衾酒。
暮色昏昏的時候,蕭贽與他面對着面吃點心,主要是蕭贽在看,許觀塵在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蕭贽便捉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在唇上按了按:“該我了。”
一開始顧忌着許觀塵的身子,直到許觀塵伸手抱抱他:“你随意。”
許觀塵客套一句随意,誰知道蕭贽就真的随他心意了。
情動之時,蕭贽在他耳邊微喘道:“小道士,你的仙緣斷了。”
那時候,原本眼角就沁了淚,一聽這話,小道士竟哭了。
這句混賬話,也是失憶的許觀塵最早想起來的一句話,他那時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胡亂想的。
做的夢太真實,許觀塵險些要把這當做是當下發生的事情。
于夢中醒轉,他還泡在溫泉池子裏,白汽騰騰。
許觀塵低頭,掬起一捧熱水,洗了把臉。
蕭贽就守在他身邊,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巾子,遞給他。
許觀塵擦了把臉:“我好了。”
“好了就起來罷,你泡了很久了。”
正巧此時有人在外邊敲門,想是找蕭贽的,蕭贽便起身出去了。
他一走,許觀塵便從池子裏爬出來,躲到屏風後邊換衣裳。
許觀塵穿好衣裳出去時,蕭贽就站在門前,一個探子模樣的人單膝跪在他面前回話。
見許觀塵出來,蕭贽便冷聲讓那人下去,牽起許觀塵的手,牽起他往殿裏走。
因為病得厲害,許觀塵又在房裏待了好幾日。
正月初三那日,他偷溜出去,在外邊散步,無意間聽見宮人說話,才知道三日前的消息——正月初一時,何祭酒沒了。
他現在想來,初一那日,從溫泉池子出來,那探子向蕭贽禀報的,應該也是這件事。
許觀塵扶着牆緩了好一會兒,攏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子往福寧殿走。
殿裏蕭贽正提筆寫字,見他從外邊進來,再望了一眼內室掩着的門,道:“怎麽跑出去了?”
許觀塵近前,在他面前坐下,輕輕道:“老師去了。”
蕭贽擱下筆:“你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哭了,許觀塵流下兩行淚,氣得捶了他一下:“你怎麽不告訴我?”
“你還病着,告訴你,也是徒然惹你不安寧。”
許觀塵還要打他:“那是我的老師……”
蕭贽握住他的手腕,道:“我不在乎旁人的生死。”
忘記了,他原本就不會愛人。
許觀塵嘆了口氣,放下手:“至少我得去上柱香。”
他垂眸,不經意間瞥見蕭贽面前的案上,放着的是沒抄完的《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
他原本就不會愛人,可他又何嘗信過這些?
許觀塵卻忽然惱了,擡手又給了他一下:“我信道啊,你抄佛經幹什麽!”
蕭贽挨了他這一下,摸摸他的鬓角,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