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可憐兮兮
正月初一時,何祭酒去了。
而許觀塵病着,一直到三日後才知道這消息。
他想了想,道:“我五歲拜在老師門下,老師教我開蒙念書,後來我在青州、在雁北,與老師之間,書信往來也不曾斷絕。老師于我恩重如山,前幾日雖然他讓我不要再去,但我也不能……”
蕭贽看了他一眼,見他急得眼眶都紅了,卻問:“你身子大好了沒有?”
許觀塵重重地點了點頭:“前幾日才犯過病,這陣子應該不會再犯了。”
可是蕭贽不明白,他的拇指輕輕抹過許觀塵的眼角:“讓你去就是了,你別哭啊。”
許觀塵再點點頭,爬起來就去換衣裳:“那我現在就走。”
蕭贽确實不明白,那個何老頭子,有什麽值得許觀塵這樣對他的。
蕭贽就看着他,風一陣兒似的飛進內室去,換了一身衣裳,重新束過頭發,拿起手爐。此時将将正午,連午膳也不用,急匆匆地就要趕去何府。
他做這些事兒的時候,微低着頭,還是紅着眼睛,忍不住就要哭。
蕭贽更不明白,只覺得他眼角的紅顏色,像鮮桃兒上才熟的一抹紅顏色。
許觀塵全然不覺,向他作揖,便出去了。
這次出去奔喪,沒有帶上飛揚。
一來,飛揚是小孩子心性,尚且不懂得生死之事。再者,還沒出年節,飛揚正玩得高興,許觀塵也沒想打攪他。
蕭贽不大放心他,就讓小成公公換上便裝,随他走這一趟。
從宮中出來,得先回一趟定國公府。
Advertisement
府裏的老管事柴伯卻拱手道:“公爺,祭文找府中文士撰好,初一連着悼禮一同送過去了。”
這就是不讓他再去了。
許觀塵定定道:“柴伯,老師喪禮,學生不去,叫天下人恥笑。”
見他堅決,柴伯也沒法子,點了點頭,與他一同去。
馬車趕得匆忙,許觀塵問道:“老師是怎麽去的?”
“祭酒大人是壽終正寝。”柴伯答道,“除夕守歲過後,祭酒大人才躺下眯了一會兒,街上打更的聲音響過三響,他們家下人就發現了。”
“怎麽不派人告訴我?”
柴伯答不出,許觀塵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小成公公,他也微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的安分模樣。
許觀塵嘆了一聲,又問:“老師的喪禮,是誰家在辦?”
柴伯道:“自然是何府旁支遠房。”
“這樣。”許觀塵點頭。
上回去何府,碰見了從前同在老師坐下念書的楊尋,還起了争執。他以為楊尋回把事情攬過來辦,方才還想着,若是楊尋辦了喪禮,只怕他一去,就會被打出來。
許觀塵沒有再問,只是嘆了口氣。
老管事柴伯與許觀塵的阿爺老定國公是一輩人,從前給老定國公當過馬夫,後來在戰場上受了傷,不得不退下來,就留在定國公府管事。
柴伯管家幾十年,不曾出過差錯。
許觀塵之前在青州修道、在雁北戍邊,如今在宮中養病,時常不在府裏,人情往來、上下打點,都是他在辦。
但有一點,柴伯不像旁人一般,喊許觀塵“小公爺”,柴伯直接喊他“公爺”。
許觀塵明白,柴伯一直都對定國公府從前的榮耀執念頗深,總把他看作是老定國公,要他快些把定國公府完完全全地扛在肩上。
此時見他不語,柴伯便斟酌着開了口:“公爺,這次年節,宮中的年賞,比去年又多了許多。”
“嗯。”許觀塵點頭,“好好收着就是。”
“公爺的病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許觀塵沒告訴他實話,“兩個月犯一回,我也習慣了。”
“近來城中……”柴伯壓低聲音,試探道,“編排公爺與陛下的風言風語好像有點多,還有人說,除夕宮宴,公爺坐在皇後的位子上了。”
柴伯總督促着他要重振定國公府的輝煌,要重振輝煌,自然不能斷袖,還是同陛下斷袖。那樣,許觀塵恐怕要被人說成佞幸。
許觀塵把他當長輩看,也不想傷他的心,只道:“過了年節,柴伯若是有空,在各家遠房之中,挑一個伶俐些的孩子來罷,我來教養,讓他襲爵。”
“難不成……”老柴忙道,“老奴近些年來,一直都替公爺留意金陵城的貴女,也為公爺攢了一些銀錢。公爺原本就是寄名修道,若此時要娶妻……”
許觀塵飛快地答了一句:“我不娶妻。”
自覺不妥,他低頭,又悶悶地咳了兩聲:“我這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過去了,何苦拖累別人家?還是從旁支遠房裏尋個孩子來方便些。”
柴伯還想再說什麽,馬車已駛到何府門前,不等馬車停穩,許觀塵就掀開車簾,跳下馬車。
只道他是不耐煩,柴伯琢磨着他的反應,想着許觀塵方才那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何府很是冷清。
三年前,何祭酒的外孫,七皇子蕭啓在宮變之中落敗身死,何府也跟着陪進不少人。五殿下蕭贽登基之後,枝繁葉茂的大家族就此沒落下去,凄凄慘慘地捱過三年,最後只剩下何祭酒一人。
許觀塵失憶之後,只來得及來何府看過兩回。那時候何祭酒已是很遲鈍的模樣。
如今去了,喪禮辦得,也很是簡單。
從前的何祭酒,是天下大半士子的老師,如今大半士子為了避嫌,前來祭奠者,不過寥寥數人。
罷了,罷了。
許觀塵暗自嘆氣,跨過門檻。
堂前一口簡薄的楠木小棺材,白布靈幡,與飛雪一起,随風而動。
沒人攔他,也沒人引他,更不要說陪哭回禮。整個何府上下,不見幾人,憑吊祭拜,全靠自理。
小成公公拿起案上三支香火,湊近燭火。
那三支香,一只還沒點上就斷了,另兩只受了潮,滋滋地冒了半天的白煙,也不見有半點火星。
許觀塵一時無言凝噎,拿過小成公公手中三支香,放回桌案。
他恍恍惚惚地走到棺材邊。何祭酒原本又高又瘦,頗有文人風骨,此時躺在棺材裏,卻顯得矮小。身上壽衣是最尋常的模樣,他原本可以穿祭酒的禮服。
忽然,覆着白布的桌案底下響了一陣,一只髒兮兮的小手從桌案下邊探出來,反手去摸供案上的點心。
柴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供案下的小孩子拽出來了。
許觀塵擺擺手,讓柴伯把人給放走了。
由小成公公扶着,許觀塵才站穩了,一時悲怆,氣結難抒,眼前隐隐地又發起花來,帶着血,沙啞地喚了一聲:“老師啊……”
小成公公拍拍他的手背,輕聲喚道:“小公爺。”
不知又是誰,撲通一聲在他身後跪下了,磕了個頭,額頭重重地撞在地上,砰的一聲響。
“小公爺,我們家老爺走得太寒酸了。”那人扯着嗓子哭,又給他磕了兩個響頭,“求小公爺主持事宜。”
許觀塵認得他,許觀塵來何府兩次,每回見到的門房就是他。
小成公公卻按住許觀塵的手,搖搖頭:“小公爺,不妥。”
“無妨。”許觀塵也拍了拍他的手,“學生給老師辦喪禮,不算是壞了規矩。”
柴伯也道:“公爺,咱們府上……”
許觀塵抽了抽鼻子:“柴伯方才不是說,為我成親攢了些銀子麽?總歸我不成親,給老師用吧,算是我最後一點孝心。”
“阿爺從前困苦時,能買了宅子給手下副将發喪。”許觀塵定定道,“此時若是阿爺在,他也會這樣辦。”
柴伯無法,只能應了。
“這件事,柴伯你去辦吧,用定國公府的名頭。”許觀塵道,“最要緊的,半個時辰裏,要金陵城中權貴世家,老師從前的學生都知道,定國公府給老師辦喪。”
柴伯自去辦事兒,許觀塵在廂房裏撰祭文。
何府裏的下人,許觀塵來過兩次,都只見到過一個門房。
小成公公親自出去一趟,捧來熱茶:“小公爺。”
“嗯。”許觀塵想了想,擱下筆,“你方才說‘不妥’,我明白你的意思。何家旁支還在,我給老師辦喪,确實不妥;用定國公府的名頭,一意孤行,也不妥;若是讓陛下知道了,更是不妥。”
小成公公了然地笑了笑:“小公爺,是由何府,想見了定國公府。”
“是啊。”許觀塵垂了垂眸,“阿爺去時,還有我一個人把喪禮辦下來。如今老師去了,我不能……”
小成公公嘆了口氣:“奴才出去看看。”
定國公府給何祭酒辦喪的消息傳得很快,靈堂還沒布置好,各家的馬車就排列成行,堵在何府門口。
小成公公引許觀塵出來,把他帶到一駕馬車前。
其他馬車都挂着白簾,只有這一駕,華貴異常,檐下四角還挂着銅鈴。
原本也不是來奔喪的。
蕭贽掀開簾子:“可以回去了嗎?”
許觀塵稍擡起頭看他:“恐怕還得再等一會兒。”
蕭贽嘆了口氣,伸手摸摸他的臉,最後吻了吻他的眼角:“別難過了。”
蕭贽還是不知道他為什麽難受,死了個人便死了,更何況還是蕭啓的舊人,他只是見不得許觀塵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