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藍羽冷箭
許觀塵怔怔地站在馬車邊,竟也就任由蕭贽扶着他的腦袋,吻了吻他的眼角。
蕭贽帶來的侍衛把其他的馬車趕得遠遠的,又有寬袍大袖擋着,此間見過蕭贽的人不多,遠遠看過去,也就像是蕭贽湊在他面前,同他說什麽話。
許觀塵反應過來,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回馬車裏,輕聲問道:“你怎麽過來了?”
蕭贽道:“過來接你。”
“我……”
蕭贽用拇指撫他的臉,又按了按他沒什麽血色的下唇,玩味地笑了笑:“可憐,你這副模樣太可憐了。”
許觀塵聽不出他的話裏有別的什麽意思,只道:“此間事未了,恐怕還要再一會兒,我……”
蕭贽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你去罷。”
許觀塵點點頭:“那我先進去了。”
他回身,帶着便裝的小成公公進了何府。
柴伯就站在臺階下邊,見他走近,輕聲喚了一聲“公爺”。
門前陣仗這樣大,早就驚動了所有人,柴伯也是在問他。
許觀塵想了想,含糊答道:“宮中一位貴人,陛下派來看看的。”
柴伯應了一聲,随後引他進了何府正堂。
靈堂已經重新布置過,燒紙打幡、陪哭謝禮的人,何府旁支遠房的人,也都一個一個頂上了。
許觀塵留意看了看,城中權貴世家幾乎都遣了人來。幾個老公爺,大約是賣定國公府一個面子,也都遣了人來。老師從前的學生,他認得的,差不多也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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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尋的馬車也晃晃悠悠地到了,楊尋下了馬車,站着沒動,仍舊是憎惡怨恨的眼神,瞧了一眼許觀塵。
許觀塵沒理他,徑自入了堂中。
何祭酒死了三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誰也沒有想到,定國公府會站出來辦喪。此時見許觀塵來,皆是屏氣斂神,靜靜地站在原地。
此處數小公爺爵位最高,喪事是定國公府幫着辦的,學生又算是半個兒,自然由許觀塵頭一個上香磕頭。
衆人見他腳步虛浮,面色蒼白,敬香磕頭的動作,恭敬且誠心,分明是悲怆極了的模樣。
臨時撰了一篇祭文,全然不提朝政上的事情,只說師生情誼。
事了,許觀塵頭昏眼花的,竟是連站也站不穩,由小成公公扶着,帶他下去休息。
許觀塵拖着步子來,又拖着步子走。衣擺揚起地面輕塵,仿佛素衣素袍的這個人,也只像是一縷白煙,再禁不住一陣風吹。
從正堂左邊的走廊走出去,許觀塵靠在牆上,舒了口氣:“我去老師院子裏坐一坐,你去問問陛……”
恐此處人多嘴雜,許觀塵便改了口:“問問馬車裏那人,他若是等不及,就請他先回去吧,我緩一緩再回去。”
話畢,許觀塵就拖着步子向前走去,衣擺簌簌,在雪地上劃出一道一道痕跡。
小成公公還要再跟,他擺了擺手說不用。
許觀塵一個人去了何祭酒從前住的院子裏。
那院子格外的大,同邊上的書房是打通了的,為的是從前來求學的士子,能站得下。
許觀塵攏着手,在何祭酒房中轉了一圈。
他來何府兩回,老師與他說過的話,寥寥幾句。
但他不記得事情,也正是老師一句“你沒做錯”,才叫他的心定了下來。
他踱着步子,從打通了的走廊,走去了書房。
許觀塵來過很多次,書房裏四壁藏書,他全都看過。
書案上還放着攤開的《南華經》。
許觀塵被領來何府開蒙時,何祭酒就随手抽了一本《南華經》來問他。
後來許觀塵去青州修道,才十歲就做了小道童。小道童常給老師寫信,問他道經上的句子。何祭酒是儒生,對道經了解不多,為了學生,從頭開始學道,到後來還注經做書。
何祭酒常在信上說,當時不該拿道經問他,害得他去做了道士。
何祭酒教學生要匡世濟民,卻偏偏對一個半路跑去做道士的學生寵愛有加。
許觀塵抹了抹眼睛,幫老師将書冊合上,轉身離去。
書房門前一叢青竹,此時青竹上覆了雪,風過吹下雪花簇簇,落在竹樹下的某個人肩上與發上。
楊尋。
欽點探花郎的規矩,要不單學問做得好,還要模樣也俊俏的年輕士子。面如冠玉,眸若點漆,楊尋正是某年科考的探花郎。
他此時站在那樹下,朝許觀塵招一招手,溫聲喚他:“小神仙。”
這是許觀塵的別名兒,從前常喊着玩兒的。
許觀塵心中鈍鈍的一疼,站在檐下,不知道他這又是什麽意思。
楊尋走近,站在檐外木欄杆那邊,擡手拂去肩上雪花,道:“你也過來看老師?”
“是。”許觀塵點頭,“你若是想進去,便進去罷。”
楊尋笑了兩聲,繞過欄杆,從石階走到了檐下。
推開了門卻不進去,楊尋放輕腳步,無聲無息地站到了許觀塵身後。
他的雙手攏在袖中,還沒來得及有什麽動作,小成公公正巧來了。
“以為小公爺還在隔壁院子,叫奴才好找。”
許觀塵晃晃然地應了一句:“那回吧。”
他一轉身,便看見楊尋站在他身後。
楊尋問他:“你記不記得,從前在這間書房裏,你喚我什麽?”
許觀塵抿了抿唇,輕聲道:“師兄。”
蕭啓與何鎮死了,如今老師也沒了,或愛或恨,他二人再也沒有別的幹系了。
許觀塵站定,朝他作了一揖:“我最後一次這樣喚師兄了。”
“嗯。”楊尋點點頭,“你也去吧,小師弟。”
許觀塵随小成公公出了何府,宮中的馬車還停在長街對面。
侍衛将旁的人隔開,給許觀塵開了條道兒。
馬車裏的人掀開簾子,偏頭看他,用口型說了兩個字:“過來。”
于是許觀塵就過去了。
他提起衣擺,才踩上腳凳時,眼角餘光瞥見高處寒光一閃,迅速回神,大喊了一聲“蕭遇之”,撲進馬車裏,手忙腳亂地把他按倒。
許觀塵被吓得不輕,趴在蕭贽身上,雙手還按在他胸前,眼角微紅,面上也泛紅。
蕭贽問他:“怎麽?”
“我……”許觀塵稍擡起頭來,看了看四周,又豎起耳朵聽了聽四周聲音,“我好像看見什麽東西,應該是冷箭或者暗器。”
可是一切如常,許觀塵自己也有些懷疑自己:“或許是我看錯了。”
許觀塵長長地舒了口氣,從蕭贽身上爬起來:“別耽擱了,還是早點回去吧。”
馬車車輪碾過雪地。
“你這眼睛……”蕭贽擡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是為你那老師哭的,還是以為有人行刺,為我急的?”
許觀塵不答,大約都有。
又過了一會兒,許觀塵問他:“你是不是還有很多仇家?”
蕭贽不大在乎:“大約是吧。”
“你又沒下馬車,離得又遠,這兒也沒幾個人仔仔細細地看過你,他們也不知道你今日會來……”許觀塵認真想了想,“或許真是我看錯了。”
“讓人去查了。”
“不過方才我喊那一嗓子,現在應該所有人都知道,馬車裏邊是你了。”
“不會。”
“什麽?”
蕭贽定定道:“你喊的是‘蕭遇之’,除了你,再沒別人知道這個名字。”
事實證明,許觀塵沒有看錯。
晚上他正打坐的時候,小成公公用木托盤盛着一只藍羽箭,放在蕭贽面前。
箭是在何府後邊的閣樓上尋到的,就釘在木的欄杆上。
許觀塵打完坐出來,蕭贽正用巾子墊着手,撥弄那支箭的箭頭。
許觀塵問道:“這不是……裴舅舅手下用的箭麽?”
“是。”
鑄造的形制一樣,箭尾的藍色羽毛也一樣。
蕭贽又道:“不是什麽複雜的東西,旁的人也能造。”
“這樣。”
許觀塵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要動一動,被蕭贽拍開了:“別碰,箭上有毒。”
“嗯?”
“風石走。”
那是西北特有的奇毒,起名字的人,把這毒的效用比作風吹石走,所以叫做這個名字。
這也是裴将軍手裏才有的毒,還是……
蕭贽道:“當年蕭啓在獵場行宮遇刺,你為了他趕了一天的路,向我求藥。那時蕭啓中的,也是這種毒。”
“是。”許觀塵點頭,“那箭也是藍羽箭。”
“所以你就以為是我做的。”
那時候蕭贽還問了好幾遍信不信他,許觀塵都沒說話。
許觀塵垂了垂眸,輕聲道:“對不起。”
又過了一會兒,許觀塵嘆了口氣,從懷中拿出一塊疊得齊整的帕子:“其實還有……”
那帕子裏邊,一個箭頭、一個箭尾,箭頭生了鏽,箭尾褪了色,但也能看出原本是藍顏色的。
“那時我從金陵去雁北,驿館裏,半夜有人放暗箭,也是這個。”
蕭贽頓時陰沉了臉:“所以這回你連問也不問,直接就給我定了罪,還躲在雁北一年都不回來。”
“我……”許觀塵低着頭,仍是道,“對不起。”
“旁人手裏也有這東西。”蕭贽冷冷道,“說不定,你那七殿下蕭啓手裏也有。”
許觀塵不語。
他二人誰也不記得問一句,那時許觀塵分明都以為蕭贽要殺他了,怎麽還會留下箭頭與箭尾,用帕子包好了,收在懷裏。
總不會是……留作紀念。